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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恰似锦年初冬 ...

  •   一场雪,下了十年,她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好像看见了漫天火红。
      一
      这年初冬,战乱四起,处处都是军阀之间的混战,北方战事刚息,大司令慕言带着他的军队回到了平城。
      平城一向天气偏冷,尤其是立冬以后,阴暗的天空似乎随时随地都能降下大雪。
      他要回来的消息,一个月前就派人通知了管家,所以刚回到慕府便有许多人出来迎接。
      不过面孔大多生疏,慕言看着门匾上的两个大字,冷峻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思绪却仿佛回到多年前。
      “李伯,我有多久没回来了。”
      管家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才说道:“司令,有十年了。”
      十年。
      他收回目光,走了进去,还未打量府中的变化,便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似乎还掺杂着一道无比凄凉的哭声。
      他皱眉,闻声走了过去,却看见偏院搭了一个戏台,一人站在台上,身穿红色戏服,正在戏台上泪雨涟涟。
      他生平未曾听过戏,一时之间听这些,就如同像是噪音一般,他冷声对管家说道:“把这些撤了。”
      老李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连忙应道:“是。”
      他走了过去,看着台上还在唱的苏七对她说道:“姑娘,司令不爱听这些,害你白跑一趟咯。”
      苏七闻言一怔,停了下来,听着说话的方向看了过去,只是被浓妆艳抹盖住的眼睛却无半点焦点。
      “既然司令不喜欢,那我们便回去吧。”
      她说完又叫了一声“阿福”,然后便看见一名身穿布衣的少年将她带了下去。
      似乎是若有所感,苏七回头往慕言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眼中所见,仍是黑茫茫一片。
      她收回目光,任由阿福牵着她的手往后方走去,就在这时却听见一声“慢着”。
      她停住了脚步,有些疑惑的扯了扯阿福的衣袖:“怎么了?”
      阿福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个身穿灰色军大衣的男人慢慢走了过来。
      苏七感觉到阿福的紧张,正打算询问时,却突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苏宁。”
      一声“苏宁”如同惊雷般响在苏七的脑海中,抓住阿福的手有一瞬间的收紧。
      过了好半会儿,才看见她抬头,然后才淡淡的说道:“司令怕是认错人了。”
      慕言闻言,久久而不语,看着她被厚厚油彩遮住的脸,思绪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场大火,最后,他只是低哑的说道:“认错了么?也许吧。你叫什么名字?”
      苏七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漆黑的眼睛,就当慕言以为她不会说的时候,她才开口说道:“苏七。”
      “倒是和她同姓。”慕言看见她擦着浓妆的脸蛋,不自觉的有些皱眉,伸出手就想将那些油彩擦掉。
      修长的手指还未碰到她的脸蛋,就被躲开,他抬眸看着这个牵着她的男人,冷峻的面孔如同寒冰一般,他不语,就那样看着阿福。
      察觉到气氛有异,苏七扯了扯阿福的袖子,然后对慕言说道:“司令若是无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说完,没等到慕言回答,她拉了拉阿福的衣袖,让他带着她离开了慕府。
      慕言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的纤细的玉手被另一个人牵着,眸子不由得变得暗沉。
      二
      平城一向偏冷,更别说是冬天,苏七坐在椅子上,冷风呼呼的吹着,她不自觉的拉了拉衣领,以为这样可以挡住灌进来的冷风,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襟。
      阿福走了过来,给她搭上一层毛毯,然后问她:“今天那个男人你认识?”
      苏七一怔,却是摇了摇头,说了句“不认识”。
      阿福也没有勉强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她不愿意多说,那他便不问。
      过了好半天,才听见苏七轻轻的说道:“今年,会下雪吗?”
