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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正文完 ...


  •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踏入了一条长长的、黑黢黢的甬道。

      而甬道的尽头,有灰色的天光。

      我就这样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出去后,发现外面弥漫着一片迷濛的大雾。雾气稠浓而灰暗,依稀还带着破晓时的寒意,如同水汽一般,在缓缓游荡。掠过身边,却并不觉得凉。

      我又往前走了走,渐渐发现有景物在浓雾中现出模糊的轮廓。

      像是个……码头。

      离得近了,能看到大量船只停泊其中。昏黄的街灯下,马车来了又去,长梯自船舷降下,有人正在上船。

      上到一半的时候,那个被小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小绺金发的孩子忽然毫无征兆地回过头,朝我这个方向望过来。我下意识眨了下眼,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隔着灰薄的晨雾,远远和她对视了一眼。

      又或许是错觉,因为下一秒,脸上还带着明显婴儿肥的金发孩子就有如什么都没发生般,转回前方,被身旁的女人牵着上了船。

      我无事可做,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途中却发现,无论码头上过往的行人,还是满头大汗搬送货物的水手,都视我如无物。指挥起锚的大副大步走来,不待我侧身躲避,就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

      我一顿,低头看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又看看自己离了地的脚,感受不到任何实质的迷茫和恐惧。只顺着那股源自灵魂的吸力,在客船驶离港口的一刻,下到了船舱。

      “……不要紧,”我穿门而入,看到坐在摇篮边的灰发男子覆上黑发女性的手宽慰,“实在舍不得卡特琳娜和塞拉斯,这次拜访完莱德先生,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小住一段。”

      “我只是觉得,”黑发女性不置可否,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摇篮中咿咿呀呀张着小手的婴儿,“这么久了,塞拉斯还没见过塞西和艾尔,总还是有些遗憾。”

      “我记得第一次见他时,那孩子还不满8岁,现在快到15岁了吧?”

      “下个月过完生日,就到了。”

      我不知道这两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口中的人是谁,便错开他们,错开静立在侧的管家和女仆,来到了那个穿着漂亮蓬蓬裙,小胳膊小腿都肉乎乎的金发孩子身边。

      后者却似乎已经看不见我了,无论我怎么在她面前晃悠、拍手都无动于衷,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荡着脚。偶尔会暗搓搓地瞄一眼那边照顾着婴儿的父母,又立马装作不在意地望向窗外灰淡的天空;过了几秒,又暗搓搓地瞄一眼那边完全没注意到自己这些小动作的父母,接着又飞快扭头,若无其事地转向窗外深黑的大海。

      最后发现怎么偷瞄,父母的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身上,便气鼓鼓地撅起嘴,吃起了放在桌上的葡萄。

      就连听到母亲叫自己,都故意躲着没回头;非但没回头,她还扭着朝窗外的方向侧了侧,只留给母亲一个金色的小后脑勺。

      黑发女性无奈地笑笑,刚起身,准备过来看看这小孩怎么不高兴了,船身就撞上了什么东西一样,蓦地一斜。

      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的金发孩子吓了一跳,在管家的帮助下,堪堪抓住桌角坐稳。一抬头,就看到虽然摇篮边上早有女仆守着,父母却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第一时间护住婴儿,而后才想起过来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这下孩子更不高兴了,又把小身子扭了过去。扭过去之前,还不忘抓一串葡萄,一边吃,一边给父母留了个小胖屁股。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被逗笑了。黑发女性拿过一盘甜点,打算用好吃的哄哄孩子,灰发男子则打算上去甲板问问发生了什么。却听得砰的一声,木制的舱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伙穷凶极恶的海盗闯了进来。

      大片大片的乌云从四面八方推来,天色不知何时暗成了冰冷而潮湿的深黑,怒号的海风下,血色将所有的平静祥和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我不记得自己以前有见过这些人,却莫名觉得,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到几息间便痛失所有亲人,眼睁睁看着父母弟弟惨死眼前的金发孩子呆坐在地,看到有人抓着她的脑袋将她提起来拍照,看到她被粗暴地一路拖上甲板,浑身缠满钓线,又如饵食般,被抛入大海。

      我下意识想上前阻止,手却意料之中地穿过了那些人的身体,穿过了被孩子体重坠弯的钓竿。

      我什么也碰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看着钓线钩去孩子身躯上的血肉。

      只能看着她掉下去,被拍来的巨浪吞没。

      紧接着,我脚下便也一空,穿过层层船板,扑入了深黑的海水中。下沉的同时,我带着某种预感,回过身,隔着遥远而模糊的海面,看到有冰寒的莹绿光芒直冲天际。而那艘早已被血色浸染的船,则在那股神圣到近乎令人感到反胃的强光中,一瞬化为齑粉。

      我始终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到有莹绿光芒缓缓飘落,自深海托起昏迷不醒的孩子,浮沉几个日夜,直至引来路过的渔船将她救下。

      孩子被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养了。

      因为没能及时得到救治,被海水泡过的伤口肿胀化脓,无可避免地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然而比起肉|体上的疼痛,精神上的崩溃显然更为致命。

      孩子几乎夜夜大张着眼,目光发直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稍睡过去,醒来便会歇斯底里地又哭又叫。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什么都不记得。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却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清醒地重复着船上的噩梦。

      她丧失了所有的自理能力,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看到肉,看到红色,看到任何尖锐的东西,都会失控地干呕失禁。

      即便如此,那对善良的老夫妇也还是不厌其烦地、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一连三个月过去,终于有一天,孩子清晨醒来后,没有哭。

      她第一次小口小口地吃了饭,虽然眼底依旧藏着抗拒和瑟缩,在老爷爷提出要不要到外面散散心时,却还是小心地、试探地把干瘦的小手塞到了老爷爷布满皱纹的手中。

      那一天,天很晴。

      老夫妇在小院里围了方形的花圃,朝霞在东方的天际碎开,被霞光晕染的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花香。

      已经很久没出屋子的孩子被晨光晃了下眼,极轻极轻地吸了口气。

      那本该,是极为寻常……同时也是希望重新萌芽的一天。

      直到孩子被老爷爷牵着手,走向在菜市场买鱼的老奶奶,却看到有青年的混混毫无征兆地冲来,一连抢了五六个人的钱包。

      老奶奶看上去全然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去扯对方的袖子,那混混便恼羞成怒,甩出小刀,捅进了老人的肚子。

      铅云覆上,阳光渐翳,有风自远方而来,倏地将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卷上阴灰的苍穹。

      明明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却遥远得好似怎么也跑不到,察觉到老爷爷松开了牵着自己的手,孩子便一动也不动了。

      眼前的一切仿佛成了一出默剧,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瞳孔剧缩地看着抱着妻子尸体恸哭的老人,看着临走前还不忘满脸晦气往地上吐了口痰的混混,看着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汇聚成血。

      老奶奶死了。

      失去妻子的老爷爷很快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也跟着撒手人寰。

      孩子就这样失去了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后一点善意。

      她是在最严寒的季节,被老夫妇赶来参加葬礼的儿子丢出门的。

      曾经鲜活而任性,穿着漂亮蓬蓬裙,小胳膊小腿都肉乎乎的孩子,如今裹着最脏污的斗篷,蜷在最阴潮的墙角,在团团片片的雪花下,愈发显得苍白和瘦骨嶙峋。

      我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本能地张开双臂,护到她身前,想帮她抵御纷扬的冷雪和刺骨的寒风,却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挡不住当下无孔不入的严寒。

