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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一夜三更雪(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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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手。”谢琛幽暗的眼眸对上自己温和微笑的次子,一字一顿地说,“阿绎,放手。”
笑容缱绻的少年眉目清朗如旧,凝视着父亲的眸光慢慢变得深邃而绵远,雪青色的广袖一扬,垂手退回原处的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三公主,现在的你,又有什么能耐站在这里?”谢琛低头对着泪眼含怒的少女冷笑,“除了郁家的血脉让你过着天生高贵的日子,你还有什么?没有了郁重华和郁姚岚的保护,你还能做什么?”
当活下去变成了一种奢求,你又有什么资格一步步走下去?
宁岚怔住,蓦然别开了目光,咬着下唇的少女只默然不做声。没有人敢这样质疑过她,也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当初的苏倦,也仅仅是抚着她的发,说:“你这样,就好。”
七岁那年,在偌大的皇宫迷失了方向的她,一直都坐在宫墙下瑟瑟发抖,那个时候,是郁重华伸手拉她起来,带她走入一片光明。那个温润浅笑的男子道:“宁儿不要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是姚岚说:“没有事的,我们都会没有事的。”
……
郁宁岚从小就生活在所有人的羽翼之下,活得放肆而自由。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只要她开心就好。只是如今,这个毁灭了她家族的人这样问她,除了身份,你还剩下什么?
那一双干净白嫩的手,从未沾过尘埃。
那一双明亮清透的眼,从未流过这样多的泪水。
白衣及地,披着雪青色少年外衣的宁岚终于不可抑制地泪流满面,袖管下紧紧握着手,几乎要站不稳的少女昂起头,眼里迸发出夺目的神采,她说:“我要在这里,活给你们看。”
谢琛唇边勾起冷笑,一手拖了她的手腕,道:“阿蕴,剩下的事先行交付你处置。”
谢蕴颔首之后,目中深意流转,几分笑意落在自家弟弟身上。谢绎微微抿唇,笑容不变,只欠身翩然道:“儿臣恭送父皇。”没有谢蕴预料中的情绪,没有不满与挣扎,是顺从地任谢琛将他想要保护的少女带走。
“阿绎,我小看你了呢。”长身玉立的谢蕴恍惚了笑容,面对谢绎不卑不亢的浅笑,一时慨然。
谢绎笑而不语,只是用目光追随着宁岚远去。他雪青色的外衫在宁岚身上显得过于宽大,却掩盖住了少女蹒跚的步伐,一步一步,渐渐远去。
一直到出了宣政殿,谢琛将宁岚交给殿外的侍卫,令他们带着宁岚跟在自己身后。
即将成为新一任皇帝的男子大步向北走去,风中留下低喃没有飘进任何人的耳中,只除了他自己。
“郁持盈,你欠我的,该还了。”
白衣飘拂在城楼之上,少年清冷的容颜上一瞬寂灭。
手上握着的碟报如同碎屑一样飘飞在城楼上空,洛淼的天空夕阳如血,淡紫透霞残,镀在白衣上,又是一层隐约的血色。
北面,是连昌的方向,然而眼前的无数山岚遮挡了视线,雾气缭绕之余,也阻隔了硝烟的蔓延。
“苏湛,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耳边,是楼毓沉怒的声音。
近夜,风势极大,吹得袖袍都鼓作起来,“呼啦”的声响不绝于耳,手指被冻得生疼,脸上冷得再也笑不出来。
四日之前,洛淼刚结束了一场恶战,兵累马疲,足足花了三日的时间才勉强恢复过来,就在苏湛迫不及待地要带军重返连昌的时候,谍报骤然传来。
连昌城破。
仅仅四个字迹缭乱的字,就让向来从容冷静的少年脸上蓦然失了颜色。
原以为谢家的调虎离山就算再如何迅速,也终究需要时日部署,没有想到,连援军都未发,就已失了帝都。
无论是在明处的御林军还是在暗处的十二衣,甚至是昀城之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将城内的平民慢慢地替换成逆谋的士兵潜入,将一部分原本的百姓囚禁在谢家大营之中,神不知鬼不觉,没有多一个人也没有少一个人,就算追究起来,也不过是出入城的人数频繁而已。
出入城频繁,在战乱的年代,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得知连昌沦陷之后,苏湛曾经疯了一样地要赶去,却被楼毓一再阻拦。年少的两个挚友第一次彻底的针锋相对,神情冷峻的少年失去了沉稳与平静,几乎要与楼毓动起手来。
最后反是楼毓一巴掌扇醒了他:“你想要去送死么?如果守不住江南,你要郁家凭什么再复兴?”
