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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一饮琼浆百感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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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举秀才不懂得闺中女儿的心思,闺中女儿当然也不懂得应举秀才的辛苦。六月二十三日这一天,孙氏姐妹足足等到掌灯时分,才听前院的消息:“两位相公考了整整一天,归家又有些发烧,老爷们已经晓得,叫管家去请医了。”太夫人和众媳妇中午才从陆家回来,晚上听了这话,一起过去探望,忙了一晌,居然忘记了追究病因。姐妹们也不知道该放心,还是该担心,只能默默祷告。
好在表兄弟两个平日养得不甚娇惯,少年人体格强健,躺了一晚上就重新鲜龙活跳下地来。二十四日清晨,内院绣楼上便听到了隔墙琅琅读书声。如滢见祖母颜色和悦,便故意说:“世行哥和玉绳哥也太用功了!”太夫人道:“秀才家,用功是本分!你祖父、伯父、父亲哪一个不是苦读来的功名?”
偏生表兄弟俩不经夸,夸完了就要出幺蛾子。天色向晚,小厮搬进几盆荷花来,说道:“今儿是荷花生日,新建伯府上特地送来应景的。”说着顺便找补了一句:“因为新建伯府送花,八老爷晓得了相公们廿一那日的病因,大怒,在前头责罚呢。”内院女眷尽皆吃惊:“怎么,害病还同新建伯有关?”小厮们加油添醋,纷纷描述:“听说是被新建伯家的三爷邀去喝酒,闹坏了肚子!三爷也在家里病倒了,新建伯得知,说是‘不胜愧疚’,因此作书送花来咱们家赔罪,正好触到了老爷的霉头——王家哪儿是赔罪啊,简直比告状还狠!”太夫人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过了半晌骂道:“这就该打!”
如滢听说了,就破了前日才发的誓言,趁着祖母没瞧见就跑了出去,过一会儿笑嘻嘻回来,跟堂姐们报讯:“没事!两个人都好端端地在书房做功课,说伯伯这回只是骂了一顿,权寄下一顿板子,等学里发案出来,考不好时一起打。看他们得意洋洋,多半是考得很好,打不成了!”陪着她的丫鬟抱着满满一怀的荷花,说:“这是两位相公特地送小姐们插瓶的,还说早知道新建伯送盆荷,他们就不大早派小厮出门寻荷花了。”众人都想:“原来大早起身读书的当口,还分心折腾这些事,果然老太太说的是,该打。”丫鬟笑道:“肯定是表公子的主意,咱们相公哪有那么多想头呢?”
虽然猜到了罪魁祸首,不正经的事显然却是表兄弟两个一起分担的,送来的荷花按人数端端正正束成花束,贴着诸如“以莹贤妹清赏”的名帖,字都是孙如法写的。只有数张云母笺上是另外的笔迹,丫鬟说:“吕相公说,前几日谁寻他要什么蓝桥故事来着?他也不知道是哪位姐妹询问,索性抄录了一遍原文,顺路带进来。”
如澐脸上顿时腾地红了,只好推说:“我让莹妹问笃弟要的,并不曾……”如滢忿忿道:“阿笃真是口不牢!等我回头骂他!”如湄见妹妹羞得要哭,便解纷道:“好在外面也不知道我们谁要的,不必怕他。这到底是什么故事,不妨先看看?”
