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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荒谬婚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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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历明乾四十三年,帝都城降下了一道圣旨,黄绸朱字,千真万确的一道圣旨。
一道赐婚圣旨。
其实大夏朝的整个运行机制已经运行了五百多年,圣旨早已下了千万道,按理说没有什么圣旨可以达到把整个帝都城震三震的程度。
帝都城里住的都是谁?
皇室宗亲,内阁宰辅,机要重臣,和一群脑袋上顶着要职与爵位的人精,在这帝都城里谁装的不像个笑脸人儿?恐怕只有三岁小儿罢?
更别提此朝皇帝明乾帝向来想什么做什么,下的乱旨能有数百道,在这明乾朝,天大的古怪消息也是令人麻木的。
可饶是如此,这道赐婚圣旨一旦降下,谁也没办法再装了!
别说皇贵妃丢了如意,宰相碎了青瓷,更别说承恩公吓得手抖,多少人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昏过去,就算是百姓听此消息,也是议论纷纷,连田间的汉子似乎都变成了妇人,天天把此事挂在嘴边侃侃而谈。
那么,旨意是什么呢?
其实这道旨意非常简洁好懂,至少最热乎的那位当事人,是完完全全没觉得这道旨意有什么可以震撼的。
“奉天旨意,神皇有令,兹闻一等安宁侯之女钟娴,系嫡所出,年方十七,娴熟大方、德才出众,文采俱全,朕躬闻之甚悦。今时今日,皇太子尚弱冠之龄,英姿勃发,品貌天成,当择贤女与配。今令此女予皇太子,册封为一品皇太子正妃,望尔等尽心准备,以待大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八月十五完婚。
神皇之令,告知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在钟娴本人看来,这是一份非常不咸不淡的圣旨,简而言之,就是说,听说安宁侯家的嫡女钟娴人品不错,德才兼备,皇太子也没妻子,长得也算行,那么你家就准备准备,把女儿嫁过去当太子妃吧,相关部门快点办理,要求八月十五中秋完婚。
这其中既没像赐婚四皇子时那样赞其‘佳偶天成’,更没有赐婚五皇子妃那时赐真金美玉来表彰其容貌出众。
皇太子娶皇太子妃,在这明乾朝本来该是极盛大的一件事,偏偏到了钟娴这儿,除了按部就班还是按部就班。
即将上任的皇太子妃钟娴什么话也没说,在安宁侯府的大厅跪了一地板的人时,她还是悠闲地坐着,看着这明显是减了分量的圣旨让这一地的人都欢欣鼓舞,喜极而泣——或者说只有领头的那个是真心如此——心里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百无聊赖地放下茶杯,她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地一福身,脸上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喜极而泣,相反,她连眼睛都没有亮起来,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臣女谢父皇赐婚。”
从这一刻起,她便成了这里唯一一个不用对圣旨拜磕谢恩的人。
要叫钟娴说,这还多谢了皇族太祖以来的抽风因子,要现在的她对人磕头,她是断断不乐意的,如果是别的时候也就罢了,但,此朝太祖有令,自家人,不必拜叩谢恩,虽然旁人也没胆子这么做,可是钟娴就这么悠闲地照做了,不仅做了,还理直气壮的不得了,搞得来宣旨的太监都不好说什么——太祖毕竟真的说过这话嘛。
罢了,皇太子妃,顶顶尊贵的身份,不磕头就不磕吧。
“恭喜侯爷,贵府七娘子啊,看老奴这张嘴,太子妃娘娘得圣上青眼,侯爷也一飞冲天开啦。”老太监收起圣旨,向前一步走,安宁侯正喜笑颜开地打算接过圣旨,却没想老太监一边想着太子的嘱咐,一边直接绕过了他,走到钟娴面前,颤颤巍巍地往下拜,“老奴参见太子妃娘娘,请太子妃娘娘金安。”
太子殿下老早就说了——给那个不要脸的老头子一点颜色看看。
钟娴则气定凝神地坐在正厅最高的座位上,伸手虚抬,“公公请起,公公如何称呼?”
老太监笑容可掬:“老奴姓福,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奴才,伺候了太子殿下五年,今儿早恰逢圣上高兴,讨了这宣旨的好差事来向娘娘请安,”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更乐了些,“太子殿下命奴才对娘娘说,不能今日就住进东宫,娘娘受委屈了,且等个把月,他再迎娶娘娘进宫,在这之前,请娘娘舒舒服服的在家里待嫁,如果大婚那天看见娘娘瘦了,他可是不依的。”
听见这话,安宁侯看看长女比起以前消瘦了许多的脸蛋,脸色跟旁边的侧室刘氏一起刷地白了下来。
钟娴听着这番话,特别是‘他可是不依的’,差点恶心地没把今天的早膳吐出来,心想这十几年没见几面,那家伙恶心人的工夫倒是见长了,这扇人脸的工夫也见长了。
得,理科生的嘴皮子也不赖啊,不然她这个守了望门寡的女人,怎么能成功得嫁那个虽然克妻,但还是皇太子的人?
