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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袮的仁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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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红木书桌前,装上魔法石的桌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人更是昏昏欲睡。我干脆将已经沾了墨的鹅毛笔放下,站了起来,转身望向窗外。正值深夜,宫室大半已是漆黑一片,皇宫又坐落郊外,四周黑漆漆、静悄悄的。这片大陆没有时差,我想,在西方的那个宫廷内,对方的继承人也和我一样想睡却又只得熬着吧。
啊,真是辛苦我们了呢。
我转头望着桌上那笔迹稚嫩的国书、令我要连夜工作的「凶手」,失笑。
数天前,父亲让我负责撰写我们向布莱德帝国开战前的国书,责问他们伤害我国边境的平民,从而达至师出有名、我国是好人的伟大目的。当天晚上我就在老师艾布纳公爵的指导下完成了,文句当然也经过书记官的润色,不过,也算是我第一次作为帝国继承人参与的政务。
由于是用空间魔法构筑的外交渠道传递,国书很快就送到布莱德的首都,第二天,他们就发回了答复书。千遍一律、不出所料地推诿,然而,让御前会议震惊的是,对方国书的下款,是他们的继承人,与我同龄的布莱德皇室长子,奥古斯丁。
我望着窗外的夜景,抱起手臂,侧身靠在了窗框边上。
他们的皇储也开始出现在人前了,真是不甘落后啊。
和我们明面上人口尚算单纯的维尔特皇室不同,布莱德帝国的宫廷更复杂。布莱德皇帝的两位王妃在皇后产下长子后便陆续生下弟弟们,这都是皇位的竞争者呢。更可笑的是,布莱德皇帝对情妇的态度非常拿捏不清,情妇的身份从奴隶到贵族都有,她们的家族以及她们的孩子,对宫廷又都有一定的影响力。对面宫廷,可是天天都乱成了一锅粥的。
嘛,但与我共通的是,即使有皇弟,奥古斯丁的生母是身为前黑暗圣女的皇后,奥古斯丁既是长子,又是男性,便是理所当然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我看着那封浸满暗元素的布莱德国书,挥手也将我的信纸和墨水浸满光明元素。
七元素本身都对人体无害,做成伤害的是元素被人为重新排列过的魔法阵,但面对跟自己体质相克的元素时,也未免觉得有点恶心。
我再次失笑。
外交本来就是相互恶心的游戏吧。
我敛起心神,用左手拢好棕红色的喇叭袖,右手平放在国书上将刚才浸入的光明元素凝结。国书是由两国继承人所写,上面魔法元素的凝结程度,也代表着我们各自的实力。
对孩童来说,当上世界最强是固然不可能的,但至少,现在,我和奥古斯丁都必须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一群,或者说,至少是要比对方出色。
辛苦你了,奥古斯丁小朋友。
我想了想,就写了一句话,也不经大臣们的复核,便发了过去布莱德。
「你们的人伤害了我们的人,因此我们要讨回公道,请不必再推诿。」
一句就可以了结的事,何必浪费太多宝贵的睡眠时间呢?
搁下笔、锁好空间魔法传送阵,我便抬手扶着脖子扭了扭,拖着裙摆回寝室睡觉去。刚一踏出书房,我的侍女领班莉莉便已经等在一旁。
「我说了不需要等我的,」我温下声音说,「太晚了。」
「这是我应该的,殿下。」
「上午三点钟的时候请叫我起床,我需要做冥想练习。」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呢。
「……是。」莉莉略带艰难地道。
我失笑出声,「说笑的,我会让其他人叫的,明天早上你如常时间过来就可以。虽然,我原本是打算凌晨时就由你相陪,也因此才会让你今天晚上早点回去休息的。」我摇摇头,止住想反驳的莉莉,「我知道,如果我要求的话,你绝对是可以准时来叫我的,我没有怀疑这一点,只是,这样太强人所难,休息不足也容易出错。所以,莉莉,下一次如果你不认同我的安排,请早一点说出来,我们可以就安排作出沟通,而不是擅作主张违反我的意思。」
「是,很抱歉,殿下。」
「没关系。」
我正待和她再说上一句放松她的心情时,通往母亲寝殿的长廊传来了一阵吓人的尖叫声。
「啊─────!!!!!!!!!!!!!!!!!!!」
伴随尖锐叫声而来的,还有浓郁到让人浑身发寒的气息。
暗元素?