      阿福看着阴暗的天空,厚厚的雾遮住原本的样子,他说:“也许会吧。”
      每年初冬,苏七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他总是说这几个字,可到了年底,她又会问他下雪了么?他也总是说没有。
      苏七也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每次伸出手,感觉到手上的湿润时,阿福就会说那是在下雨。
      两个人静静无言,苏七却感到一阵安详,这种感觉是阿福带给她的。
      他的手,她牵了十年。
      这十年来,他带着来走过戏班里里外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来未曾改变过,她不想深究他这样做的原因,因为有些东西一旦被捅破,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阿福侧过头看着她,她的容貌似乎从来就没有变化,十年前遇见她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他记得,他刚从被烧成废墟的苏家大宅里带出她的时候,她整整有一年未曾说话,当时他还以为是大火让她变聋哑了,看着她那时的样子,他莫名的有种说不出的心疼,那时他就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对她好一点,没想到,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苏七让阿福去看看,自己依旧坐在院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阿福回来,苏七感觉有些累,便有些犯困,打算在椅子上小眠一番,然而却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
      睡意瞬间荡然无存,她睁开双眼,听着军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一步一步,似乎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头。
      “阿宁。”那人亲昵的叫着她,一双带着薄茧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他说:“你知道吗?我好想你。”
      苏七微微侧身,躲开他的手,然后才冷淡的说道:“司令,你认错人了。”
      慕言闻言,漆黑如墨的瞳孔一闪而过的怒气,他冷冷的说道:“就算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你。”
      苏七身子一僵,特别是在听到化成灰时,没有焦点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恨意。
      慕言自然是瞧见了,他蹲下身子,伸出带有薄茧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庞。
      没有昨日的那些油彩,这张清秀的脸蛋自然而然的和多年前的那张小脸重叠在一起,只是那时候,她笑的多开心啊。
      不过他很快的就发现了,她的眼睛没有焦点,他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果不其然看见她毫无反应,他似乎是有些心疼的摸着她的眼睛:“阿宁,那时候,为什么你不愿意跟我走呢?”
      苏七闻言,不自觉咬紧了唇,一股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却好像没感觉一般。
      慕言察觉到她的动作,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巴:“阿宁,你这样我会心疼的。”
      苏七想要努力遏制住心中的恨意,可是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只见她“啪”的一下,狠狠的挥在了慕言的脸上。
      即使她看不见慕言现在的神色,但是她还是想象的出,应该是精彩极了。
      果不其然,慕言脸色顿时有几分难看,他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手,一时之间竟然被打个正着。
      三
      阿福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慕言脸色难看的站在苏七的面前,一只手还紧紧的掐住她的脖子。
      “你放开她。”
      慕言一向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阿福的出现让他身上的气息越发的冰冷,他看着那名身穿布衣的少年神色慌张的走了过来,冷冷的说道:“你信不信,你只要再靠近一步,我就会杀了她。”
      果然,阿福在听见他这句话后,停住了脚步,他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手中的苏七,深怕他一个不小心会杀了她。
      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让苏七感到一阵阵的难受,却在此时听见慕言要挟阿福,不由得在心中狠狠的咒了他一句,然后对阿福说道:“不用,不用担心我,你先回去。”
      阿福看见苏七难受的神情,骨子的犟脾气却硬生生的钻了出来,他突然就是一步上前,狠狠的朝慕言扑去。
      慕言不屑的看着他冲了上来,只是侧过身便躲开了他扑上来的身子,不过看着苏七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模样,终于是大发慈悲的放开了她。
      苏七一被放开,身子软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捂着喉咙就是猛烈的咳嗽了起来,阿福担心的拍着她的肩膀。
      苏七察觉到他的担忧,伸出手握住他的大掌,对他说道:“我没事。”
      不知为何,慕言看见这一幕,无缘的烦躁了起来,直接选择离开。
      阿福见慕言离开后,一颗提上去的心才缓缓放下,他担心的看着苏七:“阿七,刚才……”
      “别问好么?”苏七轻轻的说道,她不想再提起他。
      阿福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再多问,而是说了另外一件事:“今晚有个司令包了戏班的场子。”
      司令,苏七苦笑,这偌大的平城怕只有一个司令吧。
      阿福见她的神情,又想起刚刚离去那人,犹豫了几下,还是说道:“阿七,你若是不愿意去唱,那就算了吧。”
      “没关系的,阿福,你带我去后台吧。”
      苏七想,她若是不去的话,大概十年前的惨剧又会再次发生吧。
      到了后台,阿福便去做他的事,苏七垂下眼眸,发了一会儿呆,才决定自己要唱什么。
      霸王别姬是她最喜欢的一出戏,可是她却唱得极少,因为阿福说过,他不喜欢看她“死”在台上。
      她扮演的是虞姬,还要等一会上台,她在下方坐着,后台的人来来往往,她却是一直安静的坐着,她的神色很淡,却不自觉的就为自己竖起一道屏障,别人进不去,她也出不来。
      不一会儿,便有人叫她上台,她跟着那人离开了后台。
      她没发现的是,在暗处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紧紧的看着她,直到她离去后,才收回了注视的目光。
      四
      苏七上台后,不少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她的身上,毕竟这位瞎子花旦的名气可是大的很。
      慕言坐在最中间,旁边的副官似乎是想开口询问司令刚才去哪里了,不过想来觉得有些不妥,还是管住了嘴。
      随着项羽的台词落下,苏七缓缓说道:“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尽几星霜,何年得遂还乡愿,兵气销为日月光。”
      副官见司令的目光一直锁定在苏七的身上,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司令,可是对这名戏子感兴趣?”
