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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寒亭花》 ...

  •   花香于指间流转。

      不知这是情花尽绽的第几个春秋。

      它们盛开得这般如火如荼,像是百花宫前升起朵朵彤云。亥时三刻与天际妖娆的晚霞融作一片,盈满视线。

      来过百花宫的人,都说这几圃情花,一眼难忘。

      无数人为绮景所惑,于圃外忘返流连,最终……永远地留在这里。

      有时候也会有宫中大意的弟子跌入,她们死去时面目惊恐,青丝如水在花间流落。

      我是这些剧毒情花的主人。

      也曾为她们难过,尽管只是纯粹要留住这南疆万花不及的美,却渐衍了罪恶。

      娘却说,这些女子,她们都不值得怜悯。惟有情之人才会为情花所害,情意越浓越是毒根深种。而这种情在宫中是禁忌。

      我的娘,是百花宫主。方玲珑。

      称是我娘,外人见来说是姐妹也无虞。

      她偏爱炽烈的红色,娇媚似一朵开到极至的情花。她长袖善舞,轻展彩衣间更是姿容倾城。

      以舞融入刀法,传承一脉。是以百花宫的女子每一式刀法都如花似雨般眩目地美。

      她给我取名舞情,想是由此。

      而我只偏爱短促凛冽的招式,亦只喜着一身素色衣裳,纤尘不染。

      娘说,我练刀时如惊鸿飞掠,

      刀光清冷一如父亲的眼睛。

      娘说,我的父亲是一个深沉的男子,有近乎疯狂的偏执。他的笑容那样英挺而邪气恍惚。

      她从不入这园圃,因为一片情花花瓣,足已令她万劫不复。

      她回忆起父亲时总是带着旖旎的微笑,沉溺于往昔的良辰美景,并一点一滴地为我描画那素未谋面的男子,

      魔教教主冷无心。

      这身世并不光鲜,我从小就知道。

      白部女子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原男子待你好时,比太阳还要温暖,中原男子翻脸时,黑夜也不及他冰冷。

      那些情花一年年枯荣,比它们更剧毒的是爱情。

      十六岁那年我离开百花宫,去看一种河水以北才有的花。

      因为娘说我不是偏安于南疆任何花朵,我应是傲雪凌霜的梅。那花绽于冰凝雪舞间,独抉幽然。

      离宫时娘只是浅浅嘱托我早些回来。眼中有看不懂的隐忧。

      后来的后来我想,若不是北渡,若是偏安南疆,或许那些情花可以在我的呵怜下嫣然不败。

      亦是永远不会遇到我那寒亭前挹梅微笑的哥哥,

      永远。

      在安逸的宫中,无数精妙的刀法用以修花雕石,弟子们的眼神都纯澈而柔软。

      我的刀第一次沾染人血是在黑风寨的蜿蜒的小路边。登徒子,一刀断喉。

      他安静地倒于青茵之间,不再有任何人世的肮脏欲望。大片鲜血染红的衣裳,让我想起我的园圃和盛放的情花,蓦然觉得温暖熟昵。

      原来那些弟子如此惧怕的杀人与死亡,也可以温暖。

      我走过竹海的摇曳,涉过洛水的清觞。

      我微笑着问过很多人,这里有没有梅花。

      每每有盲眼的男子向我攀上手来,清泠的刀光便如惊鸿过水般划过他们的颈际。

      那些惊艳的眼神令我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容貌,

      临水悄顾影,红颜如玉啊。

      他们的消失使我被武林中慌惧的人们称为冷梅仙子,

      素衣冷眸。

      那时正是中原武林风雨飘摇的时节,父亲冷无心的很多消息也或多或少地传入耳中。

      我得知他另有妻儿,那与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慕庭。

      我很想问娘,

      即使是如此,也要为他一生痴绝?

