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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网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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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一刻,跟着就笑了出来。伸手从月染的面前收了茶盏。夜羽跟着我安下来的心念锵然了几声。
连它也认为这是玩笑吧。
一定是的啊。
真是的,就算月染认识诸位达官贵人,也不能让我立时就跳了级别进宫。
荀,你在期望什么?收心吧……
“怎么,你不想去吗?”在吐了一下舌头后,月染收了烂漫的品行,正色道:“也许一时没法子让你如愿,就请你先过来看个新鲜吧。准备一下,下个月底,我带你入宫。”
抱着两只叠在一起的茶盏,我呆看着月染——她站起身,用手将裙裾整理好:“其实,我确实是一名舞姬。不过,不是在平康里,而是在掖庭宫。多有隐瞒,还望荀姑娘见谅,月染……其实是当朝司乐伎部舞官。”
什么!
我被这话震住了——举止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在流觞会上被恶少欺凌的绝色美女,竟然是统管天下舞姬的总管!
夜羽碎声散乱。
这不像是玩笑……从她进入乐馆时我就感觉哪里不对——外来的人员能不被约束的跑进来,并且大声喧哗,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拦阻,甚至姥都没有出面……
不,她说的绝不会是玩笑!
“见到本大人,还不跪拜?”月染吃吃的笑着,伸出手想要按我的肩膀。
默然的退开一步,我目不斜瞬的看着她,开始的时候月染还笑,后来渐渐的便在我冷下来的眼神注视下局促起来。
就这样对立者,我静默了很久,屋子里静的只有金色的灰尘轻轻的从阳光的间隙飞舞着。
“荀……你怎么了?”月染终于耐不住,小声的开了口。
再度向后退了一步,我已经站在了门旁:“对不起,今天在下说什么都不能跪拜您,因为我实在接受不了姐姐变成我必须跪拜的、高高在上的贵人……”
娇艳的美人一下子怔住了。
“荀子?”
低下头,我放下了茶盏,咬住自己的嘴唇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对不起……您走吧,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荀会依律向您行礼的……”
“请不要生气,我并非要存心隐瞒于你的,实在是……我也有苦衷啊,那天围观的人那么多……”月染慌忙的拉住我的手,又推上了门,急切的解释着。
“放开!”脱口而出的断喝声惊得月染立刻放了手,眼泪竟都要落下来了。
“荀,你要我怎样做你才能相信呢,我……我对你隐瞒也只是想要一个朋友,咱们就当是坊间自小长起来的姐妹那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身份……”
用手背擦了一下唇上的湿气,我看了一眼月染,立刻又移开了目光:“姐姐,你……真的能像姐妹那样待我吗?”
“自然是,我就是那样想的!”
我用双手捂住了脸,在月染急促的呼吸中沉默了一刻,然后抬起头:“月染……从洛阳过来的我孤身一人寄居在这乐馆中,没有一个亲人。我一直认为世上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了,可当你在人群中叫我‘妹妹’时,我真的很高兴……刚才我是怕了,我怕卑微的我对你着亲近的心情都是高攀,都是做梦……实际上,我才不想管你是谁,我认了流觞会上叫我妹妹的月染,就不会在乎月染是北曲的娼妓还是庙堂上的官人!现在,”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晃了一下头将溢出眼角的泪水摇下去,重新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谢谢你让我安心……月染姐姐。”
在我面前局促不安的女子终于释然的笑了,眼泪像断线一样的往下掉,她慢慢的走过来,张开双臂将我抱住中:“谢谢你,荀,也谢谢你……感谢上天,我找到了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待我的你……宫里的舞姬不是怕我就是讨厌我,我没有一个姐妹。荀,我没看错你,你就是那么直白的人——不会被强势压倒、也不在乎礼数的小女子……”
我亦伏在她的肩上,伸出双手,安抚的拍着她抽泣的背,心里一阵悲哀——飞舞接近的美丽蝴蝶,你在我的网中了……
“咱们在干什么呢,真是的,”我拉着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眼角,又沾干了月染脸上的眼泪:“不哭了!你我会是很好的姐妹,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我答应你,会和你去任何地方的。还有,我喜欢月染姐姐微笑的样子,以后,就请你为了我开心些,好吗?”
“嗯!”月染点头微笑,脸上还留着泪痕,却紧紧的牵住了我的手。
光线从窗前移去,那些灰尘已经不再飞舞。
月染又坐了会儿就要走,我想她定是暗中偷跑出来的,就也没有强留。一路说笑着送月染到门口,看着她座上牛车出了南曲,我才转身向着一直在前厅站的笔挺的姥施礼。
早上乐馆刚打开大门,宫中的舞姬总管就冲了进来,姥正在正庭喝茶,被拉住了劈头便问荀子在哪里,姥给指了方向,总管在跑进内院前厉色道:“你就在这里好好的反省吧!”
因为这句话,姥一直垂首站在那里,直到我送月染离开。
“姑娘,您真的吓到我了,”姥拉着我回了茶室,惊魂未定的跪坐在垫子上:“我以为夜羽的事情败露了……”
“您又乱讲,即使就是奔那件事来的,也只是被‘发现’,还没到‘败露’的地步呢。”我笑着说。
“姑娘怎么会和宫中的总管认识上的?”姥自己舀了冷水直接放在碗里喝下去:“莫非……您上次出头的事就是为了她?”