我的眉头一跳。
不,不是。
「去叫侍卫长,通知当值的魔法师团长,」我推了一下呆着没反应的莉莉,「去!」
「不行!」回过神来的莉莉反手拉着我,「殿下,我不可以留下您一个人!」
「这是我的意愿,你不需要觉得有负担,而且,」我望着她的双眼道,「那是我的母亲。」
和莉莉分开后,我提起裙摆大步向母亲的宫殿走去,沿途是提着灯、尖叫着逃跑的侍者。涌在道上的人们相互推撞,场面混乱,我问不出母亲的情况,一些侍者甚至想将我一并拉走。时间不允许我好言相劝,我只能直接甩开他们,一边拿出藏在魔法空间储物项链中的魔杖,一边迈步跑向母亲的房间。
一直跑着,冷汗也顺着我的下巴滑落。
有锻炼的我不可能因为这几步路而气喘,心情紧张却也未至这个地步,让我感受到巨大压力的,是愈靠近母亲的房间就愈浓郁的寒冷气息。
尽管有相似之处,但这不是暗系魔法。
这样的话,就只能是恶魔了。
我紧了紧握着魔杖的手。
「母后!」终于跑到母亲的房门外,我想推开房门,大门之后却是被庞大的魔力死死地压逼着,我根本推不开这道足有七米高的雕花镶光明魔法石原木大门。
哗啦一声,随着愈来愈强烈的魔法波动,门上刻有防御魔法阵的魔法石全部碎裂,我立即侧身避开,却还是被飞溅的碎石割伤了我的眼角。我抬手按上刻有防御魔法的光明石耳钉,启动防卫,向后退开了几步,紧盯着大门。
我拉平了嘴角,冷静下来。
不行,这样下去我也只会束手无策,就算闯得进去,也不过是找死。
我眨了眨眼睛,眼角的血也黏腻地滑下。恶魔的气息很强,但一丝丝的光元素还是掺进了散发出来的魔力之中,母亲一定是在里面。
一定还活着。
母亲。
那一位对我无微不至的女士。
我垂下眼帘,反手快速地用魔杖尖利的末端划开左手臂上的血管,用血液在地上画出一个临时的魔法阵。
「光明神在上,愿祢的光辉遍及大地,」我吟唱着咒文,画出由七个圆和一个六芒星组成的魔法阵,「每当东方日出、西方日落,大地将追随祢的脚步清醒和沉睡。愿祢的子民皆遵从祢的旨意,愿祢的子民皆沐浴在祢的恩典之下。」
我拨开裙摆,趴在魔法阵的边缘,右手握着法杖压在最外围的血阵之上,低头咬破左手的中指,再将左手放在阵中央。在我念着祷文时,我身上的所有魔法物品都爆出一阵强烈的黄光,共呜着配合我开展阵法。
「以二十年的生命为奉献,以获得此刻的安宁,与祢的垂青,祢的子民,葛罗瑞亚.荷维治.希冯夫维德。」
话音刚落,一股极为纯厚的光元素便飞快地向我的身体聚集,恶魔之力加在我身上的压力也蓦地一轻。我爬起来,用魔杖指向大门,脚下虚画出简单的六芒星法阵以辅助我越级使用魔法。
「光的聚集之处,十九级.光之尖矛!」
一把由光元素聚集而成的矛在虚空中出现,顺着我挥出魔杖的方向将大门撃开。
我一手捂住胸口,强行将一口血咽了回去。即使家族遗传的天资再好,我现在还只是六级的初级魔法师,身体也还是个脆弱的孩子,一口气越十三级使用魔法让我身上的魔力反噬,震伤了我的内脏。
我深吸一口气,将裙摆撩起卡在腰带间方便行动,然后朝寒冷刺骨中夹杂着恶臭腥气扑面而来的房间走去。
「母后!」我高声唤着。
房间中,母亲的侍女和侍从分别以肢体破碎和干尸的诡异方式在外室死去。我的目光扫过他们,没有生还者。我脚下不停地走进内室,内室中央赫然是一个散发着邪恶气息的黑色魔法阵,一座黑色的门凭空平躺着出现在地上,宛如多了一个直通地下的出入口,而母亲,则是正在阵中央、门之上。
「瑞亚,」她趴在阵上压着黑门,浅金色的长发散落地上,但面色如纸的母亲还是歇力地向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在门外的是你。」她的双眉却是微皱,神色带着哀伤。
她知道我刚才做了甚么。
我顿住脚步,看清情形后便站在内室边上,并没有莽撞地闯进,「母后,我应该怎么做?」母亲虽然狼狈,但不是毫无章法的样子,她的身上正在运转着她精纯的光明魔力。
「这是恶魔之门。」
