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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Chap.2:阿尔斐杰洛(66) ...


  •   CL

      阿尔斐杰洛闭着眼,把身子埋在温水里,双手搁在木头浴盆的边缘。

      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之后是门把转动的声音。守护者莫伊宁端着餐盘进入客厅,伸头朝视线尽头那个大门微开、有丝丝白雾和水气冒出的房间探了一眼。

      他负责送达今天的三餐。这会儿,已经是第三次朝那儿观察了。毗邻卧房的淋浴室,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飘散出蒸腾的热气,显示着房间里的人一整天都没有出来,一直在里面泡澡。

      将可口佳肴一一放在桌上,然后关门离开的过程中,莫伊宁一句话没说,淋浴房也未传出任何话声。双方都默默遵循着这种怪异而冷漠的相处模式,不打破由沉默所维持住的微妙的和平。

      在芭琳丝的亲自护送下回到卡塔特前,阿尔斐杰洛得到准许,在孤塔守卫们居住的东塔的浴室,从头到脚地进行过一次针对个人卫生的清洗工作。他终于褪下了一身臭哄哄脏兮兮的衣裤,修剪了过长的指甲和干燥枯黄的头发,如愿以偿地浸泡在温暖的洗澡水里。等把全身都洗得干净利落一丝不苟了以后,换上芭琳丝备好的崭新服饰。

      现在的自己算什么呢?实际上,在涤尽积攒了数年的污秽,以崭新的面貌穿越彩虹桥隧道登上卡塔特山脉后,两位族长并没有召见他,让他直接回首席的住所。

      他们释放了他,却没有赦免他的罪,因为阿尔斐杰洛首席龙术士的身份始终没得到恢复。他们只是将他丢回过去的住所。或许懒得再给他布置一个新住处。

      这栋花费了阿尔斐杰洛当年不少心思装潢的豪宅,和印象中的样子几无差别。每一个房间都打扫得半点尘埃也不染,所有的摆设都和离开前一样。时间仿佛倒流回那三场审判大会前,自己从未被定过罪,雅士帕尔从未到过卡塔特,也从未死过。

      变化当然有,毕竟时间曾切实地流淌而过。但变化不在于那些无感情也不会表达感情的家具和陈设,而是人。服侍他用餐的依旧是那群被瑟兰崔斯写在排班表上的守护者。他们为他端来每天的吃食,见到他,全都避免和他说话,有些人甚至丧失了与他视线接触的勇气。

      那些叛徒,服从雅麦斯的指示把我推向深渊的畜生……阿尔斐杰洛曾经恨他们恨到入骨。可是现在,他慢慢发现,自己的内心竟无比平和。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恨他们。就好比今天为他送来膳食的莫伊宁。这名守护者当年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出首阿尔斐杰洛的恶毒行列当中,但在第三场审判会上,众人联名揭发他罪行的时候,却也是确确实实地站在了他对立面的那一方。阿尔斐杰洛理应连同莫伊宁和其他人一起憎恨的,可他发现,自己空虚的内心,没有比冷漠更激烈的情感了。他只是不想见到莫伊宁,仅此而已。因为他对他根本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他来说,莫伊宁只是个「东西」。

      好像不管对方怎样伤害过自己,自己都能将对方当成「东西」一般对待。这种冷酷得近乎于机械程度的漠视,在比莫伊宁可恶百倍千倍的某些特定者的身上,同样奏效。

      五天前,阿尔斐杰洛重回卡塔特,再一次看见了那座屹立在山峦之巅的辉煌殿宇。

      由淡金色宫墙砌成、散发出神圣气息的龙神殿,组成它的真实部件是残酷和霸权。能一掷决他生死的龙族统治者时刻端坐在那里的宝座,从不轻易为他人挪动他们尊贵的脚步。而受他们奴役摆布的守护者们,则三三两两地聚集起来,来到各个山道,观望那位被废的首席。

      多数守护者都躲他远远的,因当日的落井下石而感到无地自容。少数人则丝毫不见羞愧,啾啾唧唧地在一起低声议论。随他们去吧,阿尔斐杰洛嫌恶地想,只要别再恬不知耻地凑到他跟前尊称他“首席大人”就好。他不会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也知道他们并非是来迎接自己。只因耐不住寂寞,无法抵抗一窥这桩特大新闻的好奇。他们嘴里的碎语,眼底的窃笑,对阿尔斐杰洛而言实在不值一哂。从他们蠕动着舌头的牙床里,他才确定,原来龙王并没有再立首席。可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呢?就在这毫无一丝感想的麻木心境中,阿尔斐杰洛跟在芭琳丝身后,沿浮空的山路朝正中间巍峨耸立着的主峰走去。

      在盘踞于“龙之颠”山脚的人群里,他只消一眼就看到了那四个紧挨着的身影——奎特尔梅、艾德里安,克莱茵还有迪特里希。他与他最憎恨的那几人逐一打过照面。在他看来,艾德里安只是盲从克莱茵的胆小鬼,奎特尔梅则是个无脑的蠢人。真正令他可恨以及无法原谅的,是另两个家伙。克莱茵和迪特里希,他们对他阳奉阴违,把他当蠢猪般愚弄。由于这两人的出现,阿尔斐杰洛跟随的步伐停止了。

      “怎么了?”芭琳丝回过头,不满地催促他。

      “芭琳丝大人,”克莱茵圆润的脸上显露出严谨的表情,往前跨出一步,迎向二人,鞠躬道,“族长吩咐您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接下来的路程,由我和艾德里安护送。”

      做完说明后,克莱茵面向阿尔斐杰洛。他看他的眼神毫无感情,仿佛不记得他曾作伪证陷害他的事。

      艾德里安挤出人群,走到阿尔斐杰洛面前,唯唯诺诺地说道,“阿尔斐杰洛大人,请您……跟我们走。”

      将已是自由之身的男人交给两名守护者之后,芭琳丝迈步离开。但阿尔斐杰洛却始终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尴尬立刻降临。一时间,仿佛有寒冽的风拂过四季如春的山间,把每个人的心都包裹在一片凉意之中。

      周围又开始有人窸窸窣窣地议论了。“大人,”克莱茵看着他,“您是在拒绝吗?”

      “如果我拒绝,族长有没有吩咐你再把我重新扔回孤塔?”

      “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指示。我必须将你完好无误地送回。”

      “送回哪里?”

      “首席的居所。”克莱茵抬起下巴,乖戾地问,“您预备遵从吗?”