“这样都让您猜准了,嗯,是的。”
姥又舀了一碗冷水推给我:“还真是好人有好报,这样一来,姑娘以后在宫里也有了靠山。您可不知道,这位月染小姐是皇后的红人,她自小长在掖庭宫中,和皇子公主们关系都好的很。”
我伸手拽松了领口,又将袖子卷了起来,捏起茶盏将冷水一气喝下去。
姥瞟了我一眼就不再说话,垂手在风炉里摆上碳条,又回身从身后的矮柜中搬出茶具列在面前,又丢了个自己的垫子过来让我靠了,开始点茶。
正是将近正午的时分,略有偏斜的柔光渗过茶室的窗纸,将竹的影淡墨般印在上面。
步步为营,这一招棋走的可谓金角银边,我机缘巧合的吊上了司乐部总管的高枝。如此一来,我便可以在她的带领下潜入宫中,去寻觅那已经埋在灰烬下的线索。
老师,您也很高兴吧,我会找出杀害您的那名闇属,并且将他灭绝,为您报仇的。
只是……为什么我并不开心……只觉得胸中从方才就烦闷的很,就像压着块石头一样。我应该开心的……
对不起,月染,如果终有一日,你知道了我曾经对你说过什么谎言的话,你会不会还能像刚才那样毫无间隙的喝下从我的茶盏中分给你的茶呢?
能拉住你的手的直白女子,只是一个我刻意演绎的在谎言中用来接近你的幻像,而你想见到的魔琴就在与你咫尺的地方。
可这咫尺便是天涯。
荀子是闇属,是只能行在诡道和暗夜中的风影,见不得光的大恶之人。
我摇摇头,苦笑,捧起姥推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
“如何。”
“……嗯,很好,谢谢。”
姥轻叹了一声,欠了身子将我手中的茶盏夺了去,随手倒在水盂中:“姑娘现在神游太虚呢,连又苦又涩的盐水和清幽的香茗都吃不出来了。”
这时候我才惊觉自己口中都是咸涩的味道。而在点茶时完全忽略奉茶人的是极端失礼的事情,我收了心坐正了身子,向姥致歉。
“多句嘴,我怎么都觉得姑娘不怎么高兴,您这脸就跟兰生说的都上冻了……您这是又愁什么呢?”
闭上眼睛,我将脸埋在双手间——从方才起,夜羽便在我心中一直切切,它能体会到我的挣扎和纠结,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安慰我,只能噌噌的响着,尽力安抚我黯淡的心情。
“姥,我不想……可是,我见她身居高位,却时时有落寞的神情,又对我说那些宫人冷淡,恨不得有个姐妹,就应承了下来……可是,我确实有些奉迎她的意思……我觉得这样不对,您是不是也觉得荀投机的人……”
“呵呵,”听见我这么说,姥放下心来般的掩着口打了个哈欠:“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方才见您们携手说笑着出来,转脸您就这幅脸色,我还寻思不透出什么事了……哎,姑娘还小,却不知您这一应承能让这位月染大人多开心。”
一盏茶又推到了我的身边,姥坐回座位,拿了茶巾擦拭着银匙,又盖上了银盐台:“皇家的孩子生来孤独,为了不使他们太过寂寞,宫中就从民间挑选了小孩子作他们的玩伴。有幸得到皇子公主们垂青的,便成了随侍,或者安排了职位,但是小孩子间的保不准就有打了伤了的,在坊间大人都不出面,哭两声就过去了,可在宫里,伤了皇子是要掉脑袋的……等都长起来成人了,虽说是同富贵,到底有地位尊卑分别着,渐渐的就被礼数限制疏远了。直至这时,那些孩子才真醒悟过来,自己不是那太极宫的主子,甚至连宫女太监都比不了,早晚都是被送出宫去,落得个举目无亲的孤苦结果。”
捏住茶盏的手指在收紧,我看的见自己的指尖因为用力而越发苍白。
“月染也是这些专供皇子们解闷的玩伴之一,只是这位小姐几岁时就表现出了惊人的舞技天赋——所有她看过的舞蹈,不论是多长时间,多少个人穿插着同时表演,过后都能马上演艺出来,一点不差不说,比先前所见的舞技更精湛。对了,有传闻说,在仲夏的一天夜里,她踩着新熟的莲蓬在太液池的水面上追逐流萤,被当时目睹此事的宫人惊为天人,上报后被皇上亲自提点为舞官之一,而那时候,她也就才十岁不到。”
“真的吗?”我有些吃惊,就算是学轻身术,也需要七八年的修为才能有这样的本事,不禁打断了姥的话头问到:“莫不是她天生就会轻身之法?”
“谁知道,估计是以讹传讹了,”姥停了一下继续说下去:“……可惜,这上面心血来潮的封官对月染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孩子被点职的时候年纪尚轻,官职却是一升再升,被推举为总管后,那些年长的舞姬心生不满,而这孩子对于宫廷中下人们的黑幕一无所知,为人处事又太过手软,经常有些宫人明里暗里的欺负于她,要不是皇后带她视如己出,而且确是身怀绝技,现在早就被人……”
我静静的听着姥的叙述,眼前似乎又看到月染被人欺辱时向小鸟一样跃起后退的身影。她,原来一直只会用这样的躲避方式保护自己。
“您……没事么?”姥突然问我。
“怎么?”我奇怪于她的表情,好像看到不能相信的东西一样。
“您,在哭呢。”
什么?怎么会……我抬手摸自己的脸颊,果然是濡湿一片。随即心里被揪紧了一样感觉占据了。
月染……月染……对不起。
“您真是个性情中人呢,当初在风雪里快被冻死时还笑得出来,挨了鞭子也能忍了不叫出声,现在却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落泪,”姥跪走了几步,拿茶巾给我拭泪:“您能让她有了个姐妹,已经是天大的善举……成了,别再哭了,害的我点茶都没了心情。”
吸了口气,我在姥含了笑意的目光注视下喝光了茶。
我也是没有了家的人,能理解那种没了根基的恐慌和失落。既然你认了我当家人……如此,荀定会尽力护姐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