      慕言冷着一张脸,没说话,副官却是自顾自的说了起来:这戏子名叫苏七,听说她是十年前开始在这里唱戏的,不过嘛,当时可是受到各种侮辱,甚至还有人想要买她做小妾,不过这戏班的师傅也算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就算被人打压,也未曾做过对不起这名戏子的事,想来她也算是有骨气,从一个瞎子戏子走到如今的地位……”
      后面的话,慕言都没听进去,他只听见那句从“从十年前开始唱戏”,他看着她在台上“咿呀咿呀”,仿佛记起小时候,缠着他的那名小女孩,也是这样整天对他说着许多话。
      他看着戏台上的她,他曾经最讨厌戏子,却在看见她换上大红色的戏服的时候收不回自己的眼睛。
      台上的她抽出一把剑,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里仿佛装不下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她随着剑起舞,只是她身上的悲恸是如此的明显。
      不知何时,她强颜着欢笑,缓缓的唱道:“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
      倏然,只见她抽出项羽的佩剑,自刎于他的面前。
      慕言看见这一幕,不知为何,却感觉心狠狠的一痛,他看着她倒地的身影,如翩翩蝴蝶那般,缓缓而落,明明只是一场戏,却让他真的以为她死了。
      一曲戏终了,不少人拍案叫好,他站起身,踏出的脚步,却在看见那名身穿布衣的男人牵着她下台而收回。
      一瞬间,心中涌出的戾气仿佛控制不住,只要一想到十年间,她的身边一直有另外一个人陪着她,想要杀人的冲动越发明显,那是他的姑娘,谁敢碰她!
      五
      今晚的夜空似乎格外的明亮,天空的边缘还挂着一轮半月。
      阿福牵着苏七到了后台,他看着苏七熟练的卸下戴在头上的头饰,想起她刚才所唱的戏,欲言又止。
      最终他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阿七,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么?”
      苏七一怔,那张纸终究还是被捅破了,她的脸上有几分歉意:“阿福,我……”
      她一开头,阿福仿佛已猜到了答案,期待的神情逐渐变得黯然,他打断了她:“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我去在外面等你。”
      听着阿福离去的脚步声,苏七叹了口气,慢慢擦去脸上的油彩。
      阿福,我不值得你这样对待,你的以后,一定会遇见比我还好的姑娘。
      就在苏七沉思的时候,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她惊愕的站起身,即使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瞪大了双眼,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的强烈。
      倏然,她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没有焦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不可置信。
      “阿福,阿福!”