      看着他挑衅的神情,阿尔斐杰洛有一瞬间好想疯狂发怒,让他血溅当场,但下一秒就将心中的愤怒抛掷到九霄之外,平静地对他说,“我将谨遵两位龙王的旨意。”

      阿尔斐杰洛看见,艾德里安听了这话,面孔从颧骨一直涨红到耳根。奎特尔梅似乎觉得这场面很好笑,齿间不小心侧漏出笑声。迪特里希粗鲁地撞了撞他的肩膀,警告他闭嘴。唯独克莱茵什么表情也没有,因为他毫不在乎,根本就没有羞耻感。

      “我也是。”他回答。

      阿尔斐杰洛将目光从那张死人脸上挪开,投给后方的壮汉,“你呢?”

      “别问我。”迪特里希的眼神四下游弋,始终都没能聚焦在提问者的脸上,“这不是我的差事!”他低吼道,沙哑的嘶声就如金属和石头摩擦,仿佛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

      阿尔斐杰洛毫不在意那压抑在言语中的复杂情感,“是的,永远不要做多余的事。”他冷冷地说道,“你我皆应遵守这条准则。”

      这男人在影射什么?众人的议论声犹如涨潮的海水不断漫溢,却随着一个人的出现泯灭无踪。

      “这里的人好多啊。”奥诺马伊斯踏着阳光的脚印来到诸多守护者集聚的山脚,稳重的声音回响在阿尔斐杰洛耳畔,“我今天没事,也来凑凑热闹。”

      “老师……”阿尔斐杰洛的舌头僵住了。

      一出马就控制住局面的奥诺马伊斯,与一脸讶然还有些感动的弟子对视了一眼后,立刻对以克莱茵为首的几名守护者说道,“阿尔斐杰洛不是犯人,不需要押送。行个方便吧。”

      “这恐怕……”迟疑了片刻,克莱茵低了低头,恭谨地表示,“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族长问起这事儿,就说是您接走了他,可以这样答复吗?”

      “无论什么事,照实说即可。”奥诺马伊斯冷淡地目送克莱茵一干人等离开,伸手按住阿尔斐杰洛的肩头,坚毅的面容流露出一抹浅笑,欣慰道,“阿尔斐杰洛,终于看到你了。”

      “是的,老师。我回来了。”阿尔斐杰洛想给恩师一个微笑。可脸部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没有挤出笑容。或许孤塔的岁月早已经使他遗忘了如何微笑吧。

      奥诺马伊斯安静地凝望了他一会儿,手掌在他肩上重重地按了两下,然后抽开。“如果你觉得累了,可以向族长请辞。”他温和地对他说,硬朗的脸颊略有些沉痛,“你不是非要做囚鸟不可的。”

      “不,不……还没到退缩的时候。”阿尔斐杰洛嗫嚅着说出并非违心之论的话语,“我已经决定了,要好好干。”

      听了他的表态,奥诺马伊斯先摇了摇脑袋,而后又点头道,“如果这是你的选择,我会尊重。”他本以为会得到回应,但弟子始终沉默,于是他问,“龙王有传召你吗?”

      “没有。”他垂下眼帘。

      “既然这样,”奥诺马伊斯的记忆里,闪过了这位勤奋好学、刻苦耐劳的年轻人无数次缠着自己陪他练剑的画面,不禁感慨起来,“走,去训练场,让我瞧瞧你的剑术生疏了没有。”

      “这……”面对师父诚挚的邀请,阿尔斐杰洛却显得相当犹豫,最终,颓然地摇了摇头,“……不必了。老师,陪我散步吧。”

      弟子这会儿兴致不高,因此委婉地谢绝了自己。尽管如此,奥诺马伊斯还是非常大度地点头表示理解,“也好。”

      他们特地绕了条远路,多花了点时间用来攀山。期间,静默始终主宰着这个总喜欢拿各种问题向奥诺马伊斯虚心求学的弟子,连树上欢唱的鸟儿都比他活泼有趣。

      阿尔斐杰洛的眼睛只看得见脚下的路,沿途的一切美景都无法吸引他抬头看一眼。熟悉的建筑物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阳光跃动着落在墙头,别墅的砖石在金灿灿的光束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当注意到目的地已经近在眼前,这名呆板的红发男子终于做出了一个除了埋头走路之外的动作。

      他侧过头,望着安静地陪了他一路的导师,问出当年监狱里的贾修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话,“现在是哪年?”

      奥诺马伊斯看看他,平静地回复道,“1235年七月。”

      原来如此,阿尔斐杰洛愣愣地想了一想,合起双眼。力道很重,仿佛要把眼珠子压碎。他静静地祭奠自己逝去的五年光阴。过了半晌,睁开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那片不变的光景。

      与老师分别后,回到与自己相伴了三十年左右的高档住所的阿尔斐杰洛,放下床边的帷帐,拉上每一扇窗的窗帘,阻隔卡塔特终日不褪的阳光,让一个个宽敞的房间沉寂在只有微弱光源幸存的黑暗里。

      守护者们送来食物,他一概置之不理,因为在做完上述的事情后,他就把自己锁进了浴室。

      一碟碟碰都没碰的饭菜在客厅的桌子上越堆越高,最后发臭发酸,守护者不得不将之收走。在这段日子里,陷入禁食状态的阿尔斐杰洛仿佛要挑战自己的饥饿极限似的滴米不进,仅以自身的魔力滋养自己。孤塔的生活已使他有了些营养不良的症状,但他依然固执地什么食物也不吃,只是偶尔喝点水。饿了,就用魔力填充胃部的空虚感。

      即使已经在回来前清洁过身体,阿尔斐杰洛仍觉得,那点分量的水,不足以将黑牢里沾染的秽物彻底抹除殆尽。于是,在某种执念的催动下,他开始了连续五日的疯狂清洗。

      从起床开始,就将自己掩埋在洁净的温水中,一直到爬上床睡觉为止。水凉了,就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加热,使它永保热量。有时,他会精疲力竭地睡过去,直到被冷醒,浑身颤抖不已。身上的皮肤经过那么多天,早已经泡得过于柔软、又皱又浮肿了,但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坐靠在浴盆的弯角,情愿它们泡烂也不想它们被沉积的脏东西布满。

      在东塔洗澡的那次,待他刮尽满身的脏污后,留在木头澡盆里的水有多恶心,他简直不愿回想。而今,洗剩的水,一铺比一铺干净。最近两日,已经清澈得能看清盆底的纹路了。

      感受到胳膊的凉意,阿尔斐杰洛移开暴露在空气里的臂膀,把它们放进水中。呆坐了不知多久,他慢慢下潜,以鼻尖为分割线,除了半颗脑袋,身躯其余的部分都在水下,几乎是以蜷曲的姿态团缩在木盆深处,祈求直触肌肤的柔弱液体保护自己。原本还有些波荡的水面渐渐平稳下来,变成一种沉着、死寂,仿佛要与他的脉搏同化的节律。