姐妹们相约着在西窗下坐了,展开纸笺上抄写的故事来看。如澐总归有点心虚,不看原文,先翻到最后看落款,但见并未署名,只是写了数行字:“右录裴航遇仙一则。唐人小说,此事最佳,情而能仙,丽而有则。视彼章台邀宠于二天,竟尔生离;霍玉期欢以八岁,终成死怨。皆碌碌何足数哉?”三人读了,茫然不解,如滢道:“玉绳哥有时就爱说些文绉绉的酸话。”
如澐就轻声来读故事:“长庆中,有裴航秀才,因下第,游于鄂渚……”这篇故事文字并不甚深,辞藻却华丽典雅,还有一些字眼不认得,只好胡乱读个偏旁算数。如滢才开蒙一年,肚里也不过就认得几百个常用字,听着这文言大半不懂,动不动打断来问:“说的是什么?”如澐索性说成白话给她听:“这故事就是说唐代有个名叫裴航的秀才,先遇见仙家樊夫人,唱和绝句,樊夫人预知天机,赠诗告诉他,会在蓝桥驿遇见闺名云英的少女,因为口渴讨水喝而相识……”如滢忙问:“后来呢?”如澐道:“后来果如其言。裴航向云英祖母提亲,祖母说须得玉做的杵臼当聘礼,才能允婚。”如滢问道:“为何定要玉杵臼?”如澐道:“捣仙药用的。后来么,裴航千辛万苦求得了玉杵,送去当聘礼。云英的祖母捣药百日,捣成升仙灵丹。祖母捣药的晚上,裴航偷窥,看见她在室内变成玉兔,才知道云英祖孙都是仙人……”说到这里,心内不禁想起起初被自己误认为广寒宫图的簪面纹样,想道:“原来那画面上的玉兔捣药,仙人一双,果然不是广寒宫,而是这个故事里的关目。为何……姑母要赠这样图案的簪子呢……”
她忽然粉颊通红,深深垂首,好在此刻窗外落霞散绮,西天一片火烧云映得绣楼内外都是灿烂红光,这点赧容混在普天之下,轻微得从无察觉。如滢兀自在问:“后来呢?”如湄见妹妹迟迟不答,便代答道:“捣药成功,裴航与云英成了婚,一道飞升,做了神仙夫妻。”如滢喜道:“这个故事好,跟许许多多戏文一样好。下次家里摆酒唱戏,我要娘亲点给我看。”如湄道:“叔婆不大看戏罢?”如滢道:“你就不懂啦,今年肯定有摆酒唱戏的日子!世行哥玉绳哥都要去考状元,考上了,能不大开筵席请客夸耀么?这事我听三娘娘和我娘都已经背后说了无数遭了,再说,我还听说,世行哥到年纪了,快娶亲了呢!”
如澐忽然觉得慌张不能自已,嗔道:“怎么说起这话?那什么……不是我们闺阁里能说的字眼。”如滢噗哧笑道:“那是说他们,又不是……”如湄及时道:“莹妹,叔婆喊我们夜饭了。”三女遂携手下楼。
晚间太夫人教孙女们读书,无非是如滢读《女儿经》,如湄姐妹读《列女传》,太夫人自在案头批阅外面送入的孙子们的八股文。如澐心不在焉,接连读错字、漏行,太夫人在全神贯注批阅文章之际,都忍不住屡屡抬头,过了一阵道:“阿云面孔恁地红,莫不是中暑了?”如澐赶忙低低答是。太夫人对女孩子不甚严厉,温言道:“那就早些回房歇息,教人去烧滚水冲一副香薷饮,凉了送到你房里自己喝。”如澐听到“香薷饮”这三个字,好似贼赃又被拿住了一桩,慌乱得有如喝醉,晕陶陶向祖母道别,自己先回房里去了。
如湄、如滢又读了一阵子书才告退,如滢自去同母亲睡了,如湄带着丫鬟走入姐妹同住的绣楼,见到傍晚书房送来的荷花已经插在了妆台胆瓶里,大多是未开的菡萏,花苞最外一层的花瓣,有些还带有微微青色,阻住了晕红粉白。此刻正当暑热最盛的光景,京城酷暑中折来半日才插瓶,已有几朵花呈现出憔容悴态。如湄走过去,叹息道:“这花怕开不长。”正在妆台前翻书的如澐吃了一惊,慌忙合了书,回头见是姐姐,这才笑了,说道:“三姐今晚回来得早。”
