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几篇》唐弯

1、遵命，公主

　　她懒懒的挑眉，淡淡一笑。
　　然后，看看手中的刀。
　　一把小刀。
　　很小，长不过她的中指，宽不过她的小指。
　　银制的柄，雕着凤，与云朵，占了刀身的三分二。
　　剩下的三分一，是刃，薄如指甲，泛着光。
　　精巧，精致，如她。
　　这样的刀，她有十二把，每一把，都有一只不同的凤，但每一把，都一样锋利。
　　小秋说，这是天下第一银匠，和天下第一铜匠共同的心血。
　　天下第一？她挑眉。她从不在意第一的意义。
　　她只是用刀来削指甲。

　　他的头发有点乱，随便用布束了，甩在脑后。
　　他的眉毛很浓，他的胡渣很多。然而他的轮廓是分明的，他的眼睛是清澈的。
　　他在喝酒。
　　他觉得胸口有些闷。
　　而这个闷，他知道，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正窝在一棵树的树枝和树叶里面喝。
　　因为，他甚至试过在别人的床底下喝酒，而那时，除了得小心不发出声音以外，根本没有什么特别感受。
　　他一边喝一边想，终于决定，承认这个闷是因为那件事。
　　不要问是哪件事，就那件。
　　就是，就是，就是——他在树上狠狠吞下一口酒——七个月前突然不知从哪蹦出个乱没规纪的家伙，一声招呼不打，竟然便将当朝十一位重臣“死于非命”！
　　如果是五年前的他，如果他还是神偷小六——他自谦自己只有六只手——那么，这一点都不关他的事。
　　然而，偏偏，他厌倦了小六的生活，现在的他，是个捕快。
　　且是排名天下第一的神捕——简五！

　　她的爱好是削指甲，她的特长也是削指甲。
　　她时时都拿着这把小刀，时时都在玩这把小刀。
　　她的手，已经习惯了这把小刀，以至于，当她需要时，她可以赋予这把刀生命。
　　她是与世无争的，她的兴趣，只在这把刀上。而她最浓的表情，可能就是挑挑眉，笑笑。
　　所以，她很自由的行走于三宫六院，给缤妃们削指甲。
　　一个无害的人，你防她做什么呢？
　　昨天，小秋对她说：“这是你最后一把刀了，很好。”

　　有人说，简五是个天才，办案的天才。
　　而他说，我是个神才，小六是神偷，简五是神捕。
　　也就是说，只要他简五出马，没有破不了的案子。
　　可是——他皱眉——七个月，已经整整七个月了，神捕简五，竟然，仍然——没有抓到那只“银凤”。
　　是的，银凤。
　　那死去的十一个朝庭重臣，每一个人脸上都罩着块锦帕，锦帕上绣只银凤。
　　每一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道伤口，极细，细如一道红线。
　　这，亦是唯一的伤口，致命的伤口。
　　想起伤口，他又皱眉——此人动作好快！快到甚至血都来不及喷射！
　　高手，绝对是高手！

　　她伸伸懒腰，从椅子上起来。
　　她刚才去给皇后削指甲，她告诉皇后，从明天起，她不削指甲了。
　　“为什么？”皇后惊诧。
　　“因为，我不喜欢了。”她淡淡的笑着，如是说。
　　皇后信了。
　　但，她不信，小秋也不信。
　　她不削指甲，是因为，过了今天晚上，这把刀，这最后的一把刀，就得和以前的十一把一样，被埋在地下。
　　这是习惯，每杀一人，她就把杀人的那把刀埋在地下。
　　而没有刀，她用什么削指甲呢？

　　当然，他是神捕。
　　作为神捕，他还是无愧的。
　　七个月里，他把喝酒吃肉的时间压缩了近一半，用来办案。
　　然后，他确定了刺客是个女子。
　　然后，他推测皇宫附近是刺客的窝点。
　　然后，他发现这十一位重臣除了官高，还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都直接参与了八年前那件轰动朝野的大案。在那一案中，位高权重的建安王被判通敌卖国罪，王府上下一百七十余口，满门抄斩。而作证者，这十一人均在其列。
　　然后，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有了那个刺客的形象。
　　“呵，”他笑，“这实在是有点奇怪。”

　　小秋走进来，说：“差不多了，你换衣服吧。”
　　她点点头。
　　别人都知道小秋是她的婢女，但她知道，小秋不止是她婢女。
　　拜师的那一天，师父说，这是你师姐。
　　最后一次见师父时，师父说，以后小秋会告诉你该做什么，该怎么做。
　　于是，小秋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小秋教会她很多事，小秋为她做了很多事。
　　七个月前，小秋看着她削指甲，说，差不多了，可以试试。
　　于是，大将军陈锋被宣进宫，面圣公主。
　　她挑眉，对陈锋说，你抬起头来。
　　陈锋抬头，于是，他的眼前有东西一晃，他的脖子多了道血痕。
　　他死了。
　　小秋惊讶，说，你很快！
　　她知道自己刀快，因为不想看到血。
　　然后小秋尖叫：有刺客啊——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有第三者在场的唯一一次。

