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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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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很不安稳,一直觉得意识模模糊糊的,我不敢任凭自己陷入沉眠,总觉得身体是悬在半空,好像稍一放松就会坠入黑暗的深渊,一睡不醒。
梦一个接着一个,全部都异常混乱。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实在控制不住沉溺于其中。
满目碧绿,我坐在草地上,面对阳光。
脑海中是空白,眼中只看到无垠的绿色。
“艾莱,你叫艾莱对不对?”
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扭头,眯起眼,背对着朝阳的苗条身影,长长的蓝色发丝与丝质长袍被风扬起飘向一侧,配合了满目的绿色,整个人如同风之精灵一样轻灵。
“你是谁?”我听到自己冷冰冰的金属一般的声音。
她将面颊边的一缕长发拂到耳后,笑了。虽然背光模糊了面容,但确实是在笑的。
“我是温蒂妮,你可以叫我温迪,”优美轻灵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今天起,我们就是同组的伙伴了。”
“我不需要伙伴。”
她向我走来,身上细碎的装饰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没动,看着她,手中的魔杖不自觉握得更紧了些。
她在我面前大约1米处停下来,蹲下身。
“果然跟传说中的一样呢。”流水一样的声音潺潺地滑过,“不过战场上的黑巫师不能没有掩护哦,相信我,我们会是很好的伙伴。”
那是我们的初见吧。
混沌中,我勾起嘴角,看着定格的那一幕。
那时候我还是个别扭小鬼呢,天真地以为,我能够保护自己——这个世界上,我只需要自己和弟弟就足够了。
“你是笨蛋么?”我捏紧了心爱的魔杖,俯视着仰躺在地面的壮实青年。
他的胸前,黑黑的一片血肉模糊。
就在刚才,那一团红彤彤的火魔法冲我飞来时,他无视砍向自己的利刃,不要命地扑向我这边。
爆裂弹的伤害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冲到我面前,用身体挡住炸裂的火球。
他喘息几下,挤出个笑来:“保护你是剑士的责任。”
我皱眉,冷冷说:“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保护。”
他有一瞬的呆滞,又苦笑:“那也没有办法,已经是习惯了。”
我咬住下唇,环视了下四周再次涌上来的敌人,平举魔杖,暗色波动从尖端向四周扩散,柔和如水波。
最近的敌人已经冲到面前,我一把抓起躺在地上的人,躲闪开。
来不及缩回的左侧身体被利刃划出几道伤口,我忍着深入骨髓的痛楚扔下魔杖,将滑下手臂的血液甩向四周。
几个士兵惨叫着倒下去,溅到的鲜血在他们身上腐蚀出深可见骨的伤痕,伤痕还在向周围扩散,一片片白骨迅速裸露出来。
没有人敢再上前。
身边的空气突起异变,扭曲着,向左右裂开一条黑色的缝隙。
法师的冰箭瞄准了我们。
“艾莱!手伸过来!”
温蒂妮焦急的声音响起,我毫不温柔地拎起伤员的领子,扔了进去。
当剧痛从背上贯穿了整个身体时,借着冲击的力道,我一头扎进传送门里。
“哥!”天使一样耀眼的孩子,哭得两眼肿成了水蜜桃。
“我以为……我以为……”
我把他拉进怀里,顺手蹂躏那头柔软的金发。
“哥,我决定了,一定去学治疗术,我不要你再受伤。”
他贴在我的胸口,闷闷地说。
“你想吓死我们?”身后清澈的声音带着些许埋怨,但手上换药的动作却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温蒂妮的眼睛下也有深深的痕迹。
那次受伤,她足足守了我三天两夜。
我继续沉默,但轻轻抬起了手臂,让她手中的绷带能顺利围过我的身体。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吧,我渐渐学会了依赖别人,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画面再次调转时,我看见了满身粘糊糊汤汁的自己。
“我……”
我低头看看身上,再眨眨眼。
伙伴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也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连找块抹布擦掉汁水都忘记了。
打破了僵局的是温蒂妮的笑声。
“艾莱,”她尽力不让自己笑得太过头,但眼角的青筋足以说明她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除了研究魔法,你真的很笨。”
我嘴角抽了抽,蹲下身想把碎裂的瓷片捡起来,手却被另一只粗壮得多的手臂拦住了。
“好了,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做,艾莱快去洗个澡,一会还要参加军事会议。”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冲我微笑,满满的暖意迎面扑来。
意识在黑暗中笑起来,无论是同伴们憋笑憋得辛苦的脸还是彻底失去行动能力的自己,那时候的一切,真的很美好。