      有人说洄洛岛的北面是暮枫林。那里是寻常花朵可以破蕊的界线,再北行就只有冰封和酷寒。而就是在这种地方,我的双生梅啊,它们寂寞开无主。

      路上的景致渐见变化,由苍林枫火到隐见素白,那是冰剑村的残霜。

      再不久后掀起马车帘子,萧萧的寒烟雪色便扑面而来。

      就像……就像梦中才有的景致,一抚素白裙裾,便将这身子与霜雪相融。

      这美景,一见倾心。

      村子的边境是寒亭一座,我看到那个男子孤清颀长的背影。

      他伸出手去轻轻撷下一枝颜色清寒如雪的花。不用相问我已知道它就是梅。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男子修长的手指轻触那脆弱的瓣。

      他回转头来,那深沉而邪气的眼眸,深触到我的心脏。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他是谁。

      红尘人世,他的双眼如一泓幽湖,可以泠泠地,让我望见自己的倒影。

      记得娘告诉过我,她诞下女儿的一刻起,心知我断不会是个温软甘甜的女子。因那眸子,自幼年起便透出凛冽清寒。

      “舞情,你有酷似你父亲的面容与眼眸。”

      是的。我依稀记得幼年与娘同卧一榻,夜深朦醒时常见她依一盏半昧灯火,目光温柔地流连于我的面庞。那眼神不知是灯光相映还是怎的,总是冉冉流动似有泪欲落。

      十数年一恍,眉目逐渐舒展,不再如幼时棱角分明。那承托了母亲无尽思念的相貌,柔化出一张冷艳的女子面容,渐成绝世的风华。

      而我的哥哥,冷慕庭,再怎样变化我都可以辨认出他与我相似的东西,依稀。

      其实我也很早就知道回头是岸。

      但是那孤绝出尘的男子啊,一眼就是永远。

      日后有时我会想,我与他的相爱,是否都只是爱上了彼此身上,自己优秀的倒影。于是那么自然。

      不知道。

      他也一直不知道方玲珑与冷无心,这父母辈隐晦的爱情。不知我与他血脉相连。

      而我成就这诱惑,奋身无悔。

      数月后几乎是整个武林都知晓了,白道之首百花宫主的女儿,与新任魔教教主冷慕庭的相恋。

      我忘记了一切,这大不韪的专宠,这不为整个江湖认同的感情,只要自己甘之如饴又怎须在乎其他!

      那天我倚在他怀中恬淡微笑,

      看着手中白鸽扑展双翼南飞而去。

      我要告诉我的娘,方舞情找到的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配得上我的男人。那些凡夫俗子有如过眼尘埃。

      是你告诉女儿,我是冰雪中凌傲的寒梅,所以惟有你清楚女儿的苦衷与坚决。

      是听过天籁的耳朵,

      从此缄默了凡音。

      世人都称他“夺魂一刀”。

      他们也都说他掀起这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是为报父仇。

      我一袭素衣上每日都有鲜血流染成花,夜阑天静之时始觉有亡魂于塌畔留连。它们用哀绝人寰的眸子静静凝视着我与身边的男子。

      幻景,我如是想,任睫羽遮没了眼前。

      我轻呵于他耳畔,慕庭,慕庭。

      为什么你要杀这么多人呢。难道亦只是想看那一瞬的灼红嫣然。

      他只是反问我,你可知生之于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蓦然无言。

      “我曾试过登山临水,苦研武学,参禅理佛,快意恩仇……但那些终究无法说服自己。

      红尘莽莽,人世微渺如弹指。以一时志得意满来蒙蔽双眼,我做不到。”

      “那么如今呢?

      这样的权倾江湖,可又是最终的答案?”