      静静地待着、不动也不说话的男人,他的思绪和他的身子一同沉浸在死水里。

      将自己彻底投入到黑暗中,与外界隔绝,不想跟任何人接触,也害怕听到任何非议自己的声音。阿尔斐杰洛在洗澡盆里或睡或醒,脑中所思所想的,或者做梦梦到的,必定与那五年的牢狱生活,以及更早时候的审判大会有关。

      那些背叛他、嘲笑他、冷眼目睹他获罪的人的脸,在他的眼前几度闪烁。可不知怎地,他就是无法去恨他们。胸腔中的恨,躲哪儿去了呢?阿尔斐杰洛试图寻找。可是它们,就如同周围环抱着自己的温水那般平静,静得他几乎要忘掉它们的存在,仿佛它们从未正式出现过。他很茫然。因为他发现,自己居然不恨那些守护者,不恨雅麦斯、尼克勒斯,甚至连至今都不曾召见过自己的龙王,也不恨。

      就在这一瞬间,阿尔斐杰洛突然深切地体会到,龙王的结界摧毁了他的恨意。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悲哀的惩罚了。作为一种负面情绪,恨,纵然偏激,但也属于人类的感情范畴。一个人如果连基本的感情都不再具备,那么他,还算是一个「人」吗?

      自身情感缺失的现象,本应是个令人不安的问题。但是现如今的阿尔斐杰洛,却比之前在黑暗里绝望地苦等出狱时平静了许多。行动不再受到牢房的限制,是最让他安心的收获。他愿意舍弃任何东西,来求得解放。即使牺牲掉自己憎恨的能力……

      在不连贯的思绪中,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的睡眠非常浅,做了一个又一个梦,等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整夜的梦使他筋疲力尽,甚至比合眼前还要累。局限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浑身的骨头更是僵化得又硬又痛。阿尔斐杰洛翻出浴盆,抖落水珠,擦干湿漉漉的身子后裹上浴袍,回到卧房柔软的大床一头栽倒,想要再睡一会儿。

      一阵节奏颇快的声音响起来了。那是一种鞋底与石头摩擦的噪音。有人正一步一步朝他的住所靠近。阿尔斐杰洛蜷缩在毯子里,听它越来越响。他感到,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脚步,应该在哪里听过。疑虑了片刻后猛然想起,一定是自己那该死的契约从者。

      在梦里,他可以尽情想象自己怎么宰了那个雅麦斯的帮凶。他记得他一边起床一边用寒冰制成长剑,手握在身后,当房门缓缓打开时,冰剑的尖端穿透门缝,结识地戳进尼克勒斯的肉|体……

      等对方当真找上门的时候,阿尔斐杰洛最先听到的,却是帷帐被扯开的撕声。强光突现,他连忙把毯子拉过头顶遮挡。等眼睛适应了周遭突变的环境,微微撑开一条细缝后,他才发现闯进他屋子里的人。虽然同样是海龙族男性,但并非尼克勒斯,而是他的老师奥诺马伊斯。

      奥诺马伊斯立在床边,背向晨光的身影显得有些暗淡。“别睡了,阿尔斐杰洛。”他眉头微皱。显然,弟子的消沉令他不太满意。“不要再封闭自己。该起床到外面走动了。”

      “老师……”阿尔斐杰洛惊起之后,在床上虚弱地挪动着,从包裹全身的毛毯中探出小半个头,“您怎么来了?”

      “我知道守护者叫不动你,只好亲自跑一趟给你传话。”奥诺马伊斯拉开他的毛毯,“龙王要你到龙神殿议事。你必须在九点前赶到。”他说,“快穿衣服,洗漱吃饭。桌上的早餐都凉了。”

      “是……任务吗?”阿尔斐杰洛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议地颤声问道。

      “我不清楚详情。但似乎是挺棘手的事情。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吧。”

      说着,奥诺马伊斯捉住他的手腕,想拖他起床。毯子滑落地面,露出只穿了一件浴袍的弟子缩成一团的身影。他侧身躺在床上,双臂怀抱住屈膝的腿脚,犹如紧缩在母体里的一个胎儿,那样无助和软弱。

      “真不敢想象,“看到他颓靡不振的模样,奥诺马伊斯怔了一怔,“你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睡了整整五天。听说你连饭都不吃?快起来穿衣服,打扮得有点人的样子。”

      在老师的强拉硬扯之下,阿尔斐杰洛只能痛苦地撑起身,但始终没有坐起来。他低头看着床单,面色苍白,一脸消极。奥诺马伊斯的训斥听得他头疼难捱,大脑嗡嗡作响,一片乱音。他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由于睡得过多而有些发沉的额头。这些天,他一直没吃东西,只喝过水。如今,空虚的胃部不停抽搐着。绞痛感几乎要搅翻他的肠子。

      “我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说,“我照您的话做就是了。”

      “你这么说,并不会让我高兴。”奥诺马伊斯用好像很失望的表情,敛容看着他,“那天,你曾向我表示,要继续为龙族效力,好好干下去。我本以为你已经走出了阴影。”

      “我确实那样说过。”阿尔斐杰洛声音凄楚,“可族长……并没有恢复我的身份。”紫罗兰色的眼眸之中闪露出失落的暗光,“现在的我,不是首席龙术士。恐怕连普通的龙术士都算不上了吧……”

      奥诺马伊斯神色一凛。“你很在乎这个?”

