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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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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青丝安好,玉盏却沉沉病了起来,大夫来看过,说是时疾,甚是凶险。老鸨再不准玉盏呆在馆内。青丝苦留不得,只得遣她回家调养,待好时再接回。
身旁失了个贴心的人,衣食住行处处觉得不对,便推说身子还未好全,除几个熟客一概不见,倒是清静起来。闲来也翻些《金刚经》、《妙法莲华经》看,有时想起那僧人的话,心中仍是黯然。
范瑞这一去也走了月余,直到十一月初才回扬州,头日就令人送来一大堆新奇玩艺,说是隔日再来拜访。青丝少了玉盏,那些东西也懒得看,扔在厢房等她回来收拾,想着明日还要再应付那范瑞,只早早睡下。
卧在榻上,虽合着眼却总睡不着,朦胧中忽听见人有来报:“范瑞老爷来访。”门口小丫鬟低低答道:“姑娘已睡下了,请明日再来吧。”
心里生了些不安,本是说好明日再来,这样深夜来访,不是有什么事罢。又听到那人道:“范老爷说了有急事,定是要见着青丝姑娘的。”小丫鬟正要再说什么,青丝已出了声:“行了,先请范老爷去花厅喝茶,我就过来。”
说罢起身披了外衣,取来水心芙蓉铜镜照照,只觉面色太过寡淡,便上好脂粉,才来了前厅。
那范瑞等得心急,已坐不住,见青丝过来,忙上前仔细端详一番道:“经月不见,姑娘气色竟又好了许多。”
青丝请他坐下,又吩咐丫鬟换了滚茶,才开口:“范老爷踏霜而来,先请喝口茶暖暖身子。不知老爷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范瑞抿一口便将那茶盏搁下:“也没有什么急事,只是久不见你,想得心慌,等不到明日,就这样冒冒失失来了,没扰着你休息吧?”
青丝笑道:“这是哪里的话,青丝这里从来不把老爷当成外人的,老爷想何时来,青丝都是欢迎之至。”
范瑞就势握了她手,轻轻用手掌摩挲:“我走时,曾嘱过季来好生照料你,看样子,并没所托非人,我也十分放心了。”
青丝何等伶俐的人,凭那范瑞再装做轻描淡写,早明白他定是冲着前日里谢季来的事来兴师问罪了。这底下的丫头都长了双只认得钱的眼,不要说是谢季来过来几次,怕是青丝每日吃些什么、吃了几餐都有人巴巴的报到范瑞那去领赏,最是厌恶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无端端生些事来,叫人烦心。
心中暗暗讥诮,这姓范的也真是奇怪,青丝本来操得就是这迎来送往的营生,难不成跟了他便再不能见其它客人,不过是气不过来的是自已的至交罢。青丝又不是个死物,真难为他处处请人盯着,有本事花大价钱赎了家中供着,要不然想寻那三贞九烈的节妇,自个上庵里找姑子去,姑娘这儿可没有。
只是这样的财神怎么敢得罪,先用话糊弄过去再说,回头再来收拾那些见不得钱的蹄子,也叫她们认认谁才是她们的主子。
面上一味的笑得妩媚:“青丝知道老爷的用心。自从老爷走后,青丝日日盼着老爷回,老爷却连个口信都不叫人捎来,幸好谢公子还时时来告诉一声,不然青丝都要相思成疾了。”眼眸传情,语调软糯,如同初采的蜜糖,甜甜粘粘得生腻,偏生最对那些男人的胃口,一灌下便封了七窍,自个神魂颠倒去了,哪还能顾得上他人。