      就像我阻止不了已有沉寂迹象的噩梦,卷土重来。

      孩子忘了一切。

      她没有任何赖以为生的本领,也不懂任何与他人相处的技巧。她试着去学,试着干活,却没人肯要;她饥饿难当,忍不住用脏兮兮的手去偷面包,又被打得奄奄一息。

      终于,在某个闷热潮湿的夏夜,她遭遇了每一个流浪在外的孩子都有可能会经历的暴行。

      有醉酒的男人,拎着敲碎的酒瓶,骂骂咧咧地走向了蜷在墙角睡觉的孩子。

      我仓促地挡在路中,试图拦住他,却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被径直穿过了身体。

      我祈祷那道神圣的莹绿光芒能再度出现,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连风声都好似在这一刻变得幽长而尖锐起来,裹挟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划破午夜的静谧。朦胧而冷峻的月光不知何时早已为流云所遮挡,街灯昏白的光线半明不灭地散射在茫茫夜色中,唯独照不进这条阴暗的窄巷。

      潮湿和深黑仿佛黏住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周遭不见一点光亮。

      孩子奋力地挣扎,绝望地蹬踹,却一次又一次被踢翻在地,半截酒瓶在身上碎开,脑袋被抓着不断撞向墙壁。偶有行人经过,从不驻足,反而加快了脚步。

      没有人救她。

      我徒劳地想把男人撞开,却在下一秒,看到有血突兀从他捂着的颈侧喷出。

      那是一块碎在孩子身上的玻璃。

      慌不择路的孩子误打误撞地将其扎进了男人的咽喉。

      我看到男人身体一晃,捂着喉咙嗬嗬地想说些什么,我看到孩子全身都在抖,却趁对方栽倒在地,再次抓起那块碎玻璃,毫不犹豫地扎了过去。

      我看到她学会了杀人。

      我看到她学会了怎么遮掩容貌,怎么弱化性征,怎么在不被发现的前提下偷东西,怎么赌博,怎么骗人,怎么……利用自己瘦小的外表示弱,继而在对方放松警惕的刹那,下死手杀人。

      倏忽两年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半大的孩子在另一个城镇偶遇了当年的青年混混。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轻车熟路地尾随,悄无声息地撬锁进门,然后在某个月朗星疏的深夜,将曾经的杀人犯用铁丝勒死在了自己的床头。

      夜色溶满月辉,点点光芒落入面无表情盯着因条件反射的挣动而将自己活活勒死的混混的孩子眼中,就此凝固成一种冰冷而浑浊的灰。

      她却依旧日复一日地沉沦在过去的噩梦,找不到出口。唯一的变化,是这次的经历,促使她在混迹社会底层的同时,开始寻找一个在噩梦中被反复提及的人。

      一个名为艾力克的人。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名字,她大海捞针,无从分辨,一无所获。

      直到八年后那个下着小雨的黄昏。

      “‘艾力克’?啊啊,知道的哦。”穿着双排扣风衣,留有一头绛蓝短发的少年俯下身,近乎引诱地向她伸出手,“要我告诉你吗?”

      “要——复仇吗?”

      那是拉她出泥沼的人。

      他教给她知识,教会她礼仪,带她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

      他让她重新拥有了名字,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带她出了最冰冷稠浓的黑暗。

      复仇的那晚,下起了雨。

      起初并不大,又轻又细,如烟似雾,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就那样湿漉漉地扑在她的脸上。

      我看到她作为胜利者,站在熊熊燃烧的庄园前,被火光映亮的脸上,有一瞬的茫然。

      她终于得以实现长年困守心间的愿望,却也又一次失去了活下去的方向。

      直到那少年让她加入逃亡。

      杀人,力竭,背叛,躲藏,无论去到这个世界的任何角落都无法逃离的那种恐怖,无论逃往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会被感知、被找到的那种绝望,那是地狱般的两年。

      最后,她终是如愿将自己仅剩的东西——生命,献了出来。

      在她濒死之际,我再度看到了那片熟悉的莹绿光芒。

      其间,站着一道眉眼和她相似的虚影。

      在她喝下手中暗红液体的一刻,眼耳口鼻霎时涌出鲜血,伏在地上的身体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爆开一阵又一阵淋漓的血雾,没有头颅的巨大躯干不断在她上空涌现,又不断被压回到她的体内。

      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在流得满地都是的血泊中,她一动不动了。

      我想她应该是死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从长达十三年的背后灵生涯中解脱出来时,四周起雾了。

      大雾漫卷而来,稠浓而灰暗,依稀还带着破晓时的寒意,一团一团地扑到脸上,却……并不觉得凉。

      一切却都在雾中消失了。

      我心下茫然,下意识走了几步,渐渐发现有景物在浓雾中现出模糊的轮廓。

      像是个……码头。

      我脚下一顿,直觉中陡然升起一丝什么,条件反射地紧走几步,果然看到正在上船的小小身影毫无征兆地回过头,隔着灰薄的晨雾,迷惑地和我对视了一眼。

      ——不,不要上去。

      我想都没想地追过去。

      ——不能上去。

      我忘了自己此前所有的无能为力,迫切地想要拉住她。

      因为……

      ——因为那将是此后一切悲剧的开端。

      就在我指尖意外触及孩子肩膀的一刹,孩子体内却陡然生出一股源自灵魂的吸力,瞬间将我吸了进去。

      我就这样成为了她。

      我以为这是命运在给我机会拯救和改变,却在发现自己对这具躯体没有任何控制权,只是被强塞进来体验她的恐惧和绝望后,意识到命运只是想拖着我一起在噩梦中沉沦。

      我不再是无知无觉的旁观者。

      我开始切身经历她所遭遇的一切。

      然后,我看到了。

      先前从不知道、也从不曾注意过的……那些细节。

      我看到黑发女性在被长刀钉死在船板上的一刻,曾下意识朝我这个方向伸出手,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想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以身为盾,将两个孩子都护于怀中。

      我看到老婆婆摔向地面的一瞬,也曾朝我和老爷爷这个方向看过一眼,短短几秒间,有什么东西在她年迈而浑浊的眼中急剧地升起,又急速地消失,最终暗淡下去,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我却动不了。

      我只是个被强塞进这具躯壳的魂体,我开不了口,也动不了。

      我无法阻止,无法提醒,更无从改变。

      我试着挣脱被钓线钩去血肉、眼耳口鼻都有鲜血涌出的剧痛。

      我试着抵挡腥咸冰寒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来、没过头顶的绝望。

      我试着握住老爷爷刹那失去所有温度……颤抖的、满是皱纹的手。

      我却握不住。

      我握不住他的手。

      我尝到了生出冻疮时那种钻心的麻痒和肿胀,闻到了闷热潮湿的夏夜里刺鼻的酒臭,体会到了后脑撞在墙上、粗糙的指头掐进脖颈的惊惧。

      我感受到了因为握得太紧,玻璃碎片深陷肉里的刺痛。

      我感受到了……四肢躯干、五脏六腑都被撕裂,甚至灵魂也被反复碾碎的……前所未有的恐怖。

      ——救救我。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于当下又想起了什么,但我……

      ——但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救我。

      我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只记得即将失去意识的一刻,身上所有撕裂般的痛楚刹那消失无踪。我再度站到了一片灰薄的晨雾中,浑身冰凉地和正在上船的金发孩子,遥遥对视了一眼。