      “没有他们的认可,我怎么在卡塔特立足呢?”阿尔斐杰洛颓丧地垂下头,“而且,我实在不明白,他们……到底想让我怎样?请您告诉我。”

      “他们要你规规矩矩地当他们体面的首席,而不是一个自暴自弃、毫无用处的懒汉。”奥诺马伊斯用无比严格的语气告诉他,“他们要你既能上阵杀敌,又要受制于他们。”

      似乎是从老师的话中听出些苗头,阿尔斐杰洛的精神稍稍振奋了一丝,将自己侧躺在床上的身子坐直起来,发神地看着他。

      “听着,”这位健朗刚毅、威严如山的中年海龙族男子,用自己的拳头在床柱上轻轻捶打着,每说一个字就捶打一下,仿佛是要将所说的话都加以确认一般。“你若一心离开,就趁早向龙王表明心迹。你若执意留下,就收起你的自哀自怜。虽然龙王企图掌控你的人生,可你并非全然没有选择。无论你选哪条路,我都会在背后支持你。”

      阿尔斐杰洛听了这席话,本想回应些什么,不过又咽了下去。在他面前,老师的浅蓝色眼睛好像充满了沉痛和伤感凝视着自己。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奥诺马伊斯出声了,“我当然知道你所受的苦难。”他的声音有着些许苦涩,但语调依旧心平气和,“我也绝非铁石心肠之人。可我真的见不惯你如今的这副模样。阿尔斐杰洛,你变得不像你了。”

      “……”阿尔斐杰洛注视着这位不仅辅助自己成才、还教育了自己许多为人处世之道的授业恩师,而自己却从未真正发自内心地崇敬过他,对他的爱戴和仰慕都只是做表面功夫而已,想着想着,似乎觉得他的存在太过耀眼,自己这辈子都难以企及,而越发地感到羞愧。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帮着自己了。守护者全都是阿尔斐杰洛的冤家对头,龙族也从来不与他一条心,在他经历了首席身份被废的剧变后,自命高贵的他们只会更加瞧不起坐过监狱、背负污点的自己。而本应与阿尔斐杰洛相辅相成的从者,胳膊肘也总是一个劲地朝外拐,帮衬着外人对抗自己。偌大的卡塔特山脉,竟无阿尔斐杰洛的立锥之地,只有奥诺马伊斯还愿意站在自己身边。而他的话,无疑是由衷之言。

      于是,阿尔斐杰洛点点头,表示会听取老师的忠告,以最饱满的精神到龙神殿谒见。

      “……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吗?我很明白。”望着奥诺马伊斯关上的门,这名红金色头发的男子咕哝自语地说着,“在孤塔待过之后,我就一直是不正常的。”

      奥诺马伊斯离开后,他用十分钟的时间喝完一杯蜂蜜柠檬水,一碗黑芝麻粥,吃下两片白面包,三块煎饼,让翻江倒海的胃舒服一点;然后花费五分钟,穿上缝有精工金线的宽松丝质紫袍,和系有交叉鞋带的轻便皮革凉鞋,打扮得犹如一个最普通的龙族子民,精神抖擞地出门了。

      CLI

      这是自从五日前回到卡塔特山脉以来,龙王的第一次召唤。

      省掉了阿尔斐杰洛原以为会进行的慰问和寒暄的步骤,两位神情严峻的老者一见到他便直奔主题,说出他们召他前来的原因。

      “还不错,”看见阿尔斐杰洛神采奕奕的脸庞,海龙王白须密布的嘴唇掠过一抹短促的笑意,“看来五天的休息把你精神气都带回来了。”

      他们记得自己把我关进了监狱吗?他们对孤塔,对审判会,对雅士帕尔的命案只字不提,仿佛那一页已经翻篇,但是阿尔斐杰洛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想回顾那些事。此刻,心脏鼓动着昂扬的节奏。他只想知道,他们想让他做什么。

      “是的,族长大人。”阿尔斐杰洛温顺地应道。为表忠心,他单膝下跪,“如果你们需要,我即刻就可以出战。”

      “闲话短说。”火龙王拿起手中的一份羊皮纸书信,向他示意了一下,“这是凌晨收到的求援信,出自波德第兹之手。他在东欧执行任务受到困阻,急需支援。我们决定派你去。”

      几小时前,彩虹桥的尽头飞来了一头只比信鸽大一点的神秘的游龙,通体银白,闪烁着皎洁的光芒,由魔力块相互交错、结合而成,就好像复杂的藤编工艺品一样。照道理说,龙王铺满卡塔特山脉的结界是不会让寻常动物闯进来的。因此,由魔力编织成形、熟知彩虹桥隧道的这头魔法游龙,一定是与卡塔特密切相关的人制作并且投放过来的。最关键的是,它的嘴中还叼着一小张卷起的羊皮纸。守护者杜拉斯特判断出这是某位龙术士大人的急信。取下后,游龙的魔力散尽了,在他的面前消失。杜拉斯特看完信件的内容,不敢有半分耽搁,立即将之送达龙神殿。

      从火龙王的三言两语中,瞬间理清楚了思路,阿尔斐杰洛立刻进入状态,果断地问道,“具体在什么位置?”

      “黑海以南,一个叫帖必力思的城市。”海龙王说,“我们已经给你备好了地图。”

      “任务的难度?”

      “根据密探侦测到的情况,有一支异族小队在东方的游牧民族依靠武力征得的土地上犯案,最近一站是在波斯西北边陲的古城帖必力思。虽然是连环作案,但充其量也只是十名左右的异族罢了。然而奇怪的是,波德第兹和乌路斯在这项任务中已经投入了一个星期,到现在都没能得胜归来,实在是可疑。信上称,活跃于那一带的异族,近两日有逐渐增多的趋势。”

      “是援兵吗?”听完海龙王的陈述,阿尔斐杰洛惊疑道,“难道,敌人又用上了当年设计杀害亚撒和泽洛斯的那套把戏,想要诱杀波德第兹前辈?”

      “不是。”火龙王的断言否定了敌人故技重施的可能,“目前还不知道那群异族聚众在那片地区的理由。但如果是为了引诱捕猎者上钩,恐怕乌路斯他们的死讯早就传过来了,而不会拖那么久。我想,波德第兹也不至于连这点状况都判断不出来,把自己和从者置于危险之中,死赖着不肯走吧。”

      火龙王用相当苛刻的语气说完后,海龙王接过了他的话。

      “越来越多的异族现身,一定有什么事吸引了他们。现在,事态正逐渐朝失控的边缘发展。与波德第兹联络的密探泰勒,已经在昨天打探进一步的消息时阵亡了。”

      海龙王叙述时,阿尔斐杰洛始终恭敬地听着。这时候,他发现火龙王向他投来了一道目光。

      “这件事愈发扑朔迷离,说不定能调查出某些重要的结果。”抚了抚胡须,火龙王用好像要测试什么东西的奇妙眼神,凝视着台阶下的男子,“阿尔斐杰洛,你能受此重任吗?”