四两拔千斤的手段,最是青丝所长,范瑞那些不快早抛在脑后,一把拉青丝在怀中搂了,惹得青丝娇笑连连,附在范瑞耳边悄声道:“老爷,今日可要留下来陪陪青丝罢。”
范瑞只觉一股暖香呵在耳边,撩得浑身酥酥麻麻,如坠云雾中,忙把怀中佳人搂紧再搂紧,生怕一眨眼便消失不见。
青丝翌日醒得晚,前夜劳神得很,早上范瑞起身也没查觉。酣睡中觉到仿佛有个冰冷粗砾的东西在面上轻轻磨着,才懒懒抬起眼来,却被一团金光扎得难受。
扭开头再眯眼一看,原来是支赤金簪子,成色极好,簪首缠出朵朵小花,重瓣层层中包镶无色琉璃圆珠,与簪身托叶纹相连无间,花团下也缀着一串水滴型无色琉璃珠,仔细看时,那珠子中还嵌着点点金沙,在明媚的晨光下与簪身双股长针上錾花纹相应,炫得人眼都难睁开。
范瑞本是执着那簪轻触青丝的面颊,见她睁开眼,只笑:“好个懒美人,都日上三杆了还在偷懒。快来看看这个合不合意。”
青丝将一头长发捋到肩后,接了那簪细细看会,才道:“好生别致的东西,手法与寻常好像有些不同,老爷的眼力真是非常人可比。”
范瑞有几分得意:“自然,这东西是我去灵州时买的,见得不同于这边的东西才买下。那老板真是见客开价,要不是看着只此一件,我才懒得理他。”见青丝不答,又道:“这簪上的花叫‘格桑’,吐蕃语是幸福,据说只开在吐蕃,这边是没有的。”
青丝浮上满脸的笑意:“难为了这般的精致,青丝谢过范老爷了。”说罢作势起身要拜。
范瑞忙按下她身子:“你我之间何必这般客气,你知道我心里是看重你的就好了。”
青丝答道:“范老爷对青丝一片深情厚意,青丝无以为报,只得时时铭刻在心。”语调却有些懒懒,不错不错,确是深情厚意,钱货两清,互不拖欠,这样的情意真是难得。
见她用语那般恳切,范瑞起身背着青丝踱了几步,回头再看她时已有了决绝的神情:“青丝,你说我替你赎了身可好?”
青丝不料他此时说到这个,不由微微愣住,片刻之间思虑百转千回,这范瑞家底不薄,虽是厌着他的商贾习性,但青丝已是明日黄花,这算是不错的归属。不过现在随他走了,若是将来还有更好的,岂不吃了哑巴亏,还是先拢在这边再做打算,只当撒网捕鱼,总能捞得着几条。
盈出些泪光,急切问道:“老爷此话可当真?”
范瑞正等得忐忑,见她开口,忙过来在床沿坐下,紧紧握了她手:“青丝,我定好好待你。”
青丝止不住流下几滴清泪,取了帕子来拭去,才含泪泣道:“青丝本是尴尬之人,蒙范郎不弃,又加垂爱,这番情义青丝纵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不过青丝这身子总由不得自己,只盼菩萨保佑,能助范郎与青丝终成眷属。”
这样的话已是说得烂熟,声情并茂得几乎自己都要动情,怎怕他范瑞不受用。也不管范瑞去寻老鸨,老鸨从来是不两边榨干油水绝不放手的,她要能应那真是撞了鬼。
范瑞将她手握得更紧,隐隐有些挤压着疼:“青丝,你定要等我。”青丝轻轻伏在他肩上,做出柔顺感激的样子,偏在嘴边勾出一丝浅浅讽笑,眨眼之间便已不见。
果然不出青丝所料,范瑞不多日便找了老鸨去,老鸨真不负青丝所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只道是舍不得这个好女儿,闹得整个栖花馆都不得安宁。青丝隔窗远远听到她哭得气绝,知道是多年的默契,帮着把这事再拖拖。
老鸨这一闹,偏挑了入夜最热闹的时候,青丝知道她原意是想借旁人的口助势。只是青丝姑娘是什么人,经过这番折腾,半个扬州城都在传范老板要赎青丝姑娘脱乐籍入范府,人人都道是迟早的事。
这样一来,青丝门前日见冷落,青丝一日比一日心急,暗地里也埋怨老鸨一世精明,怎么就犯了糊涂,这样的事,本就该私底下了结,凭她闹得要死要活也不妨着谁,现今闹得大开,不是误了青丝的前程么?
