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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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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对陈行方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即使逐渐意识到了李凌超背后的这群人远比他以为和能够想象得走得远,即使雷一达和李凌超两个人某种程度上冲击了他的想法,即使他知道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已经走到尽头,他也不认为——或者说不确信——互相妥协是一个更好的结果。陈行方从场景离开之后就下线了,然后破天荒用两条腿走出门,想去买些酒——国家对每个人的饮酒有限额,成年人每月不得超过2升。
陈行方不喝酒,所以他之前没有感受到过这种束缚。如今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借酒消愁,这两升的限制,虽然对他来说远在天边,却也让他感到了一些不舒服。
从那栋破楼走到最近的酒精卖点需要十几分钟,陈行方觉得太远了。两条腿交替这往前挪,是这世界上最不经济的移动方式。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街的这头走到那头。路上的人都步履匆匆,丝毫察觉不到自己不断交替运动的双腿。大多是在看通讯带,个别的微低着头,目光呆滞。陈行方挨个看过去,也没有人与他对视。
他注意到雷一达,是在学校社团活动的时候。
陈行方当时做了一个行为模式分析的小程序,跃跃欲试要拿出来对真人试一试。社团活动成了他最好的机会。对于这种真人决策类游戏,玩多了就会发现还是有套路的。玩家如果以优胜为目的,不断做出达到目的的选择,其实赢并不是一件难事。玩多了成绩自然就会上升。可雷一达却不是这样。雷一达自始至终的优胜率非常稳定。陈行方就想要拿他做实验。
至今陈行方都记得很清楚那场游戏。那是个兄弟阋墙的老套故事,还有一点小儿子和继母的隐藏爱情线,这条线颇有点《雷雨》的味道。雷一达是唯一一个玩出来了这条隐藏爱情线的人。陈行方为了全程记录雷一达的选择特征,就和雷一达组了队。
在当时雷一达所使用角色的“父亲”发现“小儿子”和妻子的事情之后,并没有选择立刻揭穿,而是暗示“小儿子”自己已经知道了,希望小儿子悬崖勒马。当晚,继母因为对丈夫心怀反抗和报复的意图,选择了就摸进小儿子的卧室。陈行方知道这是关键选择,因此他用了行为模式分析的程序计算雷一达的选择之后,得到的结果是他会拒绝继母的求欢。
可是雷一达没有拒绝。
他搂着扮演他继母的同学语气温柔、反复安慰,想要让她相信在这个家庭里她不是孤独的,有人能够理解她。这种情况自然而然发展成为了“性|爱”。陈行方甚至觉得当时那位女同学对雷一达动了点心思,可这场游戏结束之后,雷一达对女同学的态度光明磊落到让两人之间根本发展不下去。
从此陈行方和雷一达开始固定组队。
卖酒的地方是一个官方便利店的角落,负责人不是一个AI,而是一名店员。店员歪坐在椅子上用通讯带玩游戏,手腕上挂了三个老式钥匙。
陈行方刚刚走近柜台,对方就说话了。
“什么酒,多少?”
“随便什么酒吧。”陈行方手臂搭上了柜台的台面,又收了回来,“度数高点的,一升。”
店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出了他是第一次。那双眼睛塌在两个眼眶里,像是腐烂发黏的豆皮。店员从椅子上蹭下来,转到后边去给陈行方拿酒,大概一分钟之后,他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
“东西在盒子里,回去自己打开按量分次喝。”
陈行方拿到酒之后,感到自己的通讯带微震了一下,应该是扣除信用点的通知。
除了这种购买酒精的方式之外,就是到经过相关部门批准经营的酒吧里去喝。那样虽然没有升数限制,但有次数限制。
雷达的行为模式表面上看起来简单,但其实还挺复杂,是一个嵌套模式。也就是说他的表征行为模式之内还嵌套着一个更基础的动因行为模式——表征来说,雷一达的行为符合他所处的社会阶级;动因来说,他是一个绝对的决策者。
他是陈行方见过的最果断、最坚定的人。
那个黑色的袋子里边是一个半透明的塑料盒,打开之后,可以看到一共五小瓶、每瓶200毫升的白酒分装。陈行方骂了一句麻烦,拿出来两瓶用牙咬掉了盖子。天早就完全黑了,他出门时的最后一线夕阳也消失殆尽。街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阴沉的天也看不到月亮。陈行方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沿着一条路走了很久。这条路离家更远,或是更近?他并不在意。雷一达死的时候,看到的会是什么?他听说庆雅山脉的景色很好。
那五小瓶酒,他一半倒在了沿路的地上,一半倒进了自己的肚子。
肖安跟监查队出来之后,被塞进了一个类似集装箱的车体。他看到自己的通讯带先是跳出红色倒计时提示,然后在倒计时结束后自动关闭了。于是集装箱里只剩下一片黑暗,完全没有任何光亮的黑暗。黑暗中,他不仅辨不出物体,甚至连方向、连上下都变得模糊了。他的感官逐渐迟钝,因此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一路走了多久。
肖安没有睡着,即使他知道自己应该睡一会儿,积攒力气。可他睁着眼在黑暗中,仿佛是要自证存在一样清醒着。集装箱一路晃晃悠悠,肖安还被晃得吐了一次。呕吐物看不见,可难闻得气味弥散在空气里,最后他竟然也习惯了。
集装箱门被突然打开的时候,肖安因为光线而睁不开眼睛。他头痛欲裂,光却执着得想要钻进他的脑子和身体里。
“靠,这个吐了。太他妈难闻了。”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句。
他被拖出集装箱,过了一会儿,他才看到自己裤脚上都是自己已经干了的呕吐物的痕迹。肖安神志开始恢复,他抬头左右看了看,不确定是否在这里就能见到常姗提前安排的人。
拖着他右臂的人一巴掌将他的头扇了下去。
“看什么看!头低下去!”