      阿尔斐杰洛马上就明白了。龙王让他重新做任务,是给予他将功赎罪的机会。就从这一次开始——

      “如果能把这件任务摆平,你就能重新建立威信。”似乎是觉得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海龙王直接将彼此间心照不宣的事情点穿,说道,“把握住这次的机会吧!不要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啊。”

      听到海龙王隐含着殷切期盼的命令,单膝跪地的红发男子,这位渴望着重返顶峰、东山再起的前首席,高昂地回答道,“感谢两位族长。我绝对不会叫你们失望的!”语毕,他深深地埋下头,让脑门抵到膝盖。

      CLII

      从彩虹桥光怪陆离的隧道出来,双脚碰触到地面,阿尔斐杰洛站在阿尔卑斯山的某个山头,眺望着远方一成不变的素白景致。

      流云在灰色苍穹的布幕中,被风吹动着疾走。雪山上的温度依然低得让人忍不住狂打哆嗦,但是在他的心底,却涌动着一股任何寒意都无法侵蚀的欲望及斗志。如果能交上任务顺利完成的答卷,自己就可以苦尽甘来,重获荣耀和龙王的青睐了。

      为了尽快赶到远在东欧的战场增援波德第兹与乌路斯,阿尔斐杰洛吟唱了借助火星引力的空间转移法术的咒语。

      从手法来说已经熟练到随手拈来的地步了。“空间转移”的秘术是消费施法者的寿命来换取超远距离的瞬间穿越,而龙术士的寿命又是依托于他们的从者,可以说,不是每个契约龙都愿意支付这笔代价的。何况龙术士们本来就有着超高速的交通工具。但是,阿尔斐杰洛在施展这项法术时,却没有任何犹豫。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情况紧急,不过更深层次的原因,却好像是要存心报复尼克勒斯似的。

      欧洲东部边境青翠而苍凉的广袤平原取代了阿尔卑斯山的雪景,在眼前铺展开来。阿尔斐杰洛花了点时间确定自己的所在地和应该前进的方向,恍然发现周围的环境竟有些似曾相识。

      这里的位置,再往东一点就要算中亚地区了。地貌与风俗和欧洲其他地方有着非常悬殊的区别。远处空洞的地平线上露出凄凉的微光,阿尔斐杰洛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一片平摊在视野尽头的黑色大湖,顿时勾起了他的回忆。心中涌出无限的感慨,他记得,自己多年前曾有幸来到过这里。是在什么时候呢?

      对啊,自己怎么就忘了呢。那是他刚当上首席没几年,比萨战役的前夕,为了寻找神杖杖芯的材料而来的。自己和苏洛曾在这片咸水大湖南岸的高原守候过玉带雕,一同度过了两周快乐的时光。而现在,任务地点在湖的西南。阿尔斐杰洛将在那里支援陷入险境中的波德第兹,剿杀围困他的敌人。既然不是来旅游的,那就该抛却任何杂念,专注于眼下的事。

      空间转移并不能精确到立马定位波德第兹和乌路斯的位置,其中的偏差必须靠机械龙的飞行来弥补。虽然并不确定波德第兹他们是否还身在帖必力思城,但还是决定先去那里一探究竟。阿尔斐杰洛粗略地扫了眼地图上的城镇标记后,把它塞进衣服口袋。手背上闪现出一个发着银光的六芒星。他的身前出现异动。巨型的怪物,正在异世界的空间里撕叫鸣响。

      在机械龙响应召唤前,陪在他身侧的,只有自己在高空下的孤影。今天的天气不怎么好,太阳始终不肯露头。空旷的天空除了一片灰色和偶尔飘过的几片云,就没有别的了。在找到波德第兹主从前,这是他一个人的旅程。尼克勒斯没有相随,原因是阿尔斐杰洛压根就没去找他。回归卡塔特的这五天里,不知道尼克勒斯躲到哪里去了。或许他在陪伴母亲,也可能厮混在雅麦斯的团体里和那几个臭味相投的火龙族败类称兄道弟。阿尔斐杰洛对于尼克勒斯这个人的存在的容忍度,已经降低到不能再差的地步了。他不会再去拜托他任何一件事。从今往后,所有的困难都要靠自己单独解决。阿尔斐杰洛已经做好一个人面对所有战斗的觉悟。

      被召唤而来的以龙族为原型的庞然巨兽,身披机械铠甲,在轰鸣的旋风中现出了硕大的形体。身为骑手的男子驾驶它飞升到高空,朝西北方向的帖必力思城疾驰而去。

      可是不管有多么迅速地抵达了任务地点,对于现在的阿尔斐杰洛来说,也已经足够让他焦急了。他的心中充斥着莫名的焦虑。不禁伸手压压胸口,发现整颗心都狂跳不止。出道了那么多年,历经大小战斗无数,不至于会因一件任务而紧张,可要如何解释如今折磨着他的焦躁感呢?

      担心失败?为前程感到迷茫?不放心龙王的承诺?还是因为刚才……不经意之间想起了苏洛?

      就这么在烦躁情绪的折磨下,阿尔斐杰洛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他并不了解的古代波斯人建立在苍茫高原上的辉煌城池。城中的建筑以白色为主色调,屋顶大多设计成好像帽子一样的圆形。宏伟的王宫矗立在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座盖着红顶的洁白建筑。在它的衬托下,连周遭耸立的数座高塔都显得很渺小。城中人的装束,与平时阿尔斐杰洛所见到的大相径庭。在他眼里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们,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不属于这里的外人,悄然无息地入侵了他们的城市。

      占据着城中视野最好的一座塔楼,阿尔斐杰洛在周身扬起一阵能够折射光照的旋风,作为遮挡普通人视线的屏障。居高临下的视野,可将王宫、民房、城墙,包括城外的军营全都收入眼中。弓箭手正在军营里搭弓射箭,勤奋地操练,飕飕的箭声几乎能传到阿尔斐杰洛的耳畔。骑兵在营帐外的空地上策马驰骋,移动的身形仿如群虫,比起练习更像在巡逻。城内的卫兵装备齐全,在城墙通道上阔步行走,左右眺望。可以非常清楚地发现,民风彪悍、军纪严明的这座王城,明显处在高度警备的状态中。街市上游走的居民非常少,倒是腰佩弯刀、背挂箭袋的巡逻队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全部被阿尔斐杰洛一一看在眼底。但是同伴的身影,却始终都不得见。

      阿尔斐杰洛为此深深地困惑了。“……竟然不在这里吗?”

