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番外 踏雪无痕 ...
-
落落,弄月一直都是这么叫她。
她以一种惊天动地的方式撞进我的生活,至少对我而言,永生难忘。
那年,因母亲哮症难愈,我们举家迁至山明水秀的南方。名扬天下的傲龙堡,百闻不如一见,仅从外观,便能窥得一统中原武林的气魄。
第一次正式拜见上官伯伯,和以往许多次被父亲带去见那些重臣元老一样,一切都很平常。对这位在江湖上备受敬仰的大侠,我极有礼数的躬身行礼,眼角瞥见他脸上赞许的笑容,暗暗开心。正准备起身,忽闻头顶上爆出一声尖叫:“蜘蛛呀……啊……”
余音未落,屋梁上一团重物砸下,正中我的背心。如果不是有些内力根底缓冲,我一定会当场昏死过去。实际上也没好多少,我被压在地上奄奄一息,那团重物却还在喋喋不休:“爹爹,您不能怪我!我一直都在那儿,您都没发现。而且,这屋子一定很久没打扫了,那蜘蛛比落儿的拳头还大呢……”
女孩儿的声音清脆欢快,压根没意识到身下还躺着一个人。估计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等到上官伯伯冲过来拎起她时,我已感觉喉间有腥甜的东西涌出,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还听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尖叫:“他是谁?”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对她敬而远之,并不是因为她把我砸伤,而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儿。该怎么说呢?新鲜?奇特?总之,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多了去,宫墙里的堂姐妹,朝臣家中的千金,哪个不是娴静温婉,连走路都是缓步而行,更别谈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加上长辈之间的笑谈里,经常流露出我应该称她为姐姐的意思,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躲开?
不过,父亲很喜欢她,经常把她抱到母亲床前玩耍。当见到母亲的病容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时,我开始承认她确有几分可爱之处,仅此而已。
在傲龙堡一住就是三个多月,母亲的病况并没有很大的起色。父亲寸步不离的守在母亲床边,好言宽慰。父亲的笃定原本是我唯一的希望,但这个希望却轻易的破碎在几位御医无意的言谈中。我并非有意偷听,碰巧路过,油尽灯枯四个字却是如雷贯耳。
在原地站了很久,只觉天塌了一般,我狂奔到没人的角落,终于忍不住小声哭泣。当那个耳熟的声音又一次猝不及防的响起时,我几乎连擦干眼泪的勇气都没有。谁知,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笑,而是在我身边蹲下,摸索半天,没找到帕子,便伸出手臂到我面前:“就用这个擦吧,早上刚换的新衣裳。”
我底气不足的瞪她,她却视若无睹,只管用袖子擦我的脸。淡淡的衣香入鼻,她全然不顾我的躲闪,认真的说:“爹爹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我帮你擦干净,才不会让别人看出你哭过。”动作停了停,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我每次就算洗过脸,月哥哥还是能看得出来。”
她拉我起来,像模像样的替我抚平襟前并不存在的褶皱,冲我笑笑:“爹爹请来了藏医,还派人去给蜀山医仙轩辕真人送信,你娘一定会没事的。”
平常的几句话,却是异常肯定的神情,暖暖的笑容似冬日里的阳光,穿透云层,扫净阴霾。
她预言很准,那年冬天过后,母亲的哮症得以好转,这自然得归功于轩辕真人的到访,而他的到访也为我们结下了数年后的师徒之缘。
后来师父常感叹说世间万物皆是缘,缘起时往往不觉,正如他第一次在傲龙堡见到年幼的我。每逢此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却是多年前的某个下午,透过泪光与她对视的那一瞬间。
不知不觉中,生活开始与以前不大一样。我自出生时便赐封爵位,一直在皇宫内接受最好的教育,诗书礼乐骑射、言行举止、接人待物,都由太傅相授,没人把我当成孩子,除了她。虽然我根本无视她经常摆出的姐姐姿态,但在她面前,打小牢记的规矩礼仪慢慢的全给忘到了九霄云外。我开始戏称她花花,不理会她的抗议,其实,落落两个字也很好听,但那是弄月的专利。
她喜闹不喜静,满脑子千奇百怪的想法,尤其喜欢捉弄人,自然也打过我的主意。只可惜,她的眼珠转一转都能引起我的警觉,在被我将计就计的反捉弄过两次后,她把目标转向了丫鬟和仆妇,常常折腾得整个后院就剩我和她两个人。
大多数时候,上官伯伯也拿她没有办法。唯一制得住她的是弄月,不同于我的以其之道还施彼身,弄月只需往那儿一站,她就会变得乖巧许多。就为这一点,她经常被我嘲笑得恼羞成怒,结果一定是张牙舞爪的穷追猛打。当然,她能追上我的可能性很小,也因此,她练习轻功的积极性超过做任何事情。
按照长辈们的安排,我们每天上午都必须读书练字。弄月是傲龙堡的首席弟子,下午的大部分时间得呆在练武场。我虽然也被指定了习武进程,时间却要自由的多。我们经常会偷偷溜出傲龙堡,到附近的山林中玩耍。
很不幸的迷过一次路,我俩在傍晚时分转到了一处荒芜的山崖,她说什么也不走了,脱下鞋给我看她脚上亮晶晶的水泡。
我硬撑着背起她走了半个时辰,却也只是从一个山头挪到了另一个山头,抬头已是满天繁星。两人又累又饿的躺在山石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耐心的等待天亮。睡意一阵阵袭来,我坐起身,强迫自己不要睡着,以免山林中跑出什么野兽伤人。
她也醒着陪我说话:“你知道吗?我娘是个大美人。”
我点点头,听父亲说过,她的母亲阮芙当年是享誉江南的绝色才女。
她一本正经的说:“所以,我长大了也会是美人。”
我弄不明白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好再次点头。她却只是凝神看着星空,眉头微皱的想心事。我耐心的等了半天,她才小声嘟哝一句话。
“你说月哥哥他会喜欢我吗?”