      他凝着我的眼神轻柔如呵泽。

      “我会带你归隐山林,即使你的刀法用来修剪梅枝,即使我的武功用以锄禾耕田。”

      是呢。

      我的慕庭,我会永远咽下这不伦的秘密,伴你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沉浸在日复一日深浓的幸福感中,终于收到娘数月之后的飞鸽回书。

      此时自我离宫起已是一年。

      她说,舞情,回来看看你的情花。

      它们一夕之间全部枯亡。

      南疆的园圃中,风抚花朵的声音似细微的低啜。

      回过头看伫立在不远处的娘。娘只是用哀伤的眼神瞅着我,如同塌畔的魂灵。

      我的情花还开得那样好,千朵,万朵,妖娆烁目。

      什么都明白了。

      我笑了,眼泪却在襟裾上渲散。

      娘的刀法如飞鸟展翼般华丽,我只看到很多美好得不像话的幻想就倒在她的身下,

      我看到冰剑村常年离合的风雪,

      看到他挹花微笑的低沉与儒雅,

      看到我的双生梅在河水以北,凌霜独幽……

      我不知道倒下的一刻眼中是鲜血还是泪。

      有温热的液体大滴大滴砸在我的鬓角,亥时三刻,夕霞天韵。

      百花宫,莲池。

      我静坐在池畔,痴痴渺渺,不知待谁。

      他的塌畔有那么多幽怨的亡魂,夜半人寂时不知会不会孤单害怕?

      娘将我软禁在宫中又是数月,这次来看我,只拿来殷红的一张鸳鸯喜帖。上面齐齐排着二人的名:

      沈慕庭

      萧飞燕

      她明丽的眼中似有讽色。

      我恍惚地问娘,这个叫沈慕庭的,不是我的冷慕庭,是么?

      大婚前数日,婢女牵了马来,说是宫主让我出宫了结一些事。

      马不停蹄地赶上婚宴,已是高朋满座人山人海。

      我没有言语,如一抹素净的魂灵走入人群,鲜亮的白衣刺痛了一些人的眼睛。

      “方舞情!”

      有人惊呼。在旁人脸上还挂着洋洋喜气的笑意时我的刀已染血。上百的席,青缨长剑,雪亮双刀,那些宾客有的还来不及呼喊便仆倒尘中。

      我脑中空白一片,只是一念:

      慕庭,你出来见我啊。

      终于,在不远处,他与那女子一身大红喜服随步而出,一声怒叱,住手。

      我没有住手,只是用尽了毕生所学的步法掠到那女子身前。

      末指一颤,风驰电掣,一闪即过。

      笑。

      我的指甲里是百花十二奇毒之首,十日情。记得自己调制出它的时候通体生寒的感触,见惯了毒物与生死的我也禁不住畏惧这苦。

      无药可解。那是情花之毒,和着方舞情的血。

      有情之人,有生之年发作时每一寸肌肤都是淬裂的痛。始看清那女子眉目,十分典雅。只是她颊上胭脂那样嫣红,配上惊恐的眼睛始终诡异。

      我很想找我的哥哥问明白,

      明明是承诺过了的,你改名换姓,是要归隐山林远尘嚣。为何相携的却换了他人。

      或许,答案早捏在我手心里,却仍去苦苦求索。

      只为不甘。

      我刺他一刀,离心口半分,那身大红裳瞬间成了暗红。没有人敢上来,冷梅仙子如惊鸿般将魔教教主一刀重伤,这是怎样的令人惊骇啊。

      心知是他没有躲。若是寻常女子,怕也早感动得泪若泉涌。

      而我只是静待他的回答。

      他低沉的双眸看着我的眼,断续地说,你娘都告诉了我。舞情,你错了。。你真的错了。

      这就是我手心的答案。

      我转身离去,没有补上最后一刀,因为我知道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

      即使天理不容,我也是坚定地要在他身边,

      而他的懦弱,配不上我粉身碎骨的爱。

      南下,我缓马悄然回了百花宫。

      他解散魔教,他于长白山创立寒冰门,为对我的负疚,百年内不许弟子入江湖一步。

      而这些都与我无干。我还记得那一场另人一见倾心的风雪啊,他的笑容是那么傲然邪气,彼时甘愿如梅,攀折于他手。而数月间,如这水中浮光,支离破碎。

      这一生,方舞情再也找不到能与她相配的冷慕庭。

      我临水顾影,

      依旧是红颜绝世,

      而我已身似花朵,心如枯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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