      这次,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我掉头就跑。

      然而,无论我跑多远,跑多久,我终会回到她的身边。

      然后,再一次成为她。

      我就这样一次一次,重复经历着她生命中最痛苦不过的那些瞬间,我觉得恶心,想要干呕,几度崩溃。

      我真的试过了,我试过阻止父母上船,试过阻止老婆婆出门,我试过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可是……不行,我依旧能感受到她所有的痛苦,我还是什么也阻止不了。

      一切有如既定的命运,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我甚至记不清自己一共经历了多少次,几十次,又或是……上百次。

      我以为自己会习惯,会麻木,可是没有。

      无论重来多少次,当黑发女性本能地向我伸出手时,当她浑身是血地被钉穿在船板上时,还是会有无可自拔的悲恸在胸口翻涌。

      妈妈,我嘴唇翕动,我想叫出来。

      我想叫她妈妈。

      可直到悲剧发生的前一刻,我的最后一个举动,都还是任性地扭过身,把背影留给了她。

      又过了不知多久,直至灵魂都被碾得破碎而泥泞,终于有一次,即将迈上自船舷降下的长梯的一瞬,我停下了脚步。

      我拉住了母亲的手。

      风恰在这一刻大起来。

      我尚还来不及反应,手里就一空——我视线范围内的所有人,身处的这个码头,连同这片灰暗的稠雾,都于刹那间化为尘土,被浩荡的风一卷,便再无迹可寻。

      一切都消失后,彻彻底底地消失后,这里呈现出了一种空茫的灰。

      我似乎成功从金发孩子的体内脱离出来,变回了最初的那个自己。可无论我朝哪个方向,走多远,走多久,都始终走不到尽头。

      这里没有太阳的东升西落,没有四季的循环往复,没有天空,没有大海,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

      这里看不到来路,也找不到归途。

      起初,我还庆幸自己终于逃出无望的轮回,甚至在记忆第一次出现缺失时,以为这是迟来的眷顾。

      直到后来,我什么都忘了。

      我忘了自己要做的事,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忘了……自己是什么。

      时间永远停在了风消雾散的那个瞬间,在所有感官都趋于迟缓之际,人的概念也开始变得模糊。及至察觉,我的存在本身,已然渐渐为这片空茫无垠的灰所侵蚀,和它融为一体。

      如此过去不知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有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东西出现了。

      近乎微弱的莹绿光芒自高空缓缓飘落,逐渐汇聚成了一道圆形的门。

      圆形的……门?

      熟悉又陌生的概念突兀在脑海浮现,我像是重新从一片空茫的虚无变回了人形,却杵在原地一动没动,就那样茫然又麻木地望着门所在的方向。

      直到身后传来轻轻的推力。

      我回过身,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两个人。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当那名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的黑发女性抬手轻抚我的头顶时,已经很久都没有感觉、已经连感觉都不知为何物的眼眶,却忽然……烫起来。

      我张了张嘴。

      我觉得自己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我是想要……叫她什么,我却……叫不出口。

      我丧失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黑发女性并不在意,只以一种慈爱又包容的目光看着我,继而指向那道圆形的门。

      我本能地想要听她的话。

      于是我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那种奇怪的熟悉感便越强烈。

      我直觉自己应该见过这光芒很多次,可每一次,它都神圣而冰寒到近乎让人生出不适,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陌生中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暖。

      我回头看向身后的两人,在他们鼓励的目光下,试探地抬脚,迈入了那道光芒微弱到随时都有可能消失的门。

      巨大的吸力袭来,我脚下一空,尚还来不及反应,就猝然掉进了个什么地方。

      不,是掉进了……什么液体里。

      我却一动都动不了,无法开口说话,也无法眨眼,全身的感官都钝化了一般,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能就这么保持着一个诡异的……漂浮在水中的姿势,透过眼前异常清澈的液体,模模糊糊地打量起了目力所及的这一小方天地。

      ——这是哪里?

      重归人形,我整个思维还有些僵直,望过去的一刻,那些早已消失的、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遗忘的常识和概念,却被一点一点地重新塞回了脑袋。

      我认出正对自己的是一扇木门;木门的左侧,贴墙设有一张长桌,桌上放满了用密封袋装着的糕点和几大桶水;紧贴长桌,是一套办公设备,桌椅摆放得不很整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报纸,还有几张写满字的文件,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到了桌下的盆栽上。

      我的正前方,则横着一张长长的沙发,沙发上还躺着一只大大的红兔子玩偶;不远处,立着一面长方形的穿衣镜,因为镜面没对着我,我试图通过镜子看看自己当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的计划刚冒个头就被迫夭折,只好又把目光投向旁边的一排衣柜。

      这衣服……是真多啊。

      只不过还是完全没头绪这是哪里。

      ……没头绪就没头绪吧。

      这里的光线不算明亮,相反,还很昏暗,却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可能是长期处于那个灰色空间的缘故,也可能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我竟诡异地对这种被强塞进什么壳子,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情况接受良好,很快就和过往的无数次一样,盯着眼前这片静悄悄的景物发起了呆。

      然后……

      “我回来啦——”

      不知过了多久,世界上忽然有了声音。

      随着一道拖着长声、尾音上扬的声音,阳光突兀从木门被推开的缝隙间涌了进来。

      在我还傻呆呆没怎么回神之际,眼前灰白的景象陡然被泼上了一层浓墨重彩。沙发的深棕、桌椅的红褐、盆栽的浓绿——原本沉寂的、毫无生机的一切,都在刹那间……

      都在说话的青年提着行李走进来的一刻,活了过来。

      我愣了愣,过了几秒,才想起凝神去看。

      准确地说,那是个年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但总体感觉更偏向后者的红发男人。一身宽大的驼色斗篷,下摆已被洗得有些发白。右眼戴着眼罩,头发用黑红相间的发带束着,脖子上则松松垮垮地搭着围巾,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这人是谁……?

      突然就说“回来了”,这地方……是他的家?

      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然而,所有因眼前忽然蹦出个陌生人而产生的疑惑和抗拒,连同长时间一动不动不思考也不说话导致的迟缓和钝化,都在看到红发青年拽下围巾,脱掉斗篷,露出穿在里面的大红衬衣和亮金皮裤的一瞬,尽数化为了渣渣。

      就连差不多僵死的大脑,都被刺激得飞速运转起来。

      我几乎瞬间就确定了这人有问题。

      别的暂且不论,起码审美绝对是歪的。

      “这次等很久吧?都怪熊猫老头,非挑回来的时候喊我搬东西……算啦,不说他,所以这次是不是也超想我的啊?”

      我等了等,确定房间中再无其他活物,才意识到这人是在和我说话。

      我:“……”

      除审美没救外,这人是不是也有点自恋啊?

      当然我也不是没想过冷不丁诡笑一声吓吓他,顺便让他赶紧把我从这个注满不知名液体的玻璃罩里放出去,但问题是,无论我怎么尝试,漂浮在液体中的身体都始终纹丝不动。

      纹丝不动,眨不了眼,也无法说话。

      “——当当当当!”对面的人也不知从我被迫的沉默中脑补了些什么,开心地摸了摸鼻子。想起什么,又兴冲冲地从行李中翻出一件看上去blingbling的亮金无袖小吊带外加一条大红长裙,唰一下在我面前抖开,“看这个!因为一直都买不到和当初一模一样的嘛,我就拜托乔尼亲手做了一套。怎么样?是不是和我现在这身好搭?喜不喜欢?”

      喜不喜欢……?

      残留在我心底的最后一丝荒芜终于也被这个问题劈了个四分五裂。

      虽然某种意义上,红发青年是在我的斜前抖开的,并没有正对我的眼睛,看着就好像不知道我身体的朝向一样……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到底有谁会喜欢这种东西啊?