如湄见她已经卸了钗钏,一窝青丝松松挽着,因为天热,寝衣轻薄宽松,直滑到肘,露出藕段似的手臂捧着书册。如湄过来也坐了,问道:“喝药不曾?”如澐道:“啊,我忘记了——”正想说“不喝成不成”,如湄忽然伸手从她书里抽出纸笺来,说道:“还在想这个故事?倒是挺好看的。”
烛火通明,纸笺华美,笺面上微洒的云母闪动着细密的柔光,映得笺上蝇头小楷都好似飞扬明亮着。如澐在姐姐面前藏不着心机,笑道:“正是呢!我在想,其实那个裴航,真是个孟浪汉。人家奉祖母之命递一碗水给他,他就猛地揭开帘子看人相貌……真是……好没道理……”如湄道:“这是故事,实在哪有这般没礼数的人。”如澐笑道:“是啊,一定是乱写的,不过……真有趣。”
如湄微笑,又叹息:“以云,这样的故事,咱们私下看看也就罢了。”回头分付了丫鬟去打洗脸水,便即站起来。如澐见她还持着纸笺,想要接过,如湄却又叹了口气:“看过了,也就罢了。”
她忽然揭开案上纱灯,便将纸笺凑上烛火。如澐惊得跳起来,便欲去夺,叫道:“三姐!”如湄轻喝道:“不要动,仔细烧手!”如澐从来不曾见过姐姐如此决然,被她横身隔住,一时哪里伸得出手去抢救,如湄看纸笺烧到一半,便挥手往外一扬,一团红焰带着另一半纸头,扑的一下碰到了细竹帘,没飞出去,便即袅袅顺帘而下。如澐奔过去时,只看见剩余焰头在楼板上扑闪了一闪,已带着千百墨字化为灰烬。
如澐一时委屈得要哭,又叫了声:“三姐!”如湄道:“以云,三姐这是为着你好!”如澐通红了脸,道:“我……我又不曾做什么不好的事!”如湄低声道:“姐姐晓得你不曾做什么。只是……家里兄弟们的笔迹,老太太都是认得的。”
如澐张口结舌,从晚到夜那些奇异的慌张、隐约的惊喜,忽然一下子都被抽了空,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如湄过来挽住她,说道:“以云,早些去睡罢。”如澐呆了半晌,才道:“姐姐说的是,早些安睡罢。”
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夜究竟睡得安是不安,次晨起来梳妆的时候倒比别人都早,一瞥眼,忽见妆台上撒着一片片荷瓣,不禁奇道:“谁将没开的荷花都扯了?”小鹤赶来服侍,说道:“谁来扯呢!是这花娇嫩,暑热天里隔着大半个京城折了来,又不早些养在水里,隔了一夜就落瓣了。快来替小姐拾掇了桌子!”她扬声唤着小丫头,如澐倒是无精打采,道:“夹到书里当书签去就是了。”抬头看看插着荷花的胆瓶,那几支落了瓣的菡萏孤零零露着小小莲台插在瓶里,只觉无限凄凉,心想:“原来没开的花,也能先谢的。”又想:“可是这时谢了,连莲子都不曾有,也不会心苦。”
胡思乱想的心事,当然不值一提。如湄起来并不再说,如澐也觉得不如忽略,偏偏如滢小孩子口没遮拦,日间还要来缠着问这个故事,只好简单答以:“看完了,烧了。”只怕小妹妹不依,会纠缠询问好几日不安宁。幸亏如滢到底是大大咧咧的孩童心性,过一天得了别的新闻,早将这桩公案忘到了九霄云外,赶着报讯:“今儿学里发案,两个哥哥一早赶去听发落了!不晓得考了头等不曾,回来挨不挨打?”
她说的时候笑眯眯,就拿得定两个哥哥不会挨打,果然到了晚间,府们口响起鞭炮声,小厮仆妇奔跑着来庆贺老太太:“两位相公都考在头等,恭喜今年入场!秋闱蟾宫折桂,春闱金榜题名,眼看咱家四代祖孙都是大人、老爷,太太奶奶们有享不尽的福气了!”
太夫人见过四个儿子登科,十分沉得住气,听了喜报只是点点头。几个媳妇却都喜不自胜,纷纷说:“春秋两榜还是将来的事,咱们先做一场小筵席,请几个亲友喜庆喜庆。”太夫人才道:“八月就要入场了,不要急吼吼先做排场,乱了他们的心志。男人家自有师友会聚请贺,我们插什么手?”
