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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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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刚过,陪都城的风倒是大了不少,将榆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连柔坐在伯府华美的车驾中,她将檀木匣子远远放在一旁,不去碰,也不去看它。
她不知道长夏伯准备了何物给骠骑将军当谢礼,左不过是博古金玉之物,但只要回忆起继父的心思,连柔便觉得一阵滞闷。
如果有别的路可走,她恨不得立即打马回府,再也不见骠骑将军半面。
这么想的时候,连柔还有些唾弃自己,不管怎么说骠骑将军都是她的恩人,收下对自己无用的茶方,将叶神医派到伯府为焉氏治病,这份大恩总要报答。
连柔没忘记骠骑将军的恩情,可是感念并不能抵消惊惧,因此她才会一直龟缩在葭月居,不敢妄动。
马车一路前行,过了好一阵子才停在将军府门外。
隔着车帘,连柔听见了宁管家的催促声:“柔小姐,咱们到了。”
连柔深吸一口气,将那只木匣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即便长夏伯府与将军府是姻亲,宁管家主动登门的次数依旧不多,他看着站在门前肃容而立的侍卫,忐忑难安地递上拜帖。
连柔头戴帷帽,垂着眉眼在马车畔候着,等通报的侍卫快步走上前,她无意识地箍紧怀里的木匣,指节隐隐泛起青白色。
宁管家盯着连柔,压低声音嘱咐道:“柔小姐,老奴不方便进去,只能由您亲自给将军道谢,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切记切记,莫要冲撞了贵人。”
连柔并不是年幼无知的小姑娘,也听出宁管家话中的深意,她脸色惨白,无力地颔首,之后才跟随侍卫步入侯府。
前后间隔不过半月,连柔已经来将军府两次了。
上回经过这条满是松涛的小路,她心里虽然害怕,却还有几分期待,她希望自己能够顺利求到天山雪莲,给母亲调理身体。
但今日不同,她每迈出一步都会想起长夏伯说过的话。
为了母亲,她没有选择,必须像被人驯养用来逗趣的宠物一样,收起所有反抗。
这次骠骑将军没在湖心亭纳凉,连柔被沉默寡言的侍卫引到堂屋前,她屏息迈上石阶,刚准备抬手叩门,动作却滞住了。
连柔还是不愿。
她好不容易才得了上苍垂怜,重新回到六年前,本以为能好好活下去,却阴差阳错将自己送至那位谁也招惹不得的煞神跟前。
女子纤弱的倒影映在窗扇上,伏廷左手握着牙尺,姿态散漫地在右手掌心敲了两下,漆黑眼眸不见丝毫波澜,像是死水一潭。
他好整以暇,望着站在院内的连氏女。
许是在那城西小院后花园中搭建的棚屋住过数日,伏廷对连氏女的印象还挺深的,少女雪白的肤,柔亮的眼,嫣红的唇,他都能回忆起来。
其实也不奇怪,偌大的陪都城,敢让他伏廷在破落棚屋中度日的,仅她一人。
牙尺被青年用力放在长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连柔听到动静,更是僵住了手脚,只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进来。”骠骑将军的嗓音低沉,略带着几分沙哑。
许是因为这位与连柔的记忆全然不同,她怕得不行,缓了口气,才推开门扇。
早在进门前,连柔便摘了帷帽,将帷帽和木匣一并抱在怀里,枣色的木料衬得手腕奶白,像是刚破土的玉笋。
“小女子见过将军。”
连柔屈着膝,小脑袋深深垂着,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她一直在等骠骑将军说免礼,偏偏这位好半晌都没出言,她膝盖又酸又麻,捧着的木匣越来越重,险些拿不稳当。
将连氏女紧张不安的模样收入眼底,伏廷眯了眯眼,心中明了宁睿朗的用意。
自从他成为骠骑将军的那日起,前来攀附的勋贵世家不计其数,送美人的更是只多不少。
伏廷向来对女子没什么兴趣,刚想把人打发走,余光瞥见坠在连柔腰间轻轻晃动的丝绦,像是柔软的柳枝,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把谢礼呈上来。”
闻声,连柔赶忙站起身子,快步上前,慎之又慎地避开笔格、端砚等物,将木匣放在长案上。
伏廷的目力绝佳,离得近了,他能清晰地看见少女低垂的眼睫,一下又一下地轻颤着。
青年神情冰冷,但掀开木盖后,眼底涌起几分玩味。
他没想到宁睿朗竟会送这种东西当谢礼。