皇帝定是听他说了些什么,才同意了这门婚事,甚至把东宫的人派来宣旨给她撑腰的——呵,说起来也好笑,她在自己家,居然需要那个人的奴才给她撑腰!
得,这还是要谢谢人家,这老公公看起来也一把年纪了,钟娴看着就心酸。
“小乔,给福公公看赏!”
她一边牙酸一边挥指,旁边一个雪肤花貌的丫鬟就上前来递了一个几个拳头大小的荷包,上面拴着绳子,非常好拿。
只见起了个美人名的小乔微微一福身,头上的东珠金钗耀眼地让旁边跪着的钟家四娘都眼热极了,水红的裙衫更让她容姿出众了三分:“给公公请安,公公请笑纳。”
福公公笑着说不敢不敢,心想好一个俏丫头,接过荷包一捏,呵,凹凸不平,却触感滑润,看来除了银子还有其他的东西,不由得笑的皱纹更多了:“奴才谢太子妃娘娘赏!”
“现在是二月,还有些冷,大乔,给公公拿身毛皮大衣来。”钟娴面不改色地继续吩咐道。
她右侧的丫鬟前凸后翘,唇红齿白,眼睛灵动,俨然又是一个美人,此刻正微笑着说:“是,七娘。”
安宁侯府此刻算得上是和睦,可外边儿已经震翻了天。
且不说皇帝为何突然赐婚太子,光这太子妃人选就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安宁侯府上的事儿,说起来可以让人谈论三天三夜都不想休息。
安宁侯姓钟,早年是老安宁公的庶长子,嫡母凶悍,刻薄于他,因此他发愤图强,经人荐官,官至四品,在勋贵人家里也算上进了,因此临江公把嫡女许给了他。
谁想到他嫡弟早死,嫡母早死,安西宁公的爵位便降级成了西宁侯,扑地掉到了他身上,他也算混出了头,贤妻美妾,侯门府第,要新任太子妃钟娴来说,这也算是个人生赢家。
然而他在最近几年又大大出名了一把,他虽还算正经,不好赌,也不算好色,却也贪图风月事,自认才子,堪配佳人。他嫡妻早死,留下一年长女儿,一年幼弱子,此外光侧室就满了员,妻妾不少,个个都有所出,安宁侯堪称单薄的家系在这一代神奇地丰满了起来,他光儿子就有十八个,女儿倒少,只有两个,最受宠的小女儿正是他最受宠的侧室刘氏所出。
而新任太子妃钟娴,正是安宁侯嫡妻所出,此朝兄弟姐妹共排行,家里兄弟众多,她便排到了第七,家里都称七娘,而她唯一的妹妹,庶出的钟惠,则排到了十四,人称十四娘,自幼姿容艳丽,温柔体贴,堪称有拂柳之姿,琴棋舞画无一不精,书也略通,可谓是安宁侯的心尖子。
而长女钟娴在他眼里,十足不够讨喜——钟娴长得像娘,并不不是说不算美丽,但是如果说十四娘是拂柳之姿,她就是海湖风雷之秉性,平日里一句话都不多说,真惹恼了她却没人有好果子吃。
在她八岁那年,安宁侯夫人去世,刘氏欲夺管家大权,先暗示厨房婆子,七娘的菜不必那么丰盛,结果钟娴不声不吭地拿了证人直接找到了当时在公办的安宁侯面前,给了他好大个没脸。
从此宅邸管家大权虽还是落在了刘氏手上,可负责各府夫人外交的,却是当时才八岁的钟娴。
好在钟娴对弟妹非常疼爱,安宁侯不用担心心爱的十四娘受姐姐欺负,与之相反,但凡有好的衣服首饰,她都会匀给十四娘一份,时不时还亲自教导其课业,作为长姐来说,钟娴在安宁侯心中也算合格了。
本来西宁侯府上下还算和睦,坏就坏在婚事了——这也是西宁侯府成为帝都城谈资的起因。
钟娴幼时,西宁侯府夫人做主,定了嫡亲二哥家,也就是临安公家的钟娴她表哥为女婿,而十四娘钟惠在八岁时也定了一侯府嫡出子为夫婿,两桩婚事都可谓是名正言顺。
可惜钟惠的未婚夫,定礼刚过,不幸外出跑马,染了病,跌断了腿不说,下身瘫了,这一生恐怕都没法站起来了。
刘氏当时就急了啊,她管家管了十几年,心大了,再加上安西宁侯因为自身庶出,对庶子庶女更加青睐,刘氏哭啊求啊的,安宁侯一想那么柔弱的心尖子十四娘,要去和一个废人过一辈子,为人父的心就疼的跟针扎一样,刘氏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动摇,便提出把姐妹俩的婚事换一换,还说七娘自幼能干,十四娘到底不比七娘嫡妻所出,去了恐怕要受人欺负。
安宁侯更动摇了。
此后,最劲爆的事情闹出来了。
钟惠和临江公家的二郎,也就是钟娴的未婚夫,私奔了,私奔不成后,被抓回来的一对儿鸳鸯哭哭啼啼地,齐齐地跪在钟娴面前,求她成全他们。钟娴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当即去找了安宁侯。
“这样的男人,我不要,十四娘若是真的喜欢,就拿去好了。”