低首合眸的少年最终颓然坐回椅子里,将头埋入手臂之间,沉声道:“如果不是我计算失误……”
“你又不是神,没有错才见鬼了!”楼毓毫不客气地反驳,怒火亦在的他也忍不住暴跳起来,“该死的,谢家非要和我过不去吗?”
坦诚而直率的楼毓,不为其他,为的不过也是家族的荣誉。
楼氏是郁家先祖就已封王的贵族,曾立誓与郁家共存亡,是荣极一时的家族。
然而此刻,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为了所谓的保存实力,藏匿在自己的封地之中,陷入无休无止的等待之中。
苏湛的异常沉默让他整个人都骤然冷凝下来,闭门不出二三日,若非澹台净的到来,他恐怕还会这样消沉下去,堕落进黑暗里。
“小净。”声音沙哑的少年忍不住低声唤道,“辛苦你了。”
墨绿衣裙的沉冷少女温言不过一笑:“比起八殿下和师兄,我做的又算什么?”始终静默而谨慎的澹台净没有过多的忧虑与焦急,留在郁重光身边的她,学会了八王安静的气质,处变不惊,然而苏湛的存在,让她也没有一刻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为昀城之人,必须时刻做好从世间纷杂之中抽身而出的准备,不惹杂事,不沾风尘。
在洛淼与江都之间来往的少女,眉色里没有任何的疲倦抑或不耐,谦和而温驯的澹台净一早就被苏湛宣示了保护权。
没有人敢对她有任何的异议或猜忌,这个不明身份的少女行色匆匆,穿梭在各地烟尘之间。
把玩着澹台净从连昌带回的青玉扳指,消沉的少年最终只道:“夜衣,死在了连昌。”
“十二衣么?”澹台净淡淡一笑,眉宇里带着温和而疏离的气息,“也算是死得其所。”
“到最后,十二衣竟然只有三个在连昌,剩下的九位……”苏湛握紧了扳指,面容一瞬冷清下去,“若非如此,朔禾公主也不至于要以死铭志。”
“应当不是擅离职守。”澹台净目光一深,“师兄,你我都知道,昀城出来的人绝不会如此。”
“皇上已经把十二衣交在了师兄和三公主的手里,剩下的九位,恐怕是在八殿下这里了。”澹台净顿住手上的动作,眼神锐利,袖下素手微微一动,“只可惜我至今还未见到。”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忽然从他脑海里慢慢形成,苏湛伸指叩着桌面,苍白的脸颊上是一闪而过的震惊。
如果,如果是郁浅自己放弃了对大晋的挽救,那么他们这些人,该何以为继?
交托出十二衣,遣走郁重光,甚至令苏湛自愿离开皇宫为之战斗,却恰恰留下了一个最大的弱点——王都连昌空无人守。
身为郁家平庸中稳定着政纲的皇帝,就算再如何绝望,也不会拿祖先的江山来玩笑。
那么,这些所谓的矛盾的中心,又是什么人在主导?
苏湛长叹一声,才转首问澹台净:“连昌那里,还有别的变故么?”
“暂时没有。”澹台净眼眸一转,凝视着苏湛,慢慢笑道,“师兄是在担心什么人么?”一向镇定自若的苏湛,绝不会因为仅仅是连昌城破而惊慌失措到这个地步,郁家除了王都,大半的江山还在自己人手里,以苏湛从小淡漠的个性,不会失态至此。
白衣清冷的少年定定站在原地,低垂着的头看不清神情,但澹台净肯定,他是在微笑,带着某种追忆与惆怅的情绪在微笑。
“是啊。”他转过身,顺手捻出腰间的白玉箫,在素白的手指间轻轻转着,忧思不离眉心,“有个孩子,总是长不大,她一个人在连昌,我怕她被人欺负了去。”
“呵。”澹台净轻笑,墨绿色的衣袖在眼前一晃,温静的少女起身,道,“师兄暂且放心,谢琛不会蠢到逼死了一个公主之后再对其他公主下手,民愤,可是帝王大忌。”
“至少,也要留一段时间。”澹台净的手指翻过桌上的书页,夹住微黄的页面,若有所思,“八殿下也不会放任不管。”
苏湛苦笑:“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风过,云起。最终合眸的少年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楚地说:“不管如何,连昌,我一定会回去。”
澹台净在他身后注视着这个自幼陪伴自己长大的师兄,浅浅地笑了:“那就,按自己想要做的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