再后来,眼前只剩一片夕阳下的荒芜。
我能听到自己近乎疯狂的惨叫,能看到海啸一样涌起的魔力波动。
那种感觉异常鲜明,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着,叫嚣着,要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释放出来。
毁天灭地。
只一瞬,周围再也见不到任何生命。
喧闹的营地变得静悄悄。
不,营地已经消失了。
目之所及,所有的东西,有生命的,没生命的,什么都没剩下。
没有尸体,没有破碎的身体部件。
只有黑色的灰烬,铺天盖地的,被风扬起来,遮天蔽日。
我看见自己慢慢坐倒在地,暗红色的血从眼睛、口中涌出来,滴落在地上,浸入早已吸收了无数鲜血的土地,留下的暗色痕迹,恍若泪滴。
遥远的天边,夕阳最后一丝余辉隐没在地平线,血红的云彩渐渐失去了鲜艳的光芒,却依然被大地的色泽映得惨烈。
恍然,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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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有一瞬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你还真是大手笔……”
亚蒙晃着他发丝灰白的脑袋,对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我长吁短叹。
撑起身体,全身都透出隐隐的疲惫感,大概睡了很久吧。
“只是意外。”一睁眼就要面对老头的苦瓜脸实在不是件赏心悦目的事,看也要看伊晗那种级数的美型才养眼。
他丢了颗药丸给我,浓郁的草药味道立刻钻进鼻腔,刺激我本来就极度虚弱的肠胃。
“别挑三拣四,这药多少对你有点帮助,被人横着抱进来的家伙没有选择权。”
他看出了我的反感,立刻出声提醒。
我气结,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张嘴闭眼阿乌一口把比拇指还大点的药丸扔进嘴里,以最快的速度往下咽。
那东西似乎不想被我吃掉,死死卡在喉咙里就是不肯往下走。
“咳……咳咳咳……”
我抓着脖子被噎个半死,缓了半天才顺过气来,满嘴都是苦涩的药味,害我一直都在反胃。
亚蒙又递过水,我忙接过猛灌一气,冲淡口中恶心的味道。
他站在床边看着大概模样很狼狈的我,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上了年纪,禁不住吓的,你居然能把自己伤成那个样子。”
“抱歉,”我把水杯放回身边的桌上,道歉,“因为教室里都是黑魔法的味道,又接触了魔杖,一时没能控制住。”
亚蒙帮我捋了捋乱糟糟的短毛,目光中有了慈爱:“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这次好像比以往都要厉害很多,我担心当年灌进你身体里的魔力已经快要失效了。”
我习惯性地咬住下唇,还未恢复的皮肤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最近确实是这样,恐怕很快我就无法再压制黑魔法的残片。
一想到之前那种难以控制的爆发感,心头又变得沉重。
明明已经靠禁地的力量吞噬了大部分魔力,可残存的部分依旧把我的身体侵蚀得七零八落。
真不知道拥有这种破坏力极强的魔力类型是幸运还是不幸。
“还有,昨天伊晗送你过来之后什么都没问。”
我身体一震,抬头对上亚蒙复杂的眼神。
“我想他大概已经猜到不少,只是不说,也许是想等你清醒了自己跟他解释。还有,我已经联系了一个在都城的祭祀朋友,刚好他要到这边来办事,也许能够帮你。”
“说与不说,你自己决定。”
我看着他走向门口的苍老的背影,却道不出谢。
他为我做的事情,又岂是一个谢字能表达出的?无论是身为黑巫师的艾莱还是身为祭祀的切诺尔,我从不喜欢欠别人的情,但亚蒙也许是第一个。
还有伊晗。
他知道了多少?
如果……
努力想象着他得知我真正身份时可能有的反应,却毫无头绪。
拼命逃避着胸口漂浮的浓郁不安,我用刻意的平静压下一切躁动。
又倒回床上,在说与不说间徘徊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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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们成为真正的敌人,用绚丽的魔法向对方身上招呼过后,海问我。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你还会不会告诉他?
我裹紧了身上的披风,刚想张口却被迎面灌来的大风迷了眼睛,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海帮我擦去眼角的沙粒,苦笑着说,不想回答就算了。
我摇头,闭了眼,任凭风沙打在脸上。
嘴里满是沙子,涩涩的,很难受。
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多好的假设。
可以的话,我宁愿选择,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后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