肖安被扇得耳边一阵嗡嗡的响声,一下子天旋地转,险些又要吐出来。可他咬着牙忍住,不想再惹来更多麻烦。
他被拖过了一块平地,然后拖进了一个灰色建筑物,进门之后两边的人松开他,他跌在地上,旁边的人要求他站起来。他站起来之后,左手的通讯带就被熟练地扒掉了,有一个穿着像清洁工的人上来扒掉了他的衣物。清洁工看到呕吐物后只是皱了皱眉,手上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停止。
最后,清洁工递给了他一叠蓝灰色的衣裤。那衣服已经洗得发白、柔软,可能已经被很多人穿过。衣服的前胸后背都贴有反光条,裤子上沿着裤线到裤脚也都有反光条。上衣左胸前缝了一块柔性显示屏,现在上边是他的姓名照片和身份编号。
穿好衣服后,有人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房间:“进那个房间。”
直到这时,肖安才有机会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这里的内部装饰有点像医院,也有点像学校。他往左瞟了一眼,看到旁边是一个AI服务台,刚才将他带进来的人正拿着他的通讯带登记。他换衣服的区域在进门右手边,像是前厅,也像是一个打开的房间。他要进去的房间和换衣服的地方在同一侧,门牌写着“交流室1”,再往前还有三四个类似的房间,尽头是一部电梯。
有人来检查他的衣服,检查没有问题后看了看他的脸。肖安并不抬头,也不与他对视,非常配合。最后,那人递过来了一根发圈。肖安抬手将自己半长的头发束了起来。
然后,他走进了交流室。
基本上刚踏进去,他就走进了投影场。整个房间被投影装饰成了一个类似宣誓台的地方。有人拿着一本书站在旁边示意他走过去。肖安走近对方,站在了宣誓台的中心。那人拿的是一本三年前颁布的联邦宪|法。
拿宪|法的是个短发女人,穿着国家公职人员制服,化了淡妆,天生嘴角有些向下撇,鼻子很小,嘴也很小。这干瘪的女人像是把制服当外壳一样缩在里边。她个子比肖安矮了半头,面对肖安却展现出了一种身处绝对安全制高点的漠视。她看着肖安,又没有看他,仿佛肖安不值一提。
“手放上来。”她说。
说完,她将手里的宪|法稍微往前挪了那么一点点,示意肖安是要他把手放在这里。肖安知道了接下来要干什么。他听话地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一放上去,宣誓台前的屏幕上就打出了宣誓内容。
“照着念就行,最后宣誓人用自己的名字。”
肖安感到了那种压力。
“如果不想念呢?”
那女人竟然笑了:“你不如先念一念试试。”
肖安张了张嘴,可他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来了,内心里有一部分就会永远改变。他就不再是他,那肖安自然也就不再存在,那冬梅罩袍下的就成了被挫骨扬灰后的行尸,那余江海眼中不再有他,与川并肩的也成了背叛和谎言。肖安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如此天真。可他错了。他唯一剩下的只有天真。
肖安朝那女人摇了摇头:“我念不出来。”
那女人叹了口气,眼神中竟然闪出来了一丝怜悯。
“可怜了这么漂亮的娃娃。”她用方言说了一句,然后走到了门口,“连生啊!连生!”
肖安往门外看,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看到跑过来的是另一个穿制服的男人。
“刚进来那个漂亮娃娃啊?”一个男人用方言问,“姐你要不再劝劝吧?”
“劝什么,没有用的。一看那眼神就知道没有用。”
“哎呀……”
“交给你了,你带走吧。”
肖安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手术室里。他起初以为是线上的虚拟手术室,可他看到了灯光下空气中漂浮的细小灰尘。他抬手想要去碰一碰那些灰尘,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被锁在手术台的两侧。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脚也被扣住了,还有脖子。
因此他只能左右看看。手术室窗户外边是一片模糊的白色,没有天,没有建筑物,肖安于是更加确信这是虚拟场景。只除了,他的感官体验要比以往的上线设备都精细真实很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说不清楚是自己先被绑在了手术台上,还是他先发现自己被绑在了手术台上。他向上看,发现了手术灯,一台不知道做什么用的手术仪器。他勾起脖子向门的方向看,看到了紧闭的门。就好像这些东西不是本来就在那里,而是肖安认为它应在那里,它就出现在了那里。只是肖安并没有机会仔细思考这种差异,以及这种差异意味着什么。
“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那个叫连生的男人的声音突然在整个手术室里响了起来,肖安下意识抖了一下。肖安四处看了看,没有扩音口,而这声音又太近了,不像来自扩音口——这次,肖安的大脑也不愿意再欺骗自己。
“只要你从心底里接受改造,就可以现在从这个房间里出来。你还年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来这边。但既然你被送进来了,我们也没有办法。”
肖安想要说话,却发现他自己张不开嘴。
这很奇怪。说话的指令从他的大脑发出之后就石沉大海,怎么都无法到达嘴边。
“哎。”男人的声音叹了口气,“虽然你年纪小,但是还真是我见过最难搞的。这怎么看,一点下手的地方都没有……”
说话间,肖安看到那台手术机器突然动了起来,离他越来越近。肖安本能地闭上了眼,可他还是看到迫近的机器——或者说他知道危险的降临。最后一刻,他的大脑好像想要给他自己一些安慰一样,让他突然感到一只手握住了被困的右手——那是大海的手。大海用这双手给他扣上衣服的扣子,戴上围巾,搂住他,抓住他。肖安无数次幻想那只手进入自己的身体。
他对大海的手很熟悉。
正是伴着这自我欺骗的甜美安慰,肖安的意识被肢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