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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试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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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头的计划最终没有实现。我们放开对方的时候,我已经心荡神驰、筋疲力尽,甚至还有点气喘吁吁。我想她一定也很累了。
巫凤凰朝镜子里看了一眼,说声:“不早了,我要睡觉,你也赶快休息。”然后就匆匆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她的脚步有些虚浮。
我也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脸颊通红,额角微微出汗,眼尾残留着一点泪痕;嘴唇鲜红潮湿,有一两处带着牙印和血迹。二十岁男子的初吻,漫长、摇曳,同时掺杂了温柔和暴力。但是,脸上整个的神气乍看上去仍是平和,似乎不过是参加了类似于长跑的、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体力活动。这样的神态和先前那一滴突如其来的眼泪形成强烈反差。
我有些不相信地再次打量镜子里的人。但是我看不透他那天生的宁静表情后面掩藏着多少未知的东西。那张并不陌生的脸在我眼里显得深不可测,我第一次对自己以及自己心里潜藏的激情产生了恐惧。
那是瞬间的情感。接下来我睡得很香,一级睡眠,直到第二天起床也不曾做梦。
我再次忘了锁门。巫凤凰对着我的耳朵大喊我才醒过来。
我睁眼的时候,看见她蹲在床边,脸上带着顽皮笑容。
我探头靠近她,她笑着躲避。我失望地躺回去,她却俯身过来。我的脑袋一动不动安放在枕头上,眼看着两个人的鼻尖越来越近。她的眼睛里全是笑。
那天上午没有出太阳,是我们到那座城里首次遇到阴天。我们照样逛街。还有几条商业街没被我们亲自去开发,我们任重道远。
在一家商场里,我们经过化妆品柜台。我看见一个动人的名字,停下来看了看。导购小姐立刻迎上来介绍。
巫凤凰站在旁边静静地听。我问她是否喜欢那些东西,她说:“我还没用过化妆品,现在也不需要。三十岁以后再考虑吧。”
那小姐脸上带笑,目光却在她脸上仔细刮了几个来回——似乎想要切剥下一点碎片验看成色——最后露出服气和艳羡神色,“像小姐您这样的,除了护肤品,确实没必要买别的了。”
但我确实想送一套化妆品给她。应该说导购小姐间接的恭维也让我有些得意,似乎被赞赏的是我本人。我甚至对那导购小姐也充满了好感。
“我看我还是送你一套吧,就算到这个城市的纪念,”我对巫凤凰说。
“那好吧,”她笑着说,“我可以先收下来,放到三十岁再用。”
我们说好逛一整天。可是正在吃午饭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
我们站在餐馆门口等了半天,才截住一辆出租车。那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很好,尽管暴雨倾盆,除了路面潮湿,街道并不积水,坐在车里感觉很清爽。不像北方一些城市,一下大雨就水漫金山,马路变成河流,车辆必须击水前进。
那个下午雨声一直“唏哩哗啦”不停,我们就呆在房间里聊天。那些日子我们始终在聊天。看风景时聊天,逛街时聊天,似乎总也没有把话说完的时候。后来她想起我还带了几本书说是要偷空看看,就坐到地上看电视,让我看书。
但我们并非互不理睬。她看到精彩的镜头,就叫我看。她又要求我看到有意思的段落就念给她听。就好像两个人都既看了电视又读了书似的。
我给巫凤凰念了好几段有趣的文字,她也几次让我看电视。其实她不叫我的时候,我也时不时抬眼看她,顺带瞟一眼电视机屏幕。
后来我看到一名女子化妆的镜头。那大概是一个关于维多利亚时代的爱情故事的电影,女主角穿着累赘的裙子,对着镜子不厌其烦地摆弄自己的面部。她的动作很滑稽。我本想看到那女子化妆的全过程,巫凤凰按了一下遥控器,换到另一个频道。
“你不想学习一点经验吗?”我说。
她笑着说,“不想。”
“你不会真的对化妆很反感吧,”我说。
“谈不上,只是现在没必要,到时候再说,”她说。
“我听说女生在这方面都很有经验,干脆你就表演一下让我观摩,好不好?”