我睁大了眼睛。
在宫廷藏书室中的《恶魔图鉴》提过,恶魔之门这种魔法可以打开人界和魔界之间的壁障,短暂地召唤魔物,而使用者的力量愈大,可以通过门来到人界的恶魔就愈强大。理论上,恶魔的魔法应该是失传已久的,一开始时我会猜测出这和恶魔有关,也仅仅是猜测。
一边思考着,我同时感知着房内的魔法流动。
这里的力量,少说都有二十来级。
「它突然就出现了,将大家都……或者是有先兆,但衰败到这个地步的我,无法察觉。」母亲望着我,轻声道,「愿他们安息在光明神的国度。」
我皱了皱眉。我认为现在再向神祷告也没用,但此刻多说也是不妥,便直接问道:「是不是可以先由我压制?母后准备好后再施行大型魔法,至少将之压制住,然后等候侍卫长他们到来就可以了。」就算他们也无法解决,也可以帮忙拖时间,待光明教皇一至,恶魔就跑不了了。
「你不明白。」她摇了摇头,「瑞亚,你不明白恶魔的可怕以及奸诈狡猾。如果我有时间准备,我会选择先将它彻底摧毁,而不是拖延。不能让它们有出来的机会。瑞亚,我的孩子,过来。」
「是。」我走了过去,大步踏进阵中。
刺骨的寒意至脚下传来,我面无表情地承受着。
「你代替我先压制着,我只需要一点时间就可以了。」
「……母后?」我跪了下去,双手按着魔法阵开始替代母亲的位置,依言做着,却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她刚才不是已经否决了我的建议吗?
她空出一只手揉了我的头一下,唇边泛着微笑,然后退开,咬破自己的中指,在地上画出跟我刚才所画的一模一样的献祭魔法阵。
「……」我有点愣地望着母亲。
我明白了。
她要以她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激发魔力,将恶魔之门彻底消灭。
「母、母后,」她一全身退开,压力便如潮般压到我的身上,我瞬间趴了在地上,用尽全力催动魔力才将松动的恶魔之门压回去,「我们只需要等待救援!」我认为没必要这样做。
但从门隙中传来的恶魔气息让我知道,母亲的选择确实是有一定的理由。那股气息,即使是现在实力暂时大涨的我,只怕都无法抵挡它全部爆发出来的一刻。
但只要再拖一拖……
「我不能让恶魔有一丝一毫出现的机会。」母亲轻声说着,「你可以见到的,瑞亚,它的出现所带来的灾难。」母亲没再望向我,而是专心地画着魔法阵,「你可以见到的。」
我全身的力气都用于勉强压制恶魔之门上,但我比不上母亲,恶魔之门的隙缝愈开愈大,门缝透出的气息让我和母亲一样的金发变成干枯的白色。一只怪物的利爪试探性地伸了出来,我将斗气附在魔杖上,将它狠狠地敲了回去。
「……以我所有的生命为奉献,以获得此刻的安宁,与祢的垂青,祢的使者,奥劳拉.荷维治。」
该死的。
她说的是,以她所有的生命。
该死的。
我紧紧地抿着唇。
获得力量的母亲一下子变成脸色红润的健康模样,她张开双手,手心向上,闭上双眼的她用清灵的嗓音吟唱着咒文,光元素在她的身边形成气势堪比教皇的魔法旋涡。
趴在地上的我侧头望去,顶着强光瞇眼凝视,旋涡中心的母亲,在这一刻恍如光的女神。
我突然明白,这是她的信仰。
我配合着她,在她挥出魔法的一剎那猛地退开,刚想冒出头来的恶魔便被金色的光元素消融,惨叫着倒退回去,恶魔之门也慢慢盖上,黑色的魔法阵被光芒彻底抹去。
就在恶魔之门消失的一刻,母亲也跌倒在地上。
我捂了捂胸口,另一手将溢出唇边的血抹去,跌撞着赶到她的身边,跪坐在地上将她的头放到我的大腿上。
「母后、母后!」从她说出那段祷文起,我就知道她选择舍弃生命,选择离开我,「母后!」宫廷中我能彻底相信的人,只有教皇和她。
在另一个世界中,我都有家人,我都有放不下的事,奥劳拉就真的可以这就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就这样一个瞬间,就足够她作出这个决定?