      等等,你怎么还凑上来了?你给我离这个玻璃罩远一点!

      就算要买衣服,也应该买那种……

      看到红发青年总算停止荼毒我的眼睛,转而把衣服拿去镜前,开始跟自己身上的那件比来比去后,我松口气之余,眼前忽然模糊地闪过什么画面——似乎自己面前也立着一面镜子,镜中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看到站在前面的女性回了下头,又被身后的人紧张地把她的头扳正,引她去看自己身上冷蓝色调的露肩淑女裙。

      就是啊,就算要买衣服,也应该……买这种的吧?

      就算不够休闲,也可以换成那种里面连衣裙、外面小西装的搭配啊。

      这个念头完全是自己噌一下冒出来的,回过神来,连我自己都觉诧异。想了想,也只能归功于天赋了。

      可能我这人天生审美就正吧。

      不像这人……嘶,他都没朋友的吗?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个人敢于仗义直言掰正他审美的?

      红发青年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审美有任何问题,对着镜子照了个过瘾后,美滋滋地拉开一旁的衣柜,将这一套挂了进去。

      与此同时,那满满一柜子花里胡哨的女装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我:“……”

      不,那个,等等,这些……都是给我准备的?

      本来还没觉得怎么样,现在瞬间就毛骨悚然起来了!我该不会是被麻醉后给拐到什么诡异的地方来了吧?

      这人要干什么?是在做那种审美清奇的换装实验吗?

      他……变态吗?

      然后我就发现这个变态挂完衣服,又有条不紊地从行李中拿出很多包装精致的糕点,替换了桌上原来的那堆。

      “差点忘了这个……之前的还是不行啦,虽然能长时间保鲜,但口感和味道都会受影响。”他边换边说,末了,还搬了一大桶水上去,“不过不用担心,这次的密封袋利巴他们做了改良,无论什么时候打开,都保证和刚出烤箱时没分别哦。”

      这些吃的……也是给我准备的?

      收回前言,这变态,不,是这人,其实也挺好的。

      所以现在是要放我出去吃了吗?

      出去后,可以不回来了吗?

      然而这人似乎根本就没有放我出去的打算,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便拖过椅子,坐到我跟前——没错,依旧是斜前,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这次出去的所见所闻。

      说是见闻,其实就是讲讲这次都去了哪些地方,一路从不知道是哪里的大峡谷讲到不知道是哪里的大瀑布,又从不知道是哪里的雪山讲到不知道是哪里的枫叶林。

      我:“……”

      跨度够大的啊?这是走了多久?用飞的吗?

      “说到那片枫叶林,我给拍下来了哦!”红发青年一拍脑袋,从不知从哪儿变出的笔记本中抽出一张照片,贴到玻璃罩上给我看,“毕竟上次去的时候季节不对,没看到枫叶嘛,这次路过,就想着给塞……就想着拍下来留作纪念啦!看,就是这里。”

      ……所以才说看不清啊!你就不能往左挪挪吗!

      “我也给画下来了哦!”

      画下来?

      他还会画画吗?

      在我走神之际,红发青年已然把手里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我费了好大力气,才用眼角余光看出上面临摹的正是他拍下的那片枫叶林。和照片不同的是,林间还站着个小小的女孩子,金发,包子脸,微微侧头,身穿从未见过的制服。

      ……好像有哪里不对。

      这明明就是张黑白涂鸦,为什么我会下意识觉得那是金发?

      我有些迷惑,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被这人腿上的亮金皮裤给晃的。

      说到这人,起初看到他因挽起袖口而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时,我还以为是干搬运工或打手一类的体力工作者;后来又受不可抗力因素影响,以为是那种异装癖或专门研究奇装异服的变态科学家;而现在……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人好像还挺多才多艺的啊。

      “啊,还有这张,看这张。”

      不想这厮嘴上说着给我看,翻着翻着,自己倒先入了神,一时怔忪地定在原地,像是无可自拔地陷在了某段再难唤回的过去。

      我不知道他具体看到了什么,我想侧身,也想踮脚,但我动不了。

      到头来只能等着这人自己回神,后者放任自己走了足有七八分钟的神,才掩饰什么似的抓了抓头发,揣回笔记本,转而给我读起了童话故事。

      虽然我确实不知道自己是谁,也确实想不起自己今年多大,但怎么想,都应该超出听这种“儿童读物”的年纪了……吧?

      尽管对此类童话书毫无兴趣,听着听着,我眼前却再度闪过某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我”像是坐在厚厚的地毯上,身后还靠着个什么人,低头看去,能看到有线条结实又漂亮的小臂收束在腰间。接着“我”似乎说了什么,那手臂便松开了些,转而拿过一本童话书,和“我”一起看了起来。

      那画面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当我凝神去看,却如水波般散去,再无痕迹。

      我心下茫然,又生出些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恐慌,正自不知所措,不想却在红发青年绘声绘色的读故事声中,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就这样一路从《小红帽》读到《白雪公主》,又从《拇指姑娘》读到《海的女儿》,再从《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读到《一本不说话的书》,然后翻至最前,从头再来。

      我:“?”

      不是,就没新的了吗?你读新的啊?

      重复听——尤其还是原封不动地重复听三遍什么的也太折磨人了。就在我以为对方终于良心发现,放弃荼毒我的耳朵,即将收拾收拾离开时,忽然发现他从行李中翻出条毛巾,绕过玻璃罩,走到了我所处的这个东西的后面。

      因为无法转身,我看不到后面有什么,本能地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咔嗒”一声过后,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接着有水哗地淋下。没过一会儿,又是一声“咔嗒”,红发青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重新回到了我的视线中。

      他应该是洗了个澡,还没彻底擦干,就套上了单衣。洗过的头发散垂到肩,这样不言语时,显得很乖。不过发梢还在滴答滴答地淌着水,身上也还拢着潮气,刚屁颠屁颠地凑过来,就把玻璃罩的外壁染上了一层模糊的水汽。

      红发青年连忙退开,用手抹了抹,见玻璃罩恢复如初,才松了口气,又开始继续叨叨那些听上去毫无营养……他却不知为何说得十分开心的话题。

      说起来,忽略穿衣打扮的话,这么把头发散下来……还挺好看的。

      他新换的单衣本来就薄,被发梢滴下来的水打湿后,直接贴在了身上。俯身整理行李时,脊背的肌肉微微收紧,漂亮又结实的线条若隐若现。

      ……不怪我,又不是我自己想看的。

      我又没法闭眼。

      他本人倒是毫不在意,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晃了几回,才关掉壁灯,躺到那张深棕的长沙发上。

      直到这时,我才惊觉夜已经很深了。而红发青年也在从裤袋里摸出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小瓶,并从中倒出两颗不知是糖是药的小圆片嚼嚼咽了后,认真地和我道了晚安。

      这人站着的时候,就能看出个子很高,比漂浮在液体中、明显离地的我都高出一截,躺在这么一张目测还不到一米七的沙发上,就更显得不够用了,头和脚总要缩着那么一点。

      难不难受啊,怎么都不弄张床的?

      这个念头冒出的一刻,我才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我……为什么要关心他睡得难不难受?

      我觉得奇怪,一时又想不明白,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墙角亮着的那盏煤油灯上。因为光线暗淡,又被放在角落,熄灯之际,我都没注意到有这条漏网之鱼。及至四周安静下来,没入浓稠的黑暗,才发现它在墙角明明灭灭地摇曳着昏黄而细弱的光。

      但再细弱,也是光,不会影响睡眠吗?