      情报有误,说明战况有变。他闭上眼睛,将大脑中的思绪放空,屏蔽掉外界事物的干扰,静静地集中起心神。体内储备着的庞大魔力,霎时间聚集起来,听从他的调遣。阿尔斐杰洛充分释放自己的感知力,将感知范围扩大到不仅能覆满全城、连驻扎在城畔的大军都不会有遗漏的程度,小心翼翼地甄别同类的气息……

      术士感知魔力的途径有两种。一种叫被动感知,是在以不释放自身魔力的前提下进行的感知;另一种就是像阿尔斐杰洛现在所操作的主动型感知。这种方法的好处在于感知的范围会大大增加,却存在着容易暴露术者自身方位的缺陷。不过,波德第兹的修为,必然是远逊于阿尔斐杰洛的。那个不入流的同伴,或许根本就感应不到强如阿尔斐杰洛这般超一流的高手吧。

      以阿尔斐杰洛所在的高楼为中心圆点朝外扩散的魔力,如透明的湖水涟漪,一层层向外扩张,毫不收敛,仿佛极度盼望着能与其他术者的魔力源接触。阿尔斐杰洛一边张弛有度地控制魔力的流动,一边等待信息的反馈。搜索了一阵后,紫罗兰色的眼睛倏地睁开,微眯起来。所要寻找的目标,终于被他发现了。

      在心里记下大致方位,阿尔斐杰洛收起魔力,保留风的屏障在身边。他的脚底在砖墙上一蹬,身体在“幻影”魔法的加速下几乎化为一道闪光,瞬间冲向天空,又飞掠直下,朝着认定的方向驰掣而去。

      CLIII

      为了不让敌人注意到自己,波德第兹今天仍然选择潜伏在他构建的坚不可摧的结界要塞里。

      阴沉沉的天空见不到一丝阳光。虽然还是白天,天幕却呈现出灰暗的色调。而且野外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也许要不了几个小时,自己所在的这片密集树林就要被暮色笼罩了。

      在前方至少离开半英里远的空旷低地上,有一座占地广大的军营。军营由十多个白色营帐构成,少说能容纳几百个士兵。现在,透过迷蒙的天色,波德第兹看到营地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与旺盛的营火一起飘向空中,仿佛开饭的时间到了。但他很清楚,那其实是一座“无人”的大营。

      之所以说无人,是因为聚集在营里的家伙都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原本的活人,也就是驻扎在此地的蒙古军士们,都已经成为了异族锋利口齿下的冤鬼。

      杀死他们的家伙,这会儿全都是人类的姿态,但是在之前恢复成灰暗冰冷的真身进行杀戮时,叠加起来的雷压总量高得吓人。

      处在波德第兹密切监视下的这座营寨,是近来活跃在附近的异族袭击的第三座。异族将营里的人残杀殆尽。在这群怪物的利爪下,以强悍与威武著称的蒙古人的虎狼之师,几乎是以引颈受戮的姿态被屠杀一空。满载战利品的异族开起了狂欢宴,将尸体堆积在营火前享受烧烤大餐。半小时前,波德第兹追踪到这处军营时,就已经是这副惨状了。

      乌路斯在看见异族令人发指的恶行后,当即表示要出战,却被波德第兹以敌人数量太多为由拦了下来。尽管乌路斯因为主人的优柔寡断而生了一场闷气,但事实就像对方说的那样,敌人的队伍,比最初情报上提到的数字足足翻了十倍,已经超出波德第兹主从所能应对的范围。

      到目前为止,暂时没有其他事发生。充满激情、野性与血腥的狂欢宴总会过去。今夜也许能在平稳中度过。可是想起昨天,波德第兹就觉得非常可恨。协助自己的密探泰勒,在外出刺探敌情顺便寻找食物时,被异族发现遭到围攻,悲惨地死去了。

      积压在心底、使他郁郁不闷的,还有一件事。作为信使的法力游龙带着自己书写的信件离开,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到现在仍然音讯全无。波德第兹不得不按兵不动地待在结合了防魔结界、隔音结界与防御结界的三重壁垒的掩护中,强打起精神,苦等援手的到来。

      坐在地上、透过草丛的缝隙时不时打量一眼营地的情况的波德第兹的身边,是一脸凝重地板着脸、倚靠住大树的乌路斯。为了查清楚敌人的意图,他陪同主人躲藏在与异族小部队隔开绝对安全的距离的隐蔽处默默守候着。但是对于这种已经不能用谨慎形容而是该批判为懦弱的作法,乌路斯的忍耐力算是到达极限了。

      “还不出击吗?趁他们吃饭,顾不上防范周围的机会,发动奇袭是最好的选择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主人,您还在犹豫什么?”

      面对乌路斯的质问,波德第兹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

      “你也不是不知道吧,我向卡塔特寄出了求助信。在没等到回音前,最好不要随便行动。”

      主人的回答一点都没让乌路斯意外,却无法使他满意。只见这头海龙耷拉着脸,带着不敢苟同的表情摇了摇头。

      “您确定那封信一定能传到族长的手上?”

      “我给信使预设的路线绝不会错。”波德第兹用无比认真的态度向从者保证,“用这种手段与卡塔特通信也不是第一次了,还从没有过失手的先例。”

      “万一半道被人截了……”

      “不会的。没有那种可能。”波德第兹打断乌路斯的语调异常生硬,一边否定一边轻晃着脑袋。然后,绷紧了表情对从者发出告诫,“不要贸然出手,乌路斯。也许敌人的行动都是在麻痹我们,正等着我们露陷呢。你的同胞泽洛斯被异族的伏兵诱杀的事,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千万不能鲁莽啊。”

      乌路斯一面在心中感伤多年前的惨案,一面用沉重的眼神凝视着畏首畏尾、始终在找借口推脱出战的主人。

      “可是,您想过没有,这么一来一去的折腾,又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就算您的信能安然送达,族长也得花时间召集合适的人选。现在卡塔特没有首席坐镇,召集别的龙术士上山起码要一天。不可能马上跟我们会合的。”

      从者的提醒,让波德第兹懊悔地嘟囔起来,“我承认,我确实有欠考虑。哎,我真是太傻了……应该直接寄给麦克辛,干嘛要多费周折地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啊!”他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胡乱地把头发揉乱在因焦躁而颤抖的手掌里,“都不知道他们究竟会派谁过来。”

      “我们也不是一定要干等下去——”

      “不行。既然已经送了信,就不能擅自行动!”

      波德第兹吼叫的嗓门出奇大,仿佛在为自己耽误了最佳的出手时机而懊恼地咒骂着。只要一想起目前的窘况,他就觉得自己好像沉入了无底的黑暗之中,被一阵阵恐慌不断撞击。越是思考解决的良策,大脑就越是空泛。结果只能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朝低着头无奈思考的波德第兹凝视了一会儿,乌路斯深深地叹了口气,抬起头环视了一下敌人的方向,过了半晌,又回望着自己的主人。

      “那些异族的欲望是无止境的。随时会转移到别处大开杀戒。”乌路斯低沉而严肃地说着,“现在浪费的每一秒时间都有可能造成更多的伤亡。而那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难道我们要眼看着下一个军营遭殃吗?不但被杀,还要被吃掉。看他们那饥渴的样子。未来还将发生怎样的惨剧,几乎是可以预见的吧?”