　　经过七个月的追查，他有了一个很大胆，很离奇，很不可言传的推测。
　　有了这个大胆，离奇，不可言传的推测，他，以及其它很多人的重大疑问都有了解释。
　　比如，为什么把第一个案发地点选在承德公主的寝宫。
　　比如，只要一追近皇宫，无论什么线索，都一律消失。
　　比如，为什么要留下银凤锦帕。
　　为了这个推测，他来了，来到这棵树上喝闷酒。
　　从早上太阳刚升起，一直到现在——看看天色，已经暗了。
　　而这一棵树的位置，呵，——是公主承德闺房朝东那扇紧闭着的窗的前三米。

　　小秋站在她身后，帮她系上裙带。
　　这是一套紧身的衣服，黑色。
　　她并不是很喜欢黑色，她的衣服全是浅色的。
　　不过没关系，只要过了今晚，她就可以不再穿了。
　　只是，过了今晚，她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了。
　　呵，他。
　　“你在想什么，是吗？”身后的小秋突然说。
　　她一呆，一怔，继而脸色一红：“没有。”
　　又补充一句：“真的没有。”
　　小秋笑，说：“不管真没有假没有，过了今晚，你就是完全的你了，你就没有烦恼了。”
　　她淡淡的笑，低头，不语。

　　七个月的时间，他顺便查出了这所谓十一位“重臣”的许多事。
　　对于这些事，他并不觉得惊讶，官嘛，一个样。
　　他只是气愤，不齿——哼，狗官！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站在刺客的这一边了。
　　他想，会是她吗？
　　如果是她，我要阻止她出宫吗？
　　好烦。
　　他从树叶的缝缝里，从时关时闭的窗户里，看见她坐，看见她站，看见她淡淡的笑，看见她挑眉扬眉皱眉。
　　她的脸长得很好，雅致，却素净，似乎蕴藏了一种宁静。
　　她笑的时候，豪无心机。
　　她的手，总是握着把刀。
　　她，其实只是一个女孩，一个单纯的女孩。
　　——想到这，他更觉胸口闷得慌。于是，喝酒。
　　一仰头——发现酒没了。
　　干脆，他从树上跳下。
　　轻如残叶。
　　现在，他的位置是——公主承德闺房朝东那扇紧闭着的窗的前两米。

　　她告诉小秋，她没有想什么，但其实，她有想。
　　而且，不止一次的想。
　　而且，不是一般的那种想。
　　在——想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六个月前第一次被他跟上那一次，还是差点被他发现结果他却跑到大街上从马蹄下救下一个小孩那一次？
　　是自己一时有了玩心设下迷局让他死命跑了三天三夜那一次，还是看到他竟然在大路上气急败坏跟一个卖馒头的阿婆解释自己只吃了四个不是五个那一次？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是，她牢牢记住了他那乌黑却凌乱的长发，记住了他浓浓的大眉，记住了他一急就双手乱挥的蠢样，记住了他查案时沉思的双眼。
　　她笑了起来。
　　他是神捕简五，她知道。
　　他一心一意要抓住她，她也知道。
　　过了今晚，她，还有可能见到他吗？
　　有可能吗？
　　她的眉头皱了，她来到窗前，开窗，窗外有月。
　　有风进来，凉凉的。
　　她抬头，于是，她的眉一挑，她的唇一弯，她很惊讶，她很开心，她在月色中——
　　看到了简五！
　　听到窗开的声音。
　　他抬头，于是，他的眉一舒，他的嘴一张。
　　他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亦惊亦喜，他突然明白自己胸闷的原因。
　　因为，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的心，在鼓涨着。
　　他，第一次觉得堪称“神才”自己有点笨，因为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公，公主圣安。”

　　公——主——圣——安！
　　是的，她是公主，公主承德。
　　那个可以呼风唤雨，却偏与世无争的公主。
　　那个本应养尊处优，却淡愁笼身的公主。
　　那个用刀削指甲，和杀人的公主。
　　她笑，浓浓的笑。
　　她突然想到，自己是不是该像那些缤妃们一样，好好在脸上搽点胭脂？