与读书人不同,习武讲究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伏廷擅长用剑,经年累月,掌心也积了一层厚茧,此时他掌心拿着质地莹润的玉簟,对比尤为鲜明。
玉料撞击的声音堪称清脆,伏廷意味不明地道:“连小姐,你上前来,仔细看看长夏伯准备的物件。”
连柔满脸诧异,她印象里长夏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物,给骠骑将军这种煞神备礼,无论如何都不该生出差错才是。
抱着这种想法,她盯着木匣中一片片串连起来的玉簟,唇瓣霎时间失了血色。
所谓玉簟,正是用饴糖大小的玉料编成的凉席,处暑时分躺在上面,有清热止汗的功效。
无论玉簟有何用处,这种房中之物都不该由连柔这种未出阁的女儿家亲手奉上。
连柔只觉得浑身气力都被抽干了,脑海中浮现出长夏伯说过的话,她很想哭,却还记得面前的人是骠骑将军,最终泪珠只能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伏廷猛地凑近,他身量偏瘦,但骨骼却十分高大,俊美苍白的面容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藏在暗影中。
连柔惊骇莫名,杏眸瞪的滚圆,眼角鼻尖微微泛红,发梢细软的绒毛也在不断抖动。
伏廷想起自己幼时猎过的雪狐,小东西仅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小,皮毛漂亮至极,年幼的他养了雪狐好一阵子。谁曾想冬天一过,那只狐狸便跑得无影无踪。
连柔虽不像焉氏那般体弱多病,但她体质虚寒,既受不得冷又受不得热,此刻感觉到年轻男子扑面而来的热气,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好似能滴出血来。
“连小姐觉得这份谢礼如何?”
伏廷掌心发痒,忍住想要触碰细软绒毛的冲动,轻笑着开口。
他语气堪称温和纯善,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战场上斩杀北魏十万军士,血流漂杵,尸横遍野,彷如修罗现世。
连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缓了缓神,颤声道:“将军,陪都地处南国,潮湿多雨,这玉簟能清暑消汗,还请您笑纳。”
在城北小院养伤的那段时日,伏廷就清楚连氏女究竟胆怯到了何种程度,她手中握有价值千金的茶方,能缓解噬身毒的毒性,偏生不敢直接将方子献出来,非要在乞丐身上试过一道,才敢行事。
到底还念着龙葵半边莲茶的情分,伏廷并不打算为难连氏,他嗤了一声:“既然是外甥女送来的谢礼,舅舅便收下了,不过——”
听到前半句话,连柔红唇微张,眉眼间满是惊愕。
上回她来侯府,也曾唤骠骑将军为舅舅,被这位毫不留情地驳斥了,方才他竟改了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连柔不敢深想,也不敢发问,她提心吊胆站在原地,等着骠骑将军接下来的话。
“你会调配药茶,便去厨房煎一碗防暑茶。”
连柔没想到骠骑将军居然如此轻易地放过自己,她煎茶的技巧虽算不得纯熟,但好歹也在城西小院中历练过一阵子,煎碗普通的药茶,应当不至于出错。
“还请将、舅舅稍等片刻。”
原本连柔想叫将军,眼神落在木匣中盛放着的玉簟,她突然清醒过来,唤了一声舅舅。
这位骠骑将军就算再疯魔,也不会对外甥女出手,如此一来,她便能放心了。
伏廷喝过许多剂药茶,却从未见过药茶煎煮的过程,他起了几分兴致,主动在前引路,将女子带到前院的小厨房中。
厨房内烟熏火燎,有不少奴仆来回奔忙,他们甫一看见骠骑将军,一个个吓得抖如筛糠,纷纷跪倒在地。
见状,连柔心里好过些许。
看来这世间不独她一人胆小,此处的奴仆同样如此,对骠骑将军的惊惧早已沁入骨血,无论如何都抹消不得。
“进去吧。”男人淡声催促。
骠骑将军的态度虽好,连柔却深知他的手段,也没胆子耽搁。
她取来品相上佳的茶叶放入瓦罐中,加水煎煮,一刻钟后再在水中投放佩兰、藿香,这两味药能化湿醒脾、辟秽解暑,是调防暑茶的好材料。
茶叶熬煮的时间长,早就有茶香溢散而出,中和了藿香佩兰特有的苦意,闻着倒是非常醒神。
伏廷不喜小厨房的烟气,抱臂站在桐树旁等候,身上透着一股冷厉难言的气势,令人慌乱不已。
连柔端着紫砂茶壶走出来,便对上男人冰冷的眸光,她手忍不住抖了下,险些没将托盘摔在地上。
“舅、舅舅,您要的防暑茶。”
少女怯生生走上前,因在灶前忙了一阵,她鼻尖鬓前都渗出细汗,透明的汗珠儿顺着雪白腮肉往下淌,最终滑入衣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