“不好,”她立刻回答。
“我要是再三请求呢?”我来了兴趣,试图说服她,“你不至于忍心让我总这么失望吧。我好不容易求你一次……”
“原来你刚才一直在打这种主意,”她扭过头,笑着瞪我一眼,“我就说你怎么会无缘无故买化妆品给我呢。”
“这是现在的念头,刚才我可没想这么多,”我说。
“你就是有预谋,”她说。
“你看看你,既不答应我,又把我说得那样心理阴暗,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叹口气,颓然靠回床头,把书页翻得“哗哗”响。
“好了,你也别假装委屈,我就化妆一次让你看吧,”她忽然又笑了。
那一套刚买的化妆品被取出来,巫凤凰先洗过脸,再对着镜子,象征性地在脸上用了些脂粉,少到几乎没有。聊胜于无吧,她说。她的手法非常精细,动作很到位,但是化妆让她的面貌打了一个折扣。那些东西遮蔽了她天生的容颜,反倒添了一段风尘。我知道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愿意看到她化妆。什么样的脂粉,也不配鱼目混珠地遮挡住那原生的肌肤和眉眼。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眉,笑着抱怨,“我这样糟蹋脸面不说,又累半天,就为了让你看西洋景。”
我说,“可是我帮不上忙呀。”
“如果你愿意帮,总是能帮上的,”她说,“你不能只做观众吧。”
为了完成这次表演,她还准备描眉和涂唇。
“好吧,”我说,“我也干点儿体力活,帮你画眉和点口红。”
我们面对面坐到地板上,我一手揽着她的脖子,一手握着眉笔,近距离地仔细观察她的双眉。它们是很自然的弧型,由浓到淡地向两鬓扫过去。可是我觉得这双眉跟“柳叶、春山、新月”之类的词毫不相干。眉毛就是眉毛,好看或者不好看而已,跟那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觉得她的眉毛看上去很美妙。
“顺着它们的走势画,动作要轻快一点,”她见我不动,就出声指点。
“那我画了啊,”我按照她说的,开始描眉。提笔之前,先吻了它们各一下。
“假公济私,你!”她笑了一下,评论说。
我不答话,继续我的工作。它确实是体力活,让我胳膊发酸。
“你要不要先看看效果?”画完眉,我停下来问她。
“完了一起看,我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把口红放到我手里。
她的嘴唇是柔软的玫瑰花瓣,已经不需要别的增添颜色了。只怕无论再涂抹什么,看起来也不会更美妙。我轻轻拨了一下她的下唇,它立刻跳回去,发出“啵”的一响,宛如弹拨乐器。她笑着给了我一巴掌。
我有些犹豫地看着她的嘴唇,不想用口红污染它们。但我仍然在两片嘴唇上精心地上了一层口红,而且抹得很用力。
巫凤凰见我把口红抹在自己唇上,惊讶复大笑。但是这口红又转移到她的嘴唇上了。“没见过这么给人抹口红的,”她挣扎着嘟囔。我说,因为是在高温状态下经过长时间热敷上去的,可以算作上釉。
她对着镜子端详化妆后的自己,我也在一旁认真打量。一双黑得夸张的粗长眉毛蜿蜒漫过镜中人的额头,如同两条挣扎的蜈蚣。她脸上到处是口红,唇印数目几乎比那些在不同机构之间旅行的文件上盖的公章还要多。
巫凤凰笑了一阵,对我说:“你这么糟践我!不行,我也要给你上釉!”
我说除了鼻子哪里都可以,但她说除了鼻子别的地方她都不感兴趣。然后她就在自己双唇上粉刷墙壁或者抹洗衣皂一样擦了厚厚一层口红,向我凑过来。我拨开她的手,躲到一边。可我刚从地毯上站起来,就被她一把推倒在床上。
她一旦行动起来,节奏很快。我被从床中间追到床头,只是转眼的事。她的双唇红光四射,浓艳逼人。我的鼻子在越来越近的灼热中焦虑不安。情急之下,我抓起枕头旁边的书挡在脸上。那是一面温柔的盾牌,却没有绝热效果。隔着上百页纸,我也感受到了高温的袭击,很奇怪那本书竟然没有燃烧起来。那个美丽的釉彩,从此鲜亮地停留在美丽的书页上。
巫凤凰停下来,看了一眼书上的唇印,顺手把它扔到一边。带着红色涂料的嘴唇离我越来越近。“你放过我,我做什么都行!”我大叫说。她只是暂停,却丝毫没有赦免的意思。我说你不要欺人太甚,再逼我我就下毒手了。她笑得浑身颤抖,仍然飞快地爬过来。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双手胡乱撑拒。当她的双唇噙住我的鼻梁,我感到两只手掌中突然各多了一样东西。那是高中上解析几何课时令我走神的球体。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随即轰然倒塌,如同融化的巧克力,灼热地流动。我的双手也跟着融化,身体却变成破土的春笋,节节高升。
“那么,是谁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然而她不需要别人提供答案,因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她点了一下它说,当然就是它,但它不是你一个人的。它是一条会变魔术的鱼,天生就会巧妙地游泳。它早就在睡梦里屡经演习,期待什么时候可以初试本领,可是她让它震惊。一见到她无暇的身体完美地展现,它激动得几乎脱力,差点儿就嚎啕大哭,忍了半天也还是掉了两滴眼泪。然而它是一条年轻的健康的鱼,充满活力,千变万化。它非常温柔,也非常顽皮,喜欢恶作剧,让我们忍不住高声喊叫。鱼摇晃着身子,不安分地不规律地游动。它冲破水面,排击着前进,又被水波缠绵地拥吻和按摩。谁也不知道它会游到什么地方,游到何时为止,更不清楚它接下来会干什么。有时候鱼就在水里整天整夜地呆着,它似乎不打算离开,或者已经在水底熟睡。两个人在天上飞,梦见鱼在水里游。或者是鱼正在游泳的时候,梦见两个人在天上飞。两个年轻的身体白天黑夜都合而为一,一起苏醒或进入梦乡。一加一等于一,公认的法则已经被打破,时间应该死去,世界应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