　　他有点失神，他想，原来，她也可以这样笑的。
　　他搔搔头，随便找了句话：“你这样穿也挺好看的。”
　　红晕渐浓，她低头。
　　他惊觉自己的话实在有点轻浮，于是赶紧又找了句话：“你要出去？”
　　出去？
　　她一怔，想起来了，她，确实是要出去。
　　她，要去做师父交待的最后一件事。
　　她，实在是不应该见到他的。
　　于是，红晕淡了，没了。
　　她摸摸刀，用一种很冷的声音说：“是。”
　　他亦想起，他本不是来聊天的。
　　她扬扬眉，说：“擅闯皇宫，你可知是什么罪？”
　　罪？
　　他大笑，突然找回了简五应有的形象。他走前三步，刚好站到她的面前。
　　他用眼睛盯着她，狂妄，豪不在乎：“大不了就是个死，我简五还不放在眼里。”
　　她看着眼前的人，似乎瘦了，而头发，更是乱的无理。
　　她想起了小秋，不由皱眉：“如果你现在走，那你就用不上那个大不了了。”
　　“那不行，”他把身子趴在窗台上，笑道：“我可不想让自己七个月的时间白花。”他的眼中突然多了紧张：“事情，真的是你做的？”
　　她一震，因为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苦笑，因为他已经有了答案。
　　“呵，谁叫我是个捕快。”然后，他跳进房内，他的手中多了把剑。

　　简五是个大汉，他的剑却很短，短的像是一把匕首。
　　然而它是如此的灵活，如此的诡异。
　　它出现的方向，总是出人意料。
　　它可以挑，可以点，可以敲，可以刺，甚至可以砍。
　　它是一把随心所欲的剑。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出色。
　　幸好，她是她，而她的刀，已化成她的一部分。
　　她转身，俯身，□□，右侧，避开他的剑。
　　她快成一团黑影，在这黑影周围，闪着道道银光——那是她的刀。
　　空间不大，然而他们丝毫不觉有碍。
　　她突然一笑，因为，她看到一个机会。
　　然后，她的刀已经抵住他的左肩——
　　但，她没有刺进去，因为，他的剑亦搁在她的颈上。
　　他盯着她，竟有如释重负的神情：“好了，今晚你不能出去了。”
　　她扬眉，保持着她的笑，并不理他，自顾自的，说：“知不知道八年前的建安王府案？”
　　他点头，而且由于顺便的缘故，他甚至还发现这根本就是一大冤案，建安王，只不过是两党势力的牺牲品。
　　“当年王府满门抄斩，但其实，还有一人不在京内。她就是我的师父——怡心郡主。”她的眼睛对着他，然而没有看他，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师父自小好动，自小好武，王府被抄的时候，她远在峨眉山。”
　　“她回京三次，暗中查访，终于知道了真相——她坚信自己的父亲不是卖国贼，所以她查。她发了誓，她一定要报仇。”
　　他眼中有了惊讶。
　　“她的武功已经很好，于是，她轻易就杀了其中三人。然而，追杀亦开始了，”她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责难：“其中最拼命的，便是各方捕快。”
　　“她受伤了，失去右手。于是，她在京城郊外住下——她说，这可能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因为没人想得到她竟然敢在这里。”这时，小秋已经是她的徒儿。
　　“三年前，父皇出宫围猎，特许我跟随。然而，我贪玩，走失了，迷路了，最后，被一条毒蛇咬了一口。”
　　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恍若昨日。她的手变得冰凉，而他的眼，也变得惊悸。
　　“我没死，是师父救了我。她收我做弟子，只要我做一件事，就是替她杀了那余下的十二人，然后在他们脸上罩上她绣的锦帕，你看过，上面有只凤，这是建安王生前给她的昵称。”她笑起来，“我是公主，而捕快，是不会到皇宫查案的。即使到了皇宫，也不会查到我。即使查到了，那——”她看着他，“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他暗暗松松了一口气，他明知她没事，却仍然不由紧张着。他回答她的问话：“我只要你不出宫，仅此而已。”
　　她的眼中闪过失望，笑容不再：“就因为你是捕快？”
　　他看到了她的失望，于是，心，忽地一紧，忽地一痛，忽地一热。
　　他脱口而出：“不是！而是因为怕你。。。。。。”
　　她喜，他愣。
　　他，竟然将自己都尚未发觉的心事说出了口！
　　“天！”他懊恼的眨眨眼，收回搁在她颈上的剑。算了，罢了，不为难自己了，干脆把一切都说出来吧。“有人出卖了你，今天晚上等你的，将是一张天罗地网。”
　　这是他无意中得知的消息，绝对可靠的消息。
　　“哦？”她挑挑眉，笑笑，不信：“不可能。”
　　她做的事，只有小秋一人知道——在她第一次动手时，师父便已归天。
　　而小秋——呵，小秋是她的朋友，是她的姐姐，是她在皇宫内最最贴心的女伴。小秋，多好的小秋。
　　她红晕又现，轻轻的说：“你让我去，过了今晚，我就再没什么可牵绊的了，那时，”她的声音更小：“随你处置。”
　　他的脑袋轰的一声，全乱了。
　　一片乱中，他紧记住一点：无论如何，得阻止她出宫。
　　一片乱中，他看到仍抵住自己左肩的小刀。
　　一片乱中，他无暇多想。
　　于是，他忽地抓住她握刀的手。然后，将左肩一送。
　　刀，直到没柄！
　　血，瞬时飞射！
　　她大惊，脸色煞白。
　　他却风轻云淡：“好，你伤了我，我有权要你陪我疗伤。”
　　她急，她气，她忧，她的泪欲夺眶而出，但她说：“不！”
　　然后，她拔出刀。
　　刀光一闪，插入她的右肩。
　　她的眉因痛而紧皱，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等伤好了，我再去。”
　　他扶住她，脸上已分不清是什么表情。他说：“笨蛋！”
　　她说：“你也是。”
　　有月进房，夜凉如水。