老人家见过的世面自不会错,连续几日,都听说表兄弟俩到处同师友会宴,大家你请客来我还席,闹攘了好一阵子,二十八这日终于将小宴开到了家里,兄弟俩做主人还诸多师友的席。因为大半来的是年轻男客,太夫人立即严防,一道铁锁将内外门户锁死了,又怕丫鬟仆妇们闲来乱跑,索性借着外头摆酒,也赏了内院上下同聚。至于媳妇孙女们,还是该读书的读书,该女红的女红,闺中消磨长日的常规无非如此。
如澐几日来一直恹恹,绣花总是错针,索性推说:“针伤了手,不如看书。”于是走到叔祖母楼上寝室去寻没看过的书籍。这时候太夫人众人都在后堂乘凉做针线,她独自到了太夫人的寝室,缃帙满壁,文史罗列,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寻自己能看懂的书,一路寻到东窗下,无心再寻,只是靠着竹帘发呆,影影绰绰看见对面墙头之内一院绿荫。过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有人在隔墙嚷道:“……我回来躲酒。”
这一声原是意料之外,长夏午后的闺阁中本不该侧耳听这隔墙语声,却又好像情理之中,自己倚帘悄立许久就为的是这一声。如澐猛然揭开帘子时都自惊大胆,可是揭开一缝后又只顾得失望:“这……这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啊!”
生母王氏在隔墙书院的栏杆上坐过,发现从院子可以直接望见太夫人的阁楼窗户,立即告知了女儿谨记避嫌。如澐当然也记得这话,豁着胆子来听这一声、看这一眼,还只怕觌面一逢羞难自掩,只敢揭开帘缝窥伺。却料不到“望见”和“看清”并不是一回事,隔着树叶光影,其实只能影影绰绰看见有人走入书院廊下,忽然驻足门前。如澐都不知他是否察觉了这边帘响,连可曾抬头来看墙外窗户都无从知晓,只依约见到半截身材,身间新裁的襕衫端正,不是那天冒冒失失闯进后院时穿的轻罗夏衣。如澐居然想了一个无聊的念头:“他们秀才家大暑天里请客喝酒,也要穿那么严实笔挺么?”
吕玉绳忽然撩起长衫跳过栏杆,跑到了隔墙树下。如澐慌得掩帘不迭,只怕当真被他搭讪。却不道人到墙下,视线成了死角,反而是越发看不见的。隔帘只听啪的一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甩到了树枝上。跟着书房门里孙如洵的声音便响了起来:“玉绳哥,你又捣什么鬼?”吕玉绳笑道:“我的扇子失手飞到树上去了。”孙如洵道:“扇子怎么会飞?玉绳哥又砸蝉还是砸鸟了罢?快喊人拿叉竿打下来。”吕玉绳已经往回走,说道:“不了!打下来也要落到隔壁院子,还得喊外婆开门,麻烦得紧。丢就丢了!反正是昨日你写的那把,字又不好,不稀罕。”孙如洵顿时大叫大嚷,一百声不服。
如澐直等到他们的声音都消失了,这才重新掀开帘子,果见隔墙伸过来的树杈上横着一柄折扇,兀自颤巍巍随风摇荡。太夫人房中支帘子的叉竿是现成的,只是长度不够,探手伸出去也打不到树枝,索性将叉竿用力往那边一掷,竹竿斜着掠了过去,哗的一声连碎叶带折扇,一起劈落在地,湘妃竹的聚骨扇又在青砖地上蹦了两蹦,骨碌碌滚到楼下盆荷之侧。如澐匆忙放落帘子,到将晚才敢叫丫鬟:“快替我下去拾扇子,失手掉下楼了。”
拾回扇子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饭后,如澐又藏到跟叔婆读过书,再次告中暑先回房,这才从袖子里拿出来,扇骨都已被手心的汗水攥出了印痕。这日是六月廿八,京中俗称“火把节”,家家户户门口烧着七八尺高的茭芦堆,火光映得夏月夜空如沸,如澐心内也跟滚开了水一样:“这是阿笃弟弟写的扇子,他小孩子家,就算叔婆瞧见笔迹,也不会说我什么!可是……可是他又怎么晓得三姐将他抄的那篇文章烧了?莹妹也不会特地去跟他们多话罢?”
宅院外面熊熊火焰堆化作通天红赤,如澐庆幸这节令得宜,又一次将自己的羞赧喜悦遮掩在了普天之下,如此滚热的天气里,仿佛也容得下一颗发烫的心。想不自禁,笑不自抑,恍然不知所读何字,所看何文。
那扇面上其实简简单单,既无款识,亦无别语,只是孙如洵的蒙童字体,抄录了蓝桥故事里的一首七绝: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