我哑然失笑,她的担忧在我看来完全是多余的。
她浑然不觉我的笑意,继续追问:“如果他的心上人不是我,该怎么办?”
我揉揉她的脑袋:“这种事不会发生。如果你到了桃李之年还没能嫁给弄月,我就勉为其难的娶了你。这样你总该放心了。”
“勉为其难?”她的表情总算恢复了正常,一拳打在我的手臂上。
“那就真心实意吧。”我随口应道,却不知何故,心头有些莫名的轻颤。一定是山上寒气大了,我裹紧衣服,转头发现她已经蜷成一团昏昏欲睡,忙脱下外衣给她盖上。她本能的往我身边缩了缩,含糊不清的嘀咕:“星璇,你真好。”
星云流转,她额间的银印璨然如星,我忍不住微笑,听见自己心底的回答。
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七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从孩童到年少,我了解她胜于了解我自己。却一直没发现,她的喜怒哀乐正在一点点主宰着我的世界。
十二岁时,母亲顽疾初愈。在回京师和去蜀山的选择中,许是不愿再回到过去刻板的生活,我选了后者。以为我们能够笑着告别,她却稀里哗啦的把眼泪鼻涕擦了我一身。我把她塞进弄月怀里,飞快的跳上马,只怕再晚一点,鼻根的酸涩也会变成某种东西。
正准备挥鞭,她却扑上前拽住马鞍,扬起泪痕狼藉的小脸,一字一句对我说道:“不许忘了我!”
我很后悔这句话没有由我来说。五年里,她的笑颜在我的记忆中不曾淡薄半分,而五年后,她再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鉴于这样的“惊喜”很有她的风格,我大度的原谅了她。虽然有些失落,可还是想去逗逗她。谁知三言两语间,目光就再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很简单的,想起初上蜀山时的一段往事。
终年云雾环绕的蜀山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清修之地,我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静下心来。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张神采飞扬的脸,然后忍不住想笑。每天耗费了大量时间凝气调息,内力却一直停滞不前。直至一日,飘得正远的思绪被师父拉回,他的语气并无半点责备,只是淡淡道:“心为欲种,眼为情苗。璇儿,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放任过自己。眼中,自是空无一物。心中,却似空缺了一块。
我原来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聪明。过了这么久才知道,缺掉的那一块就是她。
她的笑容,仍甜美一如当年。轻而易举的,翻腾出珍藏在心底,连我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依恋。
对此事的认知让我一度阵脚大乱,我强迫自己冷眼旁观她的一举一动,努力挖掘着她与年幼时的不同之处,想证明那份特殊的感情只存在于过去。
的确,相隔多年,她不可能没有丝毫变化。最明显也最让我不解的,是她对弄月的疏远。除此之外,性情也稍微成熟了点,不再把心事挂在嘴边。但是在她眼底,时常会有一些不甚分明的彷徨和寂寞,像只极度没有安全感而随时准备逃窜的小动物。我不懂她的惶然从何而来,却直觉的想离她近一些,拿出她曾与我分享的温暖,换来她的展颜。直到后来,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全然忘了自己的初衷,或者说,是忘了自己。
她在吟诗作词方面精进了不少,偶尔能随兴冒出些绝妙的句子来,得到一两次表扬后,就死缠烂打的要我拜她为师,信誓旦旦的保证教我作的诗一定能够传诵千秋。
她会半夜望着天空发呆,念叨些奇怪的话,比如:“好多星星啊……古人可真幸福,以后想看满天星辰是很难的……”又比如:“星璇,你是天秤座的,嗯,让我想想,你会很有女人缘哦……”
她居然也会做饭,虽然是又咸又糊的鸡蛋炒饭。我本来已经找了个理由将她打发了出去,却还是没舍得把饭倒掉,就这么囫囵吞进了肚子里,结果是到了第二天嗓子都还在冒烟。
她喜欢堆些傻乎乎的雪人,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笑得像长不大的孩子。我在窗前看着。第一次,希望冬天永远都不要过去。
尽管,她一直对一个人心怀歉疚,为他担心难过。
尽管,她醉倒在我怀里,轻吻过后,呢喃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依然感激上苍让我再陪她走了一程,最后一程。
看着她和弄月生生错过,看着裴冰焰一步步走进她的心,又看着她一点点的受伤。我要怎么才能让她明白,我不是孩子,他们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只是你从不曾看向我。
我比她更清楚,那两名男子,她一个都放不下,注定情劫。
不是没想过要自私一点,毕竟有过能留下她的机会。
无数次挣扎过后,终于放弃,开始释然。
相爱不如相知。
唯愿来生,你只遇上我一人。
我没有后悔,因为我笃信她知道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可她却是倔强得不懂后退的傻瓜,那条路明明走不下去了,还死撑着。
我只好再次妥协,不管她想要什么,再苦再累,我都会尽我所能的给她一方晴空,暴风雨迟早会来,多一点点喘息的时间也好。
却没能料到,我的时间原也不多了。
没有资格去怪嫣然,给她再多的关心与呵护,终是辜负。
没有力气去想更多,沉睡过后,一切终将虚无。
当无边的黑暗包围过来时,只在心底轻轻擦亮一张如水的容颜。
烟花三月的江南,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
对不起,落落,没能陪你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