      ……看来不会。

      当我再次把注意力拉回眼前时,发现沙发上的红发青年,已然抱着那只大大的红兔子,酣然入梦了。

      我却睡不着。

      无论我怎么努力地想要闭上眼,又或是让意识沉寂下来,都无济于事。

      我依旧和身处那个空茫的灰色空间时一样,无法休息,也无法入睡。

      不同的是,这里不再一无所有,起码我可以看着这个人入睡。

      看着他入睡,再等着他醒来。

      夜晚很快过去。

      虽然这人一整晚都睡得极沉,却不知为何,当清晨第一缕曦光透过天窗洒进来的一瞬,他便似有所觉地睁开了眼。

      因为动也动不了,这里又没有其他活物,整整一夜,我的视线都黏在他的身上,因此也就没有错过——初醒的一刹,这人的脸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

      那双深碧如翡翠的眼中,一片死寂,一丝神采也无,和昨晚那个活泼爱闹、说起话来没完没了的他判若两人。

      就在我脑中接连蹦出“做噩梦了”“多重人格”“表演爱好者”等等猜测时,那张脸上忽又挂上了昨晚那种明快的笑。

      “啊啊——果然还是家里睡得舒服啊——”

      他扭扭身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即腾地跳起,第一时间咋咋呼呼地凑上来和我说了一声早。

      我这心情就更复杂了。

      继异装癖和变态科学家后,没想到这人……还挺善于伪装的啊。

      这里除我以外,又没别人,再说我都这样了,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是人了吧?为什么还要装呢?

      这么装……不累吗?

      直到红发青年收拾妥当,挥挥手真正离开,我也还是没能想出他这样做的原因。

      不过他倒喜滋滋地留下了个东西——一盏每晚都会自动亮起的灯。

      是担心我会怕黑吗?

      黑我倒是不怕,反倒是这种一到晚上就会散发出幽幽蓝光的小夜灯……真的不会让整间屋子显得有那么点瘆人吗?

      当然肯定不是从我的角度考虑了。

      我的意思是,万一哪天晚上,有迷路的行人误入此地——嚯,只见幽暗的蓝光下,巨大的玻璃罩里好死不死地漂浮着一具合不上眼的“女尸”……

      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这里连蝉鸣都没有,根本不会有人来。

      除了那个红发青年。

      他基本每隔七八天就会回来一次,间或出点什么意外,也不会有离开超过一个月的时候。

      大多时候,他会带着新买的衣服,不,我拒绝称之为“衣服”;偶尔也会额外带些新奇有趣的东西;还有几次,会抱着一系列绘有繁杂符文的古怪物件以及一大盘……罕见没有装进密封袋的泡芙走进来。

      每当这些时候,他就会变得和往常不太一样。

      他会把那些不知用来干嘛的物件飞快摆到玻璃罩的四周,而后低着视线,极慢极慢地起身,先短促地吸口气,再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抬眼看过来。

      我直觉他肯定不是没事闲的想给我加点装饰,他应该……是在等着什么出现,我却始终不得而知他到底在等着什么出现。

      因为无论他等的是什么,通常都……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后他眼中鲜活的光便会一点一点褪去,却并不会因此一蹶不振,而是会第一时间把那些看上去软糯又可爱的泡芙拿到玻璃罩前,开始引诱……嗯?开始自己吃起来?

      “啊——呜,果然超好吃的欸!”这厮边吃,还边给我进行实况解说,“这次是和杰利一起研究出来的新做法哦!就是一直都没来得及真正尝试……不过也不难就是啦,只不过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了一点咖喱进去,喏,这样咬一口,就会和奶油一起……”

      住口!不许再描述了!

      结果这人非但描述得十分细致,末了还不忘鼓着腮帮子,一脸真诚地问我想不想吃。

      ……你倒是拿过来给我吃啊!

      “就知道你想吃,”他说,“所以……快点醒来吧。”

      我好好地醒着呢!放我出去,现在就吃给你看!

      这人却已全身心地投入到当下的美食中,不搭理我了。

      ……就没见过这么气人的!

      我决定从这一秒起,开始讨厌他。

      讨厌归讨厌,当这人真的不在时,世界却仿佛整个安静下来。那是一种毫无生机的、一切都变得灰暗的安静,似乎整间屋子都被人为地和外界割裂了开,只有缕缕阳光透入,却没有风声、雨声,没有蝉鸣。

      万籁俱寂,所有的所有都成了虚贴在空气中没有实感的剪影。

      除了沉寂,这里什么都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我渐渐开始期盼这人的到来。

      我期盼这人能吱呀一声推开那扇木门,提着大包小裹走进来。带着那些辣眼的衣服也好,端着那些看得见吃不着的泡芙也好,不管什么都好,只要他能走进来,一如过往的每一次那样,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说话……就好。

      对方也真的出现了,却不知怎么,和往常不太一样。

      我具体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脸比平时要红,眼神也带着些迷离,还闪着点点……奇异的光。

      当他走着走着,一个不稳,险些来了个平地摔后,我顿悟了。

      这是喝酒了吧?这绝对是喝酒了吧?

      和谁喝的?朋友吗?

      那个没勇气站出来掰正他审美的朋友?

      “这次真的……真的好累啊……”

      尽管远远没到醉醺醺的程度,看上去也还是比平时要亢奋太多的红发青年,歪歪扭扭地拖过把椅子,一屁股坐上去,兴冲冲地给我讲起了他们这次的宴会。

      “不过确实好久没开这种宴会啦,虽然有够乱七八糟就是了。”

      “但塞、但你肯定想象不到,优那家伙,被杰利分配到切菜任务时竟然直接拿武士刀去切欸,这哪里还是切菜了嘛,榨汁还差不多——”

      继乔尼、利巴和杰利后,又出来个“优”?

      男的女的?怎么叫得这么亲昵?

      “我和你说,我们的豆芽菜完全发飙了呢。”

      豆芽菜……?

      豆芽菜还能发飙?

      “感觉都好些年没看到亚连发飙啦,果然黑化的亚连超——可怕的!完全找不到半点当初那个单纯礼貌好少年的影子嘛!”

      ——“不过我还是那时候才知道亚连他——没错,就是那个亚连,黑化起来竟然那么可怕的!那魔鬼一般的技术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啊?完全不符合他平时那种单纯礼貌好少年的风格嘛!”

      我一愣,恍惚间,竟觉得他的感慨和记忆中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伴随着那道轻快的嗓音,隐隐还传来了些别的什么,像是……火车行驶中碾过铁轨发出的隆隆声,夹杂着呼啸的风声。

      “说起来,库洛斯元帅也来了哦。”

      库洛斯……元帅?

      这称呼……他们这难道还是个什么组织吗?

      什么组织?异、异装癖联盟?

      “虽然很快就走掉了,元帅他还是老样子啊,没女人就待不下去什么的……”

      这听上去是不是有点狗?

      “如果……在的话,肯定会很想见面的吧?毕竟你们都好久没见了,我记得……是在元帅去了中央之后吧,就再也……后来元帅回来了,你却……”

      ……完全听不懂他在嘟嘟囔囔些什么。

      “等等,我、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对了!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小克那家伙,这个月都出现第三位追求者了哎!”

      “嘛,说是这么说,其实也想得通……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小克最近变帅很多呢……嗯……难道是发型的关系?”