安宁侯被长女头一次用轻蔑的语气说话,气的不轻,当即决定给姐妹俩换婚,钟娴倒是不哭也不闹,安静地回了自己院子,不出七天,钟惠的原未婚夫听见这事儿,气的直接咽了气,刘氏不禁更欣喜女儿的福气和钟娴的没福气。
钟惠的原未婚夫也是出身侯府,听了这事儿哪里敢罢休?立马找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要求钟娴守望门寡,甚至要求钟娴就这样嫁过去,以作补偿。
然而本来嘛,一个姑娘家守了望门寡,就不太好嫁出去了,更别提就这样嫁过去守寡,安宁侯到底还是亲爹,没立马同意,最后也没同意。
这事儿在帝都城传开来后,安宁侯府简直成了笑话,到最后嫁过去这个提议不了了之,钟娴却是守了望门寡。
刘氏的心愿达成,美得天天在府里耀武扬威,她的宝贝女儿十四娘钟惠却不太好过。
钟惠自幼被姐姐启蒙,虽然是庶女,却被宠的不知世事,每次出门都容易被人欺负,这时候每次维护她的都是钟娴,一来二去,她对钟娴的依赖油然而生。
抢了阿姐的未婚夫还能说是‘情不自禁’,但是让阿姐守了望门寡却不是她能辩解的了。
更何况,此事一出,钟娴名声尽失,守了望门寡,又是丧妇长女,除了嫁到偏远地区当填房,似乎无人可嫁。
钟娴自守了望门寡,任钟惠哭着喊着想要见她,她便再也没开过门,每每都是大乔小乔说七娘病了,请十四娘改日再来,别过了病气云云。
钟惠哪里不懂这意思,哪里不懂钟娴的性子?
——阿姐只是不想,并懒得见她罢了。
钟惠从此只好暗暗伤身,为此临江公家的二郎还埋怨过钟娴好几次,心里暗想如此不大度,不贤惠,不体贴,连妹妹都要这样对待的女人,不娶也罢!
谁知这二月才刚刚过了头,哐当一声赐婚旨意就砸到了安宁侯府!
※※
所有人都不知晓的是,大年初一,一顶青花轿子闷声不吭地出了安宁侯府,到了帝都城最大的酒楼门口才停下。
男子打扮的钟娴一进去就有人指路,她顺着楼梯到了三楼一个包厢,冷脸一推门,直接坐到了桌子旁,对对面坐着的人展开一个冷笑。
“要笑就笑,憋着的模样太难看了,夏澜衣。”
坐着钟娴对面的,赫然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男人,唇红齿白,一个大男人面容竟然称得上秀美,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神色却冷硬似铁。
他似乎出来的匆忙,青色的褂子里透出一丝金黄,八爪的绣纹隐隐可见。
他悠悠的姿态和钟娴甚是相像,此刻正倒了一杯茶递给钟娴:“我当初可真是小看了你,没想到当年的文科状元居然能成个受气小媳妇,钟娴,你的脾气呢?”
钟娴听着这话,差点把杯子丢他脸上去:“没想到你记性这么差,居然也管我叫钟娴。”
“哪里,都是钟七娘之名如雷贯耳。”
钟娴一挑眉:“太子殿下的克妻无能之名我也如雷贯耳。”
“行了,咱们也别多说了,”男人——当朝太子夏澜衣冲她伸出手,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结盟吧,钟——弦。”
“好久都没和你合作了,夏澜衣。”
被叫钟弦的钟娴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她知道,自己被叫了正确的名字。
要是钟惠在这儿,看着她阿姐露出这样的笑容,非得吓哭不可。
两只同样白皙袖长的手就此握在了一起。
于是不出半个月,皇帝下旨,钟七娘赐婚太子,得封太子妃,举国皆惊。
只有东宫的太子殿下知道这桩婚事的来源——想要坐稳太子之位登基,他必须娶了钟弦!钟弦如今也需要嫁给他!嫁给他不是更实惠?
不然一个理科状元,偏科的理科状元,如何坐稳皇位!!!
不然一个守了望门寡的女人怎么自在地活着?
结盟吧。
不就是和同学结个婚吗,多大点事儿啊。
而接了旨意的钟弦回房后,也只能慢慢地在贵妃榻上卧着,叹了一口气。
“七娘?”
“没事,你们去拿点酸梅汤给我。”
“七娘,这可是二月……”
“没事,你们去,必有的。”
大乔小乔躬身退了出去,钟弦又幽幽叹了一口气,望着贵妃榻上的麻姑献寿纹许久,才说了一句话。
“人啊……在这个狗血满地的时代,不为自己果然是活不下去的啊,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