平等到了极致的温柔,或者就是无情。
我的眼泪滑了出来。
不得不说,即使我知道母亲过往是光明教廷的使者,绝对不是软弱的人,我也难以接受她竟然果断到近乎残忍的地步。
那种可以被我敲回去的怪物,只要等支持到来,就可以解决的。
她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想抬起手,我连忙握住,将她凉凉的手贴到脸颊,她牵了牵嘴角,「……愿、愿你永远……平安快乐……我、我的孩子……瑞亚……我爱你……是我……的错误……不要迁怒……不……教……」
「母后!!」
她合上了眼,双手无力地垂下。
我闭上不停滑出泪水的眼睛,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头,埋头抵着她的额。
「母后───!!!」
后来,母亲的尸身凉透,她的魔力干涸而被残余的恶魔之力侵蚀,母亲变成了再也认不出模样来的干尸,漂亮的碧色双眼下陷成骷髅。直到这个时候,宫廷侍卫长和当值的魔法师团长这才带着人赶到。
「……」我抱着母亲,抬头望去,干透的泪水黏在我的脸上,带来一阵不自然的绷紧。
因为长期养病,母亲的宫殿总是冷冷清清的,外人少近。但这种速度,也确实让人哭笑不得。
我没办法否认,此时我的心底有一团怒火冒了上来。
我听到他们一边检查残留的恶魔力量,一边小心翼翼地踏进来。
「殿、殿下……!」
「我活着。」我冷冷地望向全身穿着防卫服装的他们,「传我的命令,一,封锁整个皇宫,没我和陛下的命令,谁都不准出去;二,检查这里附近的痕迹,我要知道恶魔是怎么出现在我们维尔特的皇宫中;三,」我反手撕下床边的纱缦,盖在母亲的脸上,「请大教堂敲响皇后……」我顿了一下,「敲响教廷圣女的丧钟。」
母亲刚才献祭时说的自称是「使者」,不是普通人的「子民」,这是只有神职人员才能使用的。自她卸任嫁人后,教廷圣女一职无新人接手,我想,是因为这个职位始终还担在母亲身上,只是没有宣之于口。
她刚才所做的,比起皇后,更近于一位出色的神职人员。
她会更喜欢这个安排,我想,是这样的。
至于其他人是不是会对此有意见,那在他们没有作出对皇后合适的救援时,便已失去指手划脚的资格,我没责任要理会此等人的感受。
「当──当──当──」
培利德大陆,黎明历五百六十七年四月三日,母亲为了不让恶魔有分毫出现的机会,离开了我。
三个月后,第一王妃成为了新的皇后,并与另一位王妃联合压制生有孩子的情妇翠西,阻止她成为新王妃,新皇后也努力向皇帝邀宠,希望生下新的孩子,几个女人将一向平静的维尔特宫廷弄得比菜市场还要热闹。嘛,当中也有其他家族掺一脚,希望让女儿成为新的王妃。而父亲,以及母亲的家族荷维治,对此不发一言。
在掌权者的沉默和他人的跳梁中,我依然是帝国惟一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