      她叫了两声,却没有听见阿福的回应,她看不见外面,只是听着越发密集的枪声,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不,不会的,她告诉自己,阿福不会出事的。
      她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一路上不知摔倒过几次,她从来没有在这一刻,恨自己瞎了眼睛。
      突然,脚下不知又是绊倒了什么,整个人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掌心被一些碎石所划伤,可心中的担忧让她顾不了这么多,正打算爬起来时,手却不小心的摸到一团湿淋淋的东西。
      传入鼻中的血腥味是那么的明显,苏七一惊,有些害怕的收回了手。
      可心中不安的感觉却越发的猛烈,她颤抖着手慢慢摸向那个人的手。
      “啪。”
      心中的某根弦好像突然断掉了,苍白的脸色越发白的没有血色,她不可置信的将手缓缓的放在那个的左胸,除了感觉到流淌出来的血,却是再无其他。
      “不可能,不可能……”她喃喃自语道:“阿福,你一定是在吓我对不对?你是不是还在生气,气我没有答应你,你说话好不好?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答应你的一辈子,你说话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的连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呆滞的跪在他的面前,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呢。
      她不明白,她的心不是早就随着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死了么?为什么还会有痛的感觉?
      慕言走了过来,就看见她低着头,仿佛在看着她面前的那具尸体。
      他慢慢的走了过去,她好像这一刻间有所感应,抬头流露出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他。
      暗淡的月光照映着她印在月光下毫无血色的脸,那双充满的恨意的之下却是两道红色的血泪。
      慕言感觉有些心惊,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些冷了。
      六
      苏七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叫苏宁,有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未婚夫。
      她从小就被父母保护的很好,那个时候,她的眼睛还没有瞎,每逢城内有热闹的时候,她都会悄悄溜出去看热闹。
      她记得西街那边有一家卖莲蓉糕子的特别好吃,因此,每次出去,她总要去那里买许多糕子吃。
      那时候,因为年纪小,又总爱贪玩,每次出去玩不了一会儿,便觉得累的不行。
      可是嘴又实在是馋的不行,所以每次都是死缠难打要慕言将她背到西街上。
      虽然男女有别,可是娘告诉过她,慕言是自己的未婚夫,是可以相伴一生的人,她身边的每个人也对她说,慕言是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年幼的她,趴在慕言的背上,丝毫没有觉得半点不好意思,虽然娘说过,不能恃宠而骄,可是爹说,好男人就是要宠媳妇儿的,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听爹的。
      她双手缠在慕言的脖子上,看着慕言好看的侧脸,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道:“未婚夫,你长得可真是好看啊,比那些戏子好看多了。”
      慕言闻言,冰冷的脸色有些难看,假装一个不小心就把苏宁摔在了地上。
      苏宁满是委屈的看着他,一双眼睛红的就跟兔子似得:“为什么摔我?”
      慕言不耐烦的看着她,眸子露出来的厌恶是那样的明显:“这么点小事就哭,你烦不烦?”
      听见他这样说,苏宁觉得更难过了,眼泪哗哗的掉不停。
      见她哭的不停,慕言越发的烦躁,干脆不再理她,朝着反方向走去。
      每次都是这样,虽然是自己缠着他背自己,可是他总是将自己丢在路上。
      苏宁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几次被丢在半途,她打小就知道她的未婚夫不喜欢她。
      可是她喜欢他啊,而且爹娘不也说过,他以后是要娶她的么?为什么他会不喜欢自己呢?
      苏宁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干脆不想了,反正娘说过,只要一直对他好,总有一天,他会喜欢上自己的。
      回忆如一坛烈酒,苦涩而呛人,苏七不知道,为何她会做这个多年以前的梦。
      不过现在想起,她只觉得那时候的她真傻,傻得连一个人都看不清了。
      “阿宁。”她听见有人轻声的叫着她,就同那日他骗她时,这样温柔的叫着她的名字。
      苏七自嘲的笑了起来:“慕司令,苏宁已经死了。”
      慕言看着她,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明明没有在看他,可是他却是像感觉,他的那些肮脏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他伸出手,他温热的掌心遮挡住她的眼睛,他轻轻的说道:“阿宁,十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你不是说过,我做错什么,你都会原谅我吗?”
      苏七闻言,简直是要大笑出声,这人怎么就那么不要脸呢,原来自己不是在十年前瞎的眼,而是在遇见他的时候,眼就已经瞎了。
      苏七冰冷的对慕言说道:“慕司令,我不知道要原谅你什么,而且我也不想知道,所以不用给我解释,昨夜谢谢,我想回戏班了。”
      听见她一再否认自己和她的过去,慕言瞬间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他红着眼睛,右手紧紧的掐住她的脖子,狰狞的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承认你是苏宁,为什么你心心念念的都是戏班,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男人,我告诉你,他已经死了,他死了!”