　　“哼。”门边一声冷哼。
　　就在这一句冷哼中，杀气陡起。
　　无数银针，破空而来。
　　好快！
　　针小，无声无形，针多，无处可闪。
　　这些针，志在杀人，杀她，和他。
　　这些针，来的出奇。
　　这些针，——不可能会落空。

　　然而——
　　不可能的事发生了。
　　他抱起她，忽地一闪，人，已在窗外。
　　所有银针，力竭落地。
　　而她看到，站在门那边的竟是——
　　小秋！

　　他扶她站好，他的声音有丝得意：“哈哈，小秋姑娘，想不到吧？”
　　他果然是“神才”，所以不必谦虚。他继续说：“你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刚刚够躲开那一把银针。”
　　小秋瞪着他。小秋仍不相信自己失手了。
　　而她，则不相信，她的小秋，竟然，真的想杀她。她的声音颤抖，她问：“小秋，为什么？”
　　慢慢的，小秋将眼神移过，对上她的。小秋变了几个表情，最后凄然一笑：“你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小秋的眼神变的狂热：“不，不为什么。你是明月，当然没有星星的感觉。没有星星的感觉，”她变得狂乱：“当然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秋，她是星星，她只是星星，但——她不愿只是星星。
　　“当你第一次用刀时，我就有了一种冲动，我觉得，这世上，有我，必不能有你！但，师父的仇还没报，我告诉自己，我要忍住。”小秋的声音平板，无波，似乎已不受她的意志控制：“我等，我终于等到了今晚，一切都要结束了，结束了！”
　　小秋的眼神开始散乱，小秋看向简五：“想不到的是，你，神捕大人，哈哈，神捕大人，不但不抓凶手，反而——哈哈！”
　　笑声未落，小秋，掌中已多了把匕首，刺向咽喉。
　　小秋，倒地。
　　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你，必不能有我。”

　　她迷茫的看着小秋说话，看着小秋倒地。她的脑中，已是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肩上的痛。
　　她就这样，怔怔的站着。
　　简五仍然扶住她，担心的扶住她。他的脸上，没有了丝毫的得意，他了解到了小秋对她的意义。
　　两人的伤口，都在流血。红色，从肩开始，往衣服上下渲染，往衣服四周晕开。
　　然而，没有人留意。
　　两人站成两尊石像，就在这窗前。

　　终于，静默被打破了。
　　巡逻的侍卫例行经过，看到他们的公主。
　　侍卫们惊恐，慌张，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公主受伤，也就是说，他们失职了。
　　于是，跪成一地。
　　于是，皇宫大乱。
　　于是，她回过了神。
　　她艰难的把眼睛从小秋身上，移到简五的脸。
　　移到简五的肩。
　　然后，她皱眉，低呼：“天！你还在流血。”
　　而他，是长吐口气：“好了，你说话了。”
　　她的神色，重新平静。她说：“我们去太医那吧。”
　　该经历的，都已经经历，该结束的，也应该结束了。
　　简五有了喜意，他的神采重新飞扬，他大笑，他的声音很响，他说：“遵命，公主！”

　　这一天，太阳暖暖，懒懒。
　　她手里握着刀，她坐在一根粗粗的绳上。
　　绳的一头，绑在一棵树上，绳的另一头，绑在另一棵树上。
　　她就这样坐着，给自己削指甲。
　　离开皇宫时，什么都没有带，除了这把刀。
　　简五说：“我是不是得考虑改行做生意？”
　　她笑：“神商吗？恐怕很难。”

　　于是，后来，据说，江湖上多了位神侠，他的身边总有一位女子。
　　据说，他们的故事很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