      “不过,不管外表怎么变,内里都还是那个人就是了……别看平时那么好说话,这方面却意外的固执呢。似乎无论余生有多漫长,都不打算再……”

      “无论余生,有多漫长……?”

      他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极慢极慢地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掌心的纹路。原本明快的声音忽然放得很轻,比起在说给我听,更像在喃喃自语。

      “是啊,”他张了张嘴,“我也……”

      他也?

      还没等我想明白这人这是怎么了,和我一玻璃之隔的红发青年就瞬间清醒一般,把脸上所有的迷茫都收了起来……他甚至还振奋过头,一下跳了起来。

      “等等,虽然很对不起小克,但这么一对比……突然就觉得自己要有希望得多欸!”

      希望?什么希望?

      “说到没希望,莫支部长肯定是完全没希望啦。科姆伊前阵子还放话说,自己是绝对不会接受李娜莉未来的男朋友和自己是同龄人的,没想到有朝一日那家伙竟会光明正大地嫌弃起自己的年纪来呢。”

      “也没想到支部长竟然和科姆伊是同龄人,之前还以为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呢,难道是娃娃脸的缘故?”

      “还有什么来着……”

      “啊,还有那盆花!”

      花?

      “嘶,说到底,都怪小克,竟然因为担心耽误浇水就把那盆花带到宴会上来了……结果完全闹起来了啊,他还护着不让砍,优都气疯了呢……双痣也是,谁叫他们两个说什么都不肯开口啦。”

      “真是的,一句‘I love you’而已,有什么难的嘛——”

      好诡异啊,怎么就要“I love you”了?

      我刚冒出个“那到底是盆什么品种的花啊”的疑惑,上一秒还在嘚瑟的红发青年就又露出了那种有些奇怪、又有些让我不知该怎么形容的神情,眼帘茫然地垂下,很小声地重复一句。

      “是啊,有什么……难的啊。”

      仅仅这样一句简单的呢喃,就倏地将我拉回到了某个熟悉的场景中——“我”像是被谁紧紧按在胸前,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对方抱得太紧了,以至于“我”眼前的光线都被剥夺,鼻端也满满充斥着独属于对方的气息,只能不断听着从耳畔传来的那句……

      那句“I love you”。

      ——“塞西!”

      “……塞西。”

      我陡然从浮沉的思绪中惊醒,看到眼前的红发青年已然垂下头,怔忪地凝着地上的某个点,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那个……和刚刚幻听中一模一样的名字。

      可是,塞西……又是谁?

      “你到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就那样直直地、怔怔地盯着,表情有些难过,又有些迷茫,甚至还带着些委屈,俨然被抛弃在茫茫荒野再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喃喃似的念叨。

      “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还……”他嘴唇动了动,像是很难很难,需要鼓足勇气才能问出口,“回不回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口就像是被什么给蜇了下,呼地涌上一股细细密密的酸胀感。

      虽然这人一度唠叨得不行,还是个审美没救的变态,我却不知怎么,本能地不想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他应该是,他应该更……

      我说不出来他应该更怎么样,也不知道“塞西”到底是谁,可思绪翻涌的这一瞬,我确实在想着——不管是谁,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她究竟去哪儿了?

      她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这种压抑的心绪并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当事人很快就忘了自己在叨叨的事,孩子气地耍起了酒疯。

      我:“……”

      耍完,更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睡前没特意点亮墙角那盏昏弱的煤油灯。

      也是他第一次,睡前没想起吃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小瓶里的药。

      天彻底黑了下来,不多时,月上中天。

      朦胧而冷峻的月光顺着斜上的格子窗洒进来,落在地上桌上,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宛如镀了一层白霜。

      在酒精的作用下,红发青年睡得极沉。我本以为他会这样一觉睡到天亮,却发现越临近午夜,他睡得越不安稳。仿佛做了什么可怕的噩梦,脸上的表情逐渐从茫然转为惊慌,又从惊慌转为极致的恐惧,整个人死死皱着眉,大滴大滴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滑落。

      正当我意识到他恐怕是被什么魇住了,不知该怎么把他叫醒之际,他却自己一下坐了起来。一时间,就好像全然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一边瞳孔紧缩,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边慌乱地环顾四周,迫切地想要找到什么。

      直到看来我这个方向,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才一点一点地、极慢极慢地从他微微睁大的眼中褪去。

      许久,红发青年才短促地吸了口气,有那么几秒,连嘴角的笑意都显得有几分勉强。

      他踉跄着从沙发上起身,腿脚似乎依旧有些发软,不听使唤,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浸着凉白的月光,慢慢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

      继而抬手,第一次精准地找到我脸的位置,抚了上来。

      却有冰冷的玻璃阻隔在我们之间。

      即便如此,他掌心的温度,也还是传递了过来。

      仿佛他真的隔着冰凉的玻璃罩,隔着涌动着的不知名液体,抚上了我的脸。

      我发现自己甚至能想象出他掌心的触感。

      他的掌心和指腹会覆着薄薄的一层茧,抚上来时,带着微微的粗粝感,却不会让人讨厌。他的动作会很轻,掌心也会很热,那种热会在触及的瞬间,顺着那一小片皮肤蔓延开来,一路扩散,最终连心口都会被传染得嘭嘭发烫。

      然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不对。

      不是错觉。

      我是真的……感受到了什么。

      我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有温度适中的液体舒适如绸缎般包裹着自己,还能感受到自己被某种奇异的力量牵引着,漂浮其中,有细小的水流在指缝间极缓极缓地涌动。

      不同于先前被模糊、被钝化的虚无,我忽然破天荒地……

      ——我忽然就有了知觉。

      接着我就注意到眼前浸着雾光的红发青年忽然毫无征兆地收回手,再难忍耐一般,蹲下身,在这个玻璃罩的底部摸索起来。

      摸索没几秒,又顿住,有如被一瞬抽光了所有力气,靠着玻璃罩的外壁,滑坐在地。

      “真是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他抬手捂住眼睛,嘴角艰涩地扯了下,像在苦笑。

      “竟然想着……打开什么的……”

      打开?

      打开什么?打开我这个罩子吗?那怎么停下了?快打开快打开!快快快!

      可这人一向听不到我的心声,就知道在那儿闷不作声地捂眼睛,动也不动。

      “啊——不行不行!不能再发呆了!明天可还有重要的记录要做呢!睡觉睡觉!”

      然后又一次自己振作起来,用手拍了拍脸,像在说给我听,又像在说服自己。

      说完丝毫不给自己反悔的时间,爬起来,走回到沙发那边,随便拽了条毯子盖到身上,抱起那只红兔子玩偶就开始睡觉。

      这次,他却睡不着了。

      寂静无声的夜,就这样变得永无尽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逼仄的沙发上翻来覆去,说不清是不安,还是心焦,即便蒙上毯子,将自己完全封闭在温热的黑暗里,也还是睡不着。

      最后也不知辗转反侧了多久,红发青年霍地想到什么,一把掀开毯子,下地把墙角的煤油灯点亮,又借着昏黄微弱的光线,从裤袋里摸出那个眼熟的小瓶,倒出两颗小圆片。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吃这个——事实上,他基本每晚睡前都要吃。起初我还以为是维生素或钙片一类补充营养的,此刻才恍然……那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嘛,别担心,”红发青年动作一顿,仿佛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在想什么,安抚地看过来,“只是舒缓神经的药啦,是乔尼他们研制的哦,没有副作用的。”

      就算没有副作用,又为什么……要吃舒缓神经的药?