      这下,波德第兹再也没话反驳了。他茫然地向升腾着浓浓炊烟的军营望了一眼,经由魔力增强过视觉的眼睛,看到一个年纪虽然很轻、但却是光头的男子正在给手里的一具似乎烤得很香脆的尸体涂抹酱汁。

      “饿疯了吗?”异族一口接一口把烤肉往嘴里送,吃得优哉游哉还不忘添油加料的样子,让波德第兹看了一阵反胃,不由得捂住腹部,抽搐着嘴唇低声骂道,“那些混账……该适可而止了吧!”

      屠杀得异常彻底的军营,帷帐本是雪白色,现在却是血迹斑驳。所有的人类士兵的躯体似乎都被风暴碾碎了一样,歪歪斜斜地躺在篝火旁,无声地排着队,被送上烤肉架。

      “别做得太过分了……!!”

      目睹了这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状,波德第兹的眼眶不禁红了起来,强忍住恸哭的冲动,向吃着人肉大餐的恶魔怒视着。

      对这支行动张扬、并且一直在频繁更换袭击目标的异族的观察工作已持续了一周。每次波德第兹想要出击,最后都下定不了决心。因为那里的敌人每过一天就会增加一点,增加一点,拖到现在,已经壮大成百余人的规模了。恐怕他们认准了与亚洲交接的这一片区域是卡塔特的势力很难触及到的盲区,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胆地胡作非为吧。

      尽管死者是与自己毫不相干,并且民族、信仰都截然不同的异乡人,可是波德第兹仍然被强烈的自责笼罩着,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泥潭里。

      出于体谅情绪低落的主人,乌路斯暂时不再吵他,给他恢复的时间,自己则站到依旧处于结界的范围但是更接近军营的地方,专心地远眺那群杀人狂的动向。

      “主人,”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乌路斯突然用冰冷的声音呼唤波德第兹,“大事不好。有新的情况。”

      “……什么?”

      “有人接近,与营地里的异族接头了。”

      就算是用魔法加强了视觉与听觉的龙术士,在感官方面还是远远无法和龙族相比的。听到乌路斯的话声后,波德第兹立刻紧张地惊叫起来。

      “居然……又来人了?”忍不住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波德第兹忧心忡忡地眺望着一支十几人的小队加入到军营的情景,感到浑身都软了,“那些怪物,究竟要增援多少人才肯罢休啊……”

      带头的是一个留着浓密的橘褐色头发的高大男人,骑着一匹黑如墨汁的骏马。十多名部下跟在他后面,也骑着马,但没有一个像他那么具有压迫力。藏身在秘密结界之中观望的主从二人,眼看着这群人从营寨的正门进入,还看见篝火边欢歌笑语享受大餐的异族们,顿时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集体扔掉了手里的食物站起来,纷纷朝领头的男人鞠躬,施以最恭谨的大礼。

      “那个男人,好像是个大人物。”乌路斯说。

      一阵战栗爬上了波德第兹的背脊,“晚了,晚了。这下更不好出手了。你说呢,乌路斯?”

      面对主人求助般的询问,乌路斯沉顿着,没有说话。异族的军马又一次扩张了。他们究竟意欲何为,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乌路斯已经完全被他们搞晕了。

      就在这时,波德第兹虚弱的惊疑声划过了虚空。“等、等等。”

      光顾着注意那个身为头领的男人,从而忽略了跟随在他身后的其他异族,这一刻波德第兹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当彻底确定眼前的景象不在是做梦后,他被深深的绝望击垮了。

      “旁边……那个男人旁边的家伙……”波德第兹口齿不清地呻|吟着,但他的眼神却仿佛被定格在了某条轨道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异族中间的某一个人,“乌路斯,你看——”

      感到纳闷的乌路斯,用怪异的目光顺着他凝望的方向看过去。结果与他的主人完全一样。由于亲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议的光景,乌路斯彻底怔住了。人们在见到幽灵或者鬼魂,这些只存在于人类恐惧的内心、而真实的世界里根本不可能会有的东西时的表情,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这,这……”波德第兹瞠目结舌,声音里透着惊恐的意味。从地位上看,极可能是领头男人的副官的那位男子,他的头发是红褐色,一双瞳孔是墨绿色的。这些特征,再加上一张扁平的脸——拥有如此相貌的男子,勾起了波德第兹深远而痛苦的回忆。“难道是……”

      话还没有说完,周围的结界突然发生了剧烈的震动。

      灰尘,还有被截断的残草飞舞了起来。眼前瞬时弥漫起一片厚重的尘土。波德第兹呆滞地望着扬扬洒洒落下的飞屑,不敢相信自己设置的结界,竟然崩塌了。

      周围的树木一棵棵倒下。伴随着轰鸣的巨响,无形的结界彻底碎裂,让他和乌路斯的位置暴露了出来。

      疑惑比起恐惧,更早占据了波德第兹的大脑。看起来正在军营里商议着什么大事的异族,这时候不可能发动进攻。如果是敌人通过斥候进行探知的话,防魔结界是可以将他们偷窥的视线阻挡掉的。那么多天以来,波德第兹一直都埋伏在异族活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踪迹,而异族从来都没有发现。那么现在,到底是谁能如此准确地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地?

      至于这股突袭的力量……

      波德第兹所设下的三种结界中,能够将一定程度的物理干涉力轻松化解的那道防御结界,自然是最牢固的。虽然它难以被摸出形体,可一旦遭到外力攻击,就会立即发挥相当于铜墙铁壁的作用。然而,仅仅一次的碰撞,防御结界就因为承受不了冲击的力度而粉碎了。这个现实,简直超出了波德第兹的理解。

      从撞击声判断,使结界崩溃的,似乎是某种威力强劲的炮弹。不过,究竟是什么级别的炮弹,才能够做到仅凭一次冲击就完全突破龙术士的防御结界这样恐怖的事情呢?