      脖子传来的窒息感,却远不及心中的痛楚,被人揭穿的事实,让她仿佛感觉心中如同针刺那般,一根一根,扎进心里,她颤抖着声音说道:“他没死,你骗我,你骗我……”
      慕言看见苏七这副模样,无力的垂下手,他低低的笑了起来,他听见自己沙哑的说道:“阿宁,我后悔了。”
      七
      是的,他后悔了。
      后悔那时不能早日明白他对她的感情,后悔听从了司令的命令,更后悔那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慕言坐在慕府的院子里,他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天上还飘着雪花,就如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那天,正好是立冬,平城的冬天,一向来的很快,刚刚进入冬天,就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的酒,徘徊在他脑海里的,只剩刚才司令给他下的军令。
      没人知道,他是司令安排的一颗棋,苏家太大了,大的连司令都管不住了。
      他坐在苏府的院子里,他看见苏宁走了过来,她长大了,也更漂亮了,虽然不爱像以前那样缠着自己了,可是她却一如既往的爱吃西街的莲蓉糕子。
      她走了过来,闻着他身上的酒味,不自觉的皱了皱眉:“慕言,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阿宁。”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将自己的重量都靠在她的身上,他问她:“要是我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你会原谅我吗?”
      苏宁叹了一口气:“慕言,你喝醉了。”
      “我没醉!”说着,他又不依不饶的要她说出答案,苏宁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说,然后将他带回了他的屋子。
      苏宁将他带回房间后,又去给他打了水,帮他擦了擦脸,这么多年过去,苏宁对他的好只增不减,慕言好像也习惯了。
      慕言在苏宁拧帕子的时候,一把将她拉了过来,酒劲上来,他只觉得看着她的嘴就像樱桃似得,想让人亲上两口。
      苏宁挣扎了两下,发现这人喝醉酒真是蛮不讲理的,索性就依了他,反正这事在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抱着苏宁,对着轻声的说道:“阿宁,今晚不要走好不好?”
      苏宁闻言,顿时脸烧的滚烫滚烫的:“娘说成亲之前都不可以那个……”
      慕言将头埋进她的脖颈,沙哑的说道:“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的,留下来好吗?”
      以往他见到她时,总是冷着一张脸,苏宁还是头一回瞧见他这副模样。
      果然娘说的没错呢,只要对一个人好,他就一定会喜欢上自己的。
      看见他这个样子,苏宁不知道怎么拒绝,想了半天,反正这是她以后要嫁的人,有什么不好意思呢,苏宁没再纠结,脱了鞋,便爬上了床。
      慕言见她上来,像个小孩子得到糖一样,苏宁还是头次见他笑的那么开心。
      她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道:“伯父告诉你了么?”
      “嗯?”两人面对面,他喷出来的鼻息让苏宁觉得燥热无比,偏生他又是一副不知道的模样。
      苏宁有些气结,他这副样子分别就是不知道:“爹把成亲的日子定在下个月初九了。”
      慕言闻言,淡淡的笑了笑:“原来阿宁这么想嫁给我啊。”
      被他揭穿,苏宁流露出一丝小女人的娇羞,索性直接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戏班里,安静的连只蛐蛐儿的声音都听不见,苏七跪在阿福的灵堂前,她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喉咙干的难受。
      她垂下眼眸,仿佛又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日,她唯一做错的决定,便是留在了他的屋里。
      那晚,睡意朦胧间,听见他说了一声,对不起,司令派给他一个任务,他不得不去做,好像是火烧什么来着,也没听清,便睡了过去。
      而她未曾想过,她会被一阵浓烟呛醒,她睁开眼,闻着四周传来的焦味,瞬间睡意全无,连忙披上外衣开了门。
      她一直觉得那场大火是一场梦,她看着各处的房梁带着火星子落下,听见苏府四周传来的惨叫声。
      主宅那边的上空,黑烟最为浓烈,苏宁心中狠狠一跳,来不及穿上鞋子,赶紧朝主宅的地方跑去。
      爹娘,你们千万不能有事!