      我本能地感到不安,红发青年却真的好了很多。

      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放松下来,本人似乎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刚想原封不动地躺回去,想了想,干脆抱着毯子和坐垫走到我跟前。坐上坐垫,盖好毯子,将头侧靠在玻璃罩冰冷的外壁上,满足地闭上了眼。

      这一次,再没有迷茫、恐惧和噩梦,他一直安睡到清晨第一缕浅青的曦光出现。

      这次出门,他走了很久。

      久到我日复一日地数太阳的升起落下,久到我夜夜迷茫地盯烛火的缩短窜长,久到我不受控制地感到心慌、焦躁和不舒服,才终于等到了那声熟悉的“我回来啦”。

      我还没来得及开心,就突兀发现归来的红发青年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我忽然就不高兴了。

      怎么说呢,总有种……自己家里突然来了外人的感觉。

      直到我看清那两个人的面容。

      走在前面的,是个身穿衬衫和马甲的白发……青年?比起我家的异装癖,他显然更偏向少年那边一点;懒懒走在后面的那位,则一身拉风的黑金大衣,看上去比前头的两人要年长许多,虽然也就三十出头的年纪,算不上大,举手投足间,却特别像个……特别像个老男人?

      发色也怪怪的,上白下红,冷不丁看到,很有些不伦不类。

      是故意染成这样的吗?

      除这两个一看就非同寻常的陌生人外,上空还飞着一只从未见过的金黄胖球。脸上没有眼睛,也看不清嘴巴,取而代之,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十字图案。四肢肉肉短短的,翅膀很像蜂鸟,尾巴上还绘有火焰般的纹路。

      这……这又是只什么?

      新的物种吗?

      有攻击性吗?可以摸吗?

      算了,我很快清醒过来,就算可以摸,以我现在的状态,我也摸不到。

      我连动都动不了。

      正当我因这个现实而感到无比失望之际,门口的老男人早已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从口袋里摸出根烟点上,吞云吐雾起来。

      白发青年瞥到,一声令下:“蒂姆!”

      随着他的话音,金黄胖球一甩尾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掠而过,一口叼走那根刚燃没几秒的烟,咔嚓两下,嚼嚼咽了。

      老男人:“……”

      “脑子有问题?”老男人当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向始作俑者,“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呢?”

      “和我有什么关系,师父才是,怎么能在这里抽烟呢?”

      “抽烟又怎么了?老子那三十五年间不知道抽过多少次,也没见她缺胳膊少腿,除了脑子有点问题,不照样活蹦乱跳的?怎么现在就成纸糊的了?”

      “师·父”
      “元帅。”
      “嘎啊嘎啊嘎啊——”

      “……服了你们。”

      三重抗议中,老男人“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手里的火柴盒揣回口袋。

      “还真当纸糊的了。”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又没法问,只好在不满红发青年为什么没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过来和我打招呼的同时,继续听他们聊天。

      “说起来,”白发青年无奈地叹口气,“师父您今年也还是不打算把头发染回去吗?”

      “笑话,老子做了这么大的牺牲,”老男人似乎觉得这是个相当明摆着的问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没给那小鬼看看就染回去,岂不是亏大了。”

      “什么叫‘亏大了’啊,您难道是什么小孩子吗?再说了,塞……”

      “——亚连。”刚把端着的泡芙放到桌上,却没像平时那样咋咋呼呼的红发青年突兀地截断他的话。

      原来他就是那个“亚连”吗?

      名为亚连的白发青年闻言一顿,意识到什么,立刻露出了一种……不太好形容的奇怪神情,像是歉然,又像是……

      “还是不能,”我听到他问,“提到名字吗?”

      不能提到名字……?

      什么意思?

      不能提到谁的名字?

      “嘛,就还是……”红发青年一如既往地笑了下,“最好能不提就不提这样?你懂吧,就类似那种开关啦,一旦听到就会有些收不住……什么的。不过也没什么大问题,你看现在这不是好多了嘛。”

      他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好多了?

      “确实……比之前要好很多,可是……”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嘛……好了好了,就此打住。我说亚连,不要当着她的面讨论这些啊。”

      不要当着她的面?不要当着谁的面?

      有那么一瞬,我忽然福至心灵。

      是在……说我吗?

      “这次不一样,”白发青年点了下头,顿了顿,又说,“可能立刻就会见到了也说不定。”

      红发青年不置可否,深吸口气,转向一旁从刚才开始就显得很是闲适的老男人:“那就拜托您了,元帅。”

      白发青年也不再言语,两个人,连同盘旋在半空的金黄胖球一起,都紧张中又带着一丝期待地盯着站在最后的那个老男人。

      后者却半点不急,先是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又以指为梳,梳了梳自己那一头扮相诡异、却意外服帖的长发,最后才在唰唰唰催促的目光下,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于虚空画下数串繁杂的符号。

      我看不懂他在画什么,却注意到他停下的一刹,房间的四角强光骤盛,铺天盖地的金色符文就这样从四面八方山呼海啸而来,争先恐后地穿过禁锢着我的这个玻璃罩,穿过包裹着我的这些不知名液体,尽数没入我的体内。

      惊吓之余,我只觉周身暖洋洋的,舒服得都没忍住吐了个……嗯?吐了个泡泡?

      等等,我能自主呼吸了?

      不对,是我吐了个泡泡?

      只是不知怎么,在外面的几人看来,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还是……”我眼见红发青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的光寸寸熄灭,嘴唇张了又张,好半天才喃喃出声,“还是没用吗。”

      不,有用!你看!我吐了个泡泡!

      老男人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答。

      白发青年像是想说些什么,又像是心知肚明这种情况,任何宽慰的话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

      反倒是红发青年自己,深吸一大口气,拍了拍脸,一如既往地振作起来。

      “嘛嘛,这才哪儿到哪儿啦,当初不也事先讲明是个长期工程了嘛,再来就是了。”

      “是这样,肯定还……”白发青年顺势附和,露出一个足以安定人心的笑容,“肯定都会好起来的。”

      “肯定……会再见面的。”

      然而,任凭红发青年如何伪装,如何笑着应和,及至那两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离去,也还是再撑不住似的,抵在了重新闭合的木门上。

      半晌,疲惫地走到沙发那边,坐了下来。

      他看上去似乎想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水杯喝口水,却因走神,拿了个空,不小心把水杯碰掉在地。

      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好半天,才看似冷静地俯下身,想把它们捡起来。

      捡起来,然后,重新拼好。

      他却拼不好。

      他怎么……都拼不好。

      我想告诉他杯子早就碎了,是拼不好的,是已经拼不起来的,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看到他脸上其实并不慌乱,他的神情冷静又镇定,但他的手却在微不可查地发着颤。

      我看到他嘴唇动了动,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什么,却和我一样,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红发青年终于放下被碎片划得血迹斑斑的手。

      他极慢极慢地起身,向我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

      他下意识想像往常那样,将手贴上玻璃罩的外壁,却在看到满手鲜血的一瞬,紧张地放了下去。可能怕吓到里面的我,条件反射地想笑一笑,却好似一度紧绷的弦乍然断裂,忽然失去所有气力一般,怎么也维持不住嘴角的弧度。

      “我说,该不会……也要那么久吧……”

      他看上去有些绝望。

      他仿佛再度变回了醉酒那晚的小孩子,仿佛内心深处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再难忍耐,只能将头很轻很轻地抵在玻璃罩的外壁上,很轻很轻地呢喃。

      “不是说……这次不会的吗……”

      他目光低垂,虚虚浮在某个点上,像在凝着什么,又像眼中空无一物。

      “其实刚开始,只想着,能活就好……能活着,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了……希望醒过来。”
      “再后来,又变成……希望能快点醒过来……如果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好了。”
      “已经几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如果醒来的时候,我已经……”

      “我已经老了,已经死了……该怎么办啊……”

      很久很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求你了……”

      “求你了,塞西,”他的声音很哑,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他是在和我说,“回来吧。”

      “你回来吧……”

      我的心口就在这一刻,重重跳了下。

      我忽然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俨然心口被什么东西紧紧扯拽着,俨然喉咙被燥涩的硬块堵住,俨然所有辛辣而酸胀的冲击感齐齐涌上鼻腔,眼眶也跟着发烫。

      我忽然想要醒过来。

      可我又觉得自己已经醒了,我怎么会没醒呢,我恢复了大半的知觉,也开始能自主呼吸,我甚至……我甚至都能吐泡泡了啊。

      我怎么会……没醒呢?