如此过了大半月,青丝也有些坐不住,这月客数居然连新晋的鸨儿都不如,只靠昔日的艳名撑住门面,若是这样下去,定也撑不久了。
心中盘算,是时候要弄个茶会琴局,多请些人来,也把话说清楚,省得没来由的耽搁自已。只怕范瑞那里不好交待,罢了,权扣老鸨头上,她定是明白自已心思。可惜玉盏还得些时日才能回来,这事待她回再说。
多是无事,闲来也去杨柳观音庙拜拜,每次遇到庙中僧侣总要多留分心思,只是再不见那僧人。
一日正是去了观音庙回,刚入门便有小丫鬟来报,说谢季来已在厅中候她多时。顿生出纳闷,这人怎么总挑自己疏于妆扮的时候来,什么狼狈的样子都被他见了。
本想从旁门偷偷进内室,先梳好妆再出来见他,近到楼前才看到谢季来的随身小厮在楼下张望,一见着她便粘上来:“姑娘,你可是回来了,我们家公子好等呢。”
青丝知道这会已躲不过,径直进了门,见谢季来自个在窗下的花梨木嵌镙钿扶手椅上出神,有人进来也没觉到。上前一礼:“谢公子,青丝失礼劳你久候了。”
谢秀来闻声猛一转头,青丝不过半月未见他,一时之间他怎颓唐成那样,明明的就瘦了一圈,衬得本是硬朗的轮廓越发生硬,眼眸布满血丝,面色灰败中微微透出些青色,若不是身上衣饰仍一般的华贵整洁,青丝定要以为他刚历过什么大难。
他已查到青丝神色有异,望他多时却不敢轻易出声,自已便先道:“在下从金陵家中赶回,路上匆忙,未来得及整齐仪表,姑娘不要见怪。”
这般模样怎会是赶路所致,定是有什么事,即是他那样说了,青丝也只笑道:“公子确是瘦些,精神还是极好的,不过路赶急些,休息两日便好了。”
谢季来点一点头,便不再出声,青丝早知道他素来就是这样,也静静陪他坐着。许久,才听他轻轻问道:“青丝,你是要嫁范兄了么?”话语中十分的小心,像是在心中捂了很久,此时才慢慢叹出。
这月里问这话的人不少,青丝都装装糊涂打发过去,但他是知道些的,若是答不好定要得罪两人,想一想,才道:“是听范老爷提过此事。”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可问得有些为难,青丝也只得徐徐叹道:“众位深情厚意,青丝从来感激不尽。青丝是身不由已的人,哪能学人一诺千金,不过等着天意指派罢。”这话答得两可,任他谢季来怎么想都通。
谢季来两眼精光一闪,即刻精神了几分,青丝知道他已着了道,果然听他道:“青丝,那若是我要赎了你,你可乐意和我去么?”
听了他这话,青丝倒是真真切切吃了一惊,虽是和这谢季来有过些交道,但他从来恪守礼仪,老练如青丝也只觉查他对自已有些动情,却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之间全觉愕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
又听他说到:“我虽是不才,不过家中也有些祖业,定不亏待了你。此次来前,已和家中高堂禀过,二老也不反对……”
青丝听着他独自说得欢快,却想起这谢季来的底细确是不太清楚,不知他和范瑞谁更可托付,此刻也不敢回了他,还得细细打听好了再做打算。
转身立到窗前,默默听他说完,还是一言不发。谢季来有些心焦,止不住问:“青丝?”
再转过身来时,眼中已有了大滴的泪水,一颗一颗沿着腮边滚下来,青丝不去拭它,也不出声,噙泪对着谢季来的眼。
谢季来有些慌张,笨手笨脚的来擦青丝脸上的泪水,擦得满手全是,又扯了袖口来拭。青丝只静静流泪,把他惹得左右不是,口中直问:“姑娘千万不要这样,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不对,让姑娘生气了。”
青丝这才摇一摇头:“并不关公子什么事,公子对青丝的这般情谊,青丝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那姑娘又是为何伤心至此?”
青丝仍是背过身去,低低抽泣并不答他。谢季来想是最见不得女子这样,再三追问青丝是否有难言之瘾,青丝才借了台阶,低低答道:“公子不要再问了,青丝早说过是身不由已的人。”
那谢季来居然也真不再问,青丝是特地说了一半等他来问,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个呆子,可惜玉盏不在,要不哪要费这样的工夫。
只好硬着头皮再道:“前日里妈妈为范老爷的事,就已大动肝火,如今要再在这气头上惹她,那青丝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说完又是泪流不止。
谢季来无法,慢慢拿些话来宽她,青丝却再不说什么,他只长叹一声,凄然而去。
他甫一出门,青丝忙遣人去玉盏处,无论如何都要接她回来。这个时候离了她真是行事不便,有些不好出面的事总要她去打点。
玉盏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过几日便回来了。青丝先吩咐她托娘家兄弟亲去金陵一趟,打探那谢季来是什么来历,再慢慢作其它打算。
那玉盏兄弟一去半月没有消息,青丝等得难耐,一方愁着客少,一方又忙着应对范瑞谢季来等,难免气燥,只天天催着玉盏家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