      如果真有如此不得了的力量的家伙试图突入进来的话,那么凭借波德第兹的能力,估计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不过,考虑到侍立在不远处的乌路斯这份不可小觑的战力,总算还不至于彻底乱了手脚。

      就在轰鸣声响起的那一刹那,乌路斯便飞速赶到波德第兹的身前,为他抵挡冲击的余波以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袭来的后续攻击。而波德第兹也在那一刻迅速切换到战斗状态。右手紧握住他效仿阿尔斐杰洛所打造的橡树杖身、海龙龙鳞杖芯的神杖,左手的指尖散射着即将孕育成形的火焰魔弹的光辉。主从二人的目光变得如刀刃一般尖锐,等待敌人的下一步举动。

      “你?”

      骑着机械龙、正准备降落到二人所在的树林阴影处的那个男子——

      看到他,波德第兹不禁陷入了短暂的错乱之中,连叫声都憋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终于找到你了,波德第兹前辈。”男人用让人略感怀念的声音发出问候,“没想到你们竟然躲在这么个隐蔽的地方。叫我好找啊。”

      解散了机械龙来到地面、伫立在还没有完全降下的灰尘之中的那个一头红金色秀发飘扬的英俊男子,正在前方约十个身位的地方凝视着两人。他就是龙王派遣过来的支援者阿尔斐杰洛。

      确定来的人不是敌人而是称得上同伴的友方,波德第兹和乌路斯才稍稍从紧张的状态中松弛下来。但是对于他的出现,仍然感到很不可思议。

      “你,你怎么——”

      波德第兹出任务早于阿尔斐杰洛出狱两天,所以,他自然不知情。

      “前辈你还不知道吧。”阿尔斐杰洛走近他,“我已经重新获得自由了。”

      “噢,看来确实是这样啊。”如果是这个曾被委任为首席的男人的话,那么他丝毫没有被防魔结界迷惑、并且仅用一发魔弹就突破了自己的防御结界,也算是说得通的事情了。波德第兹对于这个男人的实力已经全方位超越自己的事实感到无可奈何。他隐去心中小小的失落感,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真是苦了你了。”

      阿尔斐杰洛比波德第兹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起码瘦了一圈——而他的身材从来都很匀称。在牢里吃了多少苦,不用他明说,也能从他消瘦的模样推测出来。

      接受了波德第兹的慰问,阿尔斐杰洛神情不变,淡然地回答,“卡塔特收到了你的信。龙王委托我帮助你。”

      “对了!”经他这么一提醒,波德第兹立马不安地左顾右盼。这名前首席刚才对结界的打击实在太粗暴了。动静闹得那么大,只怕是瞒不过异族。波德第兹赶紧朝兵营的方向望过去。

      看出他是为了这件事慌张,阿尔斐杰洛简单地笑了一笑,“放心。我的全身都有风魔法的屏障,包括那头机械坐骑。突入进来的时候,顺便修补了一下前辈的隔音结界和防魔结界。敌人不会知道我们的碰面。”

      波德第兹放心地点了点头,可随后又因为对方孤身一人的状态而感到困惑。“你一个人来的?”

      直到被波德第兹这么询问,阿尔斐杰洛这才想起,龙王派给他的密探,还在阿尔卑斯山的某处等着接应他呢。而自己,居然完全把对方抛在了脑后。

      不过在波德第兹的心里,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尼克勒斯。虽然他知道阿尔斐杰洛与他的契约龙之间矛盾重重,可如果多一头海龙助阵,就能多一丝把握……

      阿尔斐杰洛点了点头,平淡地询问,“任务很棘手吗?我刚过来,不是很了解。给我说说情况吧。”

      不管怎样,同伴的到来还是让波德第兹很宽心。尤其还是那么强有力的一个支援者。他慢慢地向他说明,“我追踪了这群异族一周。他们在这个国家四处作乱,每到一处,人数就会增多。就在刚才,还有人加入。据我的观测,这是一支精兵。达到先锋水平的,起码占三成以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帖必力思全城戒严。”在赶来的路上,阿尔斐杰洛就瞟到了那群集会的异族。只是暂时没办法窥测到他们的雷压罢了。“没有试着对他们进行骚扰吗?最初的兵力应该很稀少吧。”

      “说起这个,我很惭愧。”波德第兹愁苦的脸上显露出一丝歉意,“为了查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而一拖再拖,把破敌的良机一个个都错失掉了,导致异族的部队不断集结,甚至还来了一个……”

      察觉出波德第兹语调中的凝滞,阿尔斐杰洛朝远处的兵营张望着。超视距魔法将一个他不敢置信的画面带给了他。

      “亚撒?”由于过度惊愕,阿尔斐杰洛一瞬间呆住了,仿佛面前出现了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幽灵,随后又立即恢复冷静。“亚撒前辈复活了?”

      “不,”乌路斯紧咬着牙,低声道,“只是个吞食过亚撒血肉的异族杂碎!”

      “是啊……”阿尔斐杰洛模糊地应了一声,调回远观的视线,对准波德第兹,“难怪你会迟疑。”

      波德第兹对于阿尔斐杰洛轻易就误解了自己始终束手束脚不敢出战的原因感到一丝羞愧。

      现在,被他们眺望着的那个红褐头发、墨绿双眼的家伙,毫无疑问是披着亚撒外皮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但是真正将阿尔斐杰洛的注意力全盘吸走的,却是另一个男人。

      波德第兹听到了他阻塞住的吸气声。

      “那个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尔斐杰洛的质问,没有特定的对象,只是在宣泄自己的震惊。不过,在听到他语调颇为不稳的这句问话后,波德第兹还是非常警觉地看了过去。

      “谁?”他发现,阿尔斐杰洛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身材高大魁梧、拥有着稠密的橘褐色头发的男人,也就是刚才来的十几个异族的领军者。“你认识他?”

      稳住呼吸,阿尔斐杰洛沉静地点了点头,“那年,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一座无名小镇,我与柏伦格、休利叶还有杰诺特一起执行的任务里,见到过那个男人。一番激烈的交战后,本来可以杀掉他的,结果还是让他死里逃生。”红发男子的表情严肃而冷酷,宣布道,“他是——那个名叫刹耶的异族之王手下的将军。”

      “将军?”

      乌路斯有些讶异地瞪大眼睛。在他身旁,波德第兹露出一脸愁色。

      “我们怎么办?”

      没有回应前辈的疑问,阿尔斐杰洛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看着远方的将军,只是眼中透出了一种嗜血的暗光。

      “值得将军出马的,一定不会是小事。如果我们静观其变,说不定能得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呢。在战斗前,就让我们耐心地等待吧。”

      虽说现在只是旁观,但是阿尔斐杰洛的魂,已经飘向了战场。被孤塔的围墙和铁窗牵绊住太多岁月的这个男人,急切地渴望一个能够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他有预感,不需要多久,他就能回到巅峰,重现过去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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