      我却无法开口。

      我恢复了大半的知觉,却还是一动不能动;我开始能自主呼吸,却还是无法开口说话。

      我还是没办法告诉他。

      自那以后,红发青年出去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很多次,哪怕回来,也再没给我带任何衣服和糕点,连每次都被传说中的“熊猫老头”三令五申必须带在身上的本子,都时常被他落下。

      我渐渐觉得透不过气来。

      感官恢复之后,这里就更像囚笼了。

      我本以为自己曾在那个空茫的灰色空间迷失那么久,对于这种只有自己一人的情况,肯定接受良好。

      但我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法一个人待着了。我开始觉得这里太过安静,太过昏暗,太过逼仄,太过阴凉。

      我开始觉得压抑和窒闷,我开始觉得无法呼吸。

      原本牢固的堤坝破了一角,山洪倾泻而出,越来越多零散的记忆碎片开始在我脑海涌现。可涌现得越多,我就越无法忍受被这样一个人丢在这种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他的地方。

      我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

      我止不住地想念他。

      我想让他回来和我说说话。

      我想……见他。

      我想……

      ——我想醒过来。

      我却不知道,怎么才能如他所愿地醒过来。

      只能努力地、拼命地让自己能动起来。

      最初的最初,仅仅能轻眨一下眼睛。

      几十天过去,渐渐地,右手的小指能动了。

      又过几十天,僵硬的小臂也听了使唤。

      我也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我缓缓抬起僵麻的右手,在液体特有的阻力下,触到了玻璃罩的内壁。

      冰凉的触感传来,指尖被什么蜇了下的同时,四面八方陡然亮起大量繁杂的符文,一圈一圈,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空中不断扩大。又在扩至极致的一刻,尽数没入我的体内。极盛的强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只听得耳畔传来一声熟悉的“吱呀”,全部的意识便倏地沉进了虚无的黑暗。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整个人有如泡在混沌的温水里,浮浮沉沉。浮沉间,似乎去了很多地方,认识了很多人,又离开了很多人,以至于睁开眼时,有那么几秒时间,几乎不确定自己当下身处何时何地。

      但很快,我就觉出了不同。

      光线照在身上的感觉不同,皮肤上传来的触感……也不同。身体不再为舒适如绸缎般的不知名液体所包裹,而是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有些刺,还有些……凉。

      视角也……不太对,我茫然地低头,发现自己坐在地上。地上不知何时被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自己身上也被仓促裹上了一件非常不合身的小斗篷。

      不合身的?小斗篷?

      我直觉中升起某种预感,偎蹭着,从斗篷下伸出手,果然看到了两条胖胖短短的小胳膊。

      我:“……”

      我被惊得差点仰倒,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侧头一看,赫然发现那边姿态诡异地挤着三个大男人。

      “一、一级警报,都先退后。”见我看来,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白发青年连忙横出手臂,拦住同行的两人,“从现在开始,必须加倍小心,注意不要吓到塞西。”

      “……还真当纸糊的了,你以为现在危险的是谁?”老男人对他的谨慎嗤之以鼻,“等着吧,她马上就会冲上来一边抱你的腿一边喊你爸爸了。”

      “爸、爸爸?”一直怂在他们身后,看上去极想凑过来,却不知为何,又有些不太敢凑过来的红发青年闻言,惊恐得都破了音,“爸爸?”

      “没错,”老男人闲闲摸出根烟点上,于烟雾缭绕间,老神在在地给他们科普,“这小鬼脑子有病,会给在场的所有人都自动安上一个身份的。”

      “什么?竟然这样的吗?等等拉比你去哪里?不要逃!”

      “我不是爸爸,我不是爸爸,我不是爸爸……”

      被揪着后领拖回来的红发青年已经被打击得只会说这句话了。

      我没理他,径自转向中间的白发青年,老实地叫:“哥哥。”

      “哥、哥哥?我吗?被塞西这么叫总感觉怪怪的啊……我是说,不要怕。”白发青年从善如流地屈身,用那种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尽可能温和地和我打招呼,“那个……初次见面,小朋友,不要怕,我们是不会伤害你的。”

      我没吭声,定定地看他一眼,又转向左边的老男人,非常礼貌地叫了一声——

      “爷爷。”

      老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房间中忽有冷风打着旋儿吹过,四周的温度瞬间降了10度不止。

      我老老实实地把手缩回斗篷,想了想,又补充:“爷爷好?”

      老男人强撑的脸一秒裂开,连漫不经心侧咬着的烟都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等等!等等师父!塞西她现在还是个孩子啊!”白发青年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扳住前者的肩膀,“住手不要拔枪!您到底在想什么啊?还有我说拉比!不要光在那儿傻站着啊!还不快过来帮忙!”

      “还、还帮什么忙啊,现在最危险的是我好不好?”红发青年的声音都开始发颤了,“一个哥哥,一个爷爷,那剩下的,不就是……不就是……”

      “听我说,拉比!挺住!一定要挺住!等等师父!您就别再跟着添乱了啊!”

      我就是在这样一种乱七八糟的气氛中,爬起来,走过去的。

      见我真如老男人所预言的那般,要冲过去,红发青年脸都白了,连连后退。

      被他如此避之不及,我一不高兴,脚下没看路,啪叽一下,就摔了个大马趴。

      红发青年吓了一跳,本能地跑过来扶起我,紧张地上下查看有没有哪里摔坏。

      再三确认没有哪里受伤后,他就麻爪了,刚想不动声色地退走,就被我拽住了袖口。

      “我……我真不是……”

      眼见他又憋屈又委屈,却还是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小心地扶住我,唯恐挣动的力气大了,就会把我拽趴下,我到底没忍住,叹了口气。

      然后摇摇晃晃地上前,不由分说地挤进他怀里,张开肉肉的小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塞西……?”

      他的呼吸都好像静止了,衣衫下的肌肉绷得死紧,好半天,才重新活过来一般,抱娃娃似的抱住我,试探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周遭的一切都在他叫出我名字的一瞬倏地远去,所有的声音都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无论什么都变得不再重要,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所有的等待、忍耐、想念和思慕都在这一刻冲破堤口。

      我眼眶酸胀,一如过往的无数次那样,贴上他有些发烫的脸。

      我张了张嘴。

      我叫他——

      “拉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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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说不好先开晨曦公主还是先开罗小黑战记 这几个月晨曦公主的漫画走势看着很不妙,推翻了之前的大纲,很多地方要重写 蓝溪镇漫画即将完结的话,罗小黑的脉络会相对清晰一点,可能哪本存稿顺利先开哪本哈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