      她在心中默默念着,刚刚靠近主宅,就被人拦住,慕言将她抱起,带着她远离大火的范围。
      苏宁拼命的挣扎着,眼泪止不住的掉着,她用力的打着慕言:“你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救他们,那是我们的爹娘啊!”
      一路上,任苏宁拳打脚踢,慕言也没开过口,忽然,苏宁回想起睡梦中她听见的那句话,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慕言:“是你放的火?”
      慕言不语,然而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苏宁闭了闭双眼,再睁开时,她不知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好好看着他,火光照映着他冷峻的面孔,苏宁发现似乎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放我下来。”她冰冷的说道。
      慕言不放,他怕放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见他不放,苏宁就使劲咬他,直到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抱着她的手也未曾松过。
      “求你,让我去看爹娘最后一面。”
      从未想过她会用求这个字,看着她狼狈的模样,慕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抱着她,看着苏府一点一点化为废墟,苏宁却是趁他一不注意,用尽毕生的力气摆脱了他的控制。
      苏宁跳了下来,光着脚踏在地上,周围的碎石就好像没看见一样。
      料是没反应到她会突然发狠,慕言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在苏府的门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慕言的瞳孔里染上一丝惊恐,这一刻,他终于是有些怕了,他听见自己颤抖着声音哀求着她:“阿宁,不要,求你不要……”
      闻言,苏宁痴痴的笑了起来,她看着他,双眸流露出来的恨意却让他心惊:“苏家一百多口人,会在黄泉下等你,等你去磕头认罪。”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进了苏家大宅,那句“阿宁”终究未叫出口,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感觉到脸上的湿润,喃喃道:“下雨了么……”
      八
      慕言去见苏七的那日,依旧是穿着一身军装。
      他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雪。
      她坐在雪地里,衣服和头上沾满了雪,他走了过去,帮她轻轻拍掉。
      他看着她,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棋,他不敢与她靠的太近,因为他怕管不了自己的心,可是即使如此,他依旧没法管住自己的心。
      他以为,他和她还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是啊,都是他以为。
      “你知道苏宁的眼睛是怎么瞎的么?”
      慕言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么一句,不由得一时怔住。
      苏七扯了扯嘴角,仿佛在想起当日所见:“那晚到处都是烧焦的味道,而且好多黑烟,多得她都看不清路,所以那些烟就进入到她的眼睛里……”
      慕言瞬间变了脸色,他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就好像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
      身上悲恸的气息是那么明显,他听见自己低声哀求的说道:“别说了……”
      苏七闻言,笑了笑:“是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她死了,你愿意去陪她么?”
      慕言怔了怔,半响沉默不语,他还是犹豫了。
      两人片刻的寂静,苏七却是在意料之中,他是慕言啊,他会舍弃他的地位去陪她么?
      很明显,不会。
      “慕言,你不觉得你很可悲么,你什么都有了,但是其实什么都没有。”
      慕言没有说话,因为她说的是事实,这些年他看起来荣华风光,实则早已肮脏不堪。
      苏七就这样自顾自的说着,她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她和他说话的时候,一直都很平静:“我知道,我杀不死你,可是我却要诅咒你日日夜夜受到苏家每一个人的怨恨。”
      她伸出手,感受到雪花落在她的掌心中:“你说,十年前,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大雪呢?”
      说完,她又是轻咳了一下,暗红的血顺着她的唇角滴落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那股红狠狠的刺伤了他的眼睛,他听着她继续说道:“你知道么?我唱过一台戏,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阿福的心愿是想要一辈子,所以,我要去陪他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面他就只听得见一句:“如果可以,希望我的来世不会再遇见你。”
      大雪依旧飘着,苏七好像看见了漫天大雪纷飞的景象,她看见阿福就站在雪地里,他伸出他的手,她冲他一笑,朝着他走了过去。
      察觉到苏七没了呼吸的时候,慕言像失去伴侣的野兽,想要发狂的大叫,可是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红着眼眶看着她逐渐冰冷的尸体,最后他还是哭了,他颤抖着手将她抱起,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上。
      绝望已经将他包围,可他却傻傻的笑了起来,宛如那日他与她同床共枕那般:“阿宁,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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