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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暮烟飘渺傍愁生 ...

  •   第一百五十三章暮烟飘渺傍愁生
      鼻端一缕清幽的香气,像是一根丝线一般在他鼻端经久不散,连心底也被那根丝线紧紧悬住,上不去下不得,让人觉得分外揪心。嘴角不自觉地牵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心中明明伤痛已极,却偏偏对她说不出半分责怪的话语来。就算已经很清楚自己母亲之死,是因为她在背后做了推手,但是还是不能够怪责于她。冥冥之间,一切自有天定,当初谢家倒台,也是有母亲的原因在里面,她杀了她以报父仇,本来就没有错。要怪只能怪,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位了。
      当她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时候,他却畏首畏尾;等到她不爱了,他却想要抓着曾经最后的那一丝温暖换得她回头一顾。可是,她是不爱便恨的峥嵘女子,对待感情态度从来鲜明,又怎么会回过头来和他一起去回顾那些并不美好的岁月?昨日种种,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鲜血刀剑,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早已经振翅高飞,而他还留在原地,看着她远飞的背影。不是没有读懂最后这一剑时她眼睛当中的洒脱悲悯还有解脱,她终究是从当年的家仇中走了出来,她还年轻,不应该仅仅只是困于那样的一段仇恨,而忘却此生还有其他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天下之大,南国奇景北地风光,无论什么都还有比仇恨更值得她铭记的东西。况且,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可以与她一起并肩遨游的人。那个人可以跟她一起在黄河之滨立马挽缰,也可以花前月下与她同醉春风,还可以和她一起共看阶前梧叶,但是无论是什么,她身边的那个位置,站着的人,再也不是他了。当时她那一剑下来的时候,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便是,情愿就此死在她的剑下,也不愿意从此苟活于世。旁人见他身侧有何樱这样温柔款款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在侧,自然便觉得他有佳人在怀的温情慰藉,可是又哪里有人知道,其实,他心底从来都只有那一个人的位置。只是因为错过了,所以便是一生都不再回首。曾经的那四年时光,无论温暖与否,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却已经是难得的温存,只因往后数十年中,他身边再也不会有那个人的影子了。那四年的时间,已经是上天给予他最大的恩赐,于是要他用往后一生的寂寞来偿还。
      她让自己继续入朝为官,若非皇帝主动让他卸甲归田,否则不得主动辞官。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在知晓了身世之后就再没有了为官之念,却依然要将他困于庙堂之中,永远都不能有放舟江湖的闲暇,她不杀他,却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惩罚他们母子,当初为了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将她父亲置于死地,她要他看着别人在那个位置上呼风唤雨,而他却只能永远站在玉阶下面俯首称臣,终日与朝廷中的官员们勾心斗角,受到皇帝的猜忌贬谪,每日惶惑不安,夜夜担惊受怕。她就是那样的人,就算已经放下了心中的仇恨,却依然不会将自己的仇人放过。她不杀他,只是觉得,在她心中,夏语冰是她的仇人其次才是谢家的仇人,往日他对她的种种她谢鹔鹴却已经不再想追究,让他一生受困于庙堂,只是因为,他身上还有谢家的债没有讨还。他没有看漏她眼底的那抹悲悯,不杀何樱也是因为对她那样高傲的人来讲,杀掉她,只会脏了自己的手。她让自己一生守着何樱,明明知道何樱也清楚,他夏语冰心中只有谢鹔鹴一人,却要用这样的方法来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被她视为天的丈夫,心中有着另外的女子。这样的痛苦,比起单纯的杀了她,更让她伤心。更何况,伤心的,不只是她一个人。但是,为什么,她明明已经放过了自己,可是他的心底,却比当时在接到了战书的时候更加疼痛?那种难以言说的痛感,让他几乎不能呼吸,心好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拽紧,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几乎不能。
      有一种悲悯,比将人千刀万剐还让人感到伤痛,那是心底的伤痛,不是身体上面可以比拟的。她的的确确已经从昔日的仇恨当中走了出来,可是,,谁又能够帮助他,让他从绝望的深渊之中挣脱?
      夏语冰轻轻眯起眼睛,只是想将眼中那一片模糊摒弃掉,却不防怀中的人身子轻轻一动,夏语冰像是被惊到了一般,手中猛地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将怀中的那个人扔出去,还要他及时发现了,将人依旧牢牢地抱在了怀中。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怀里的何樱已经醒了过来,睁大了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他,夏语冰嘴角苦涩的笑容更浓,却依然对她温言道,“你醒了?”声音轻柔,听在耳中,却像是含了一颗黄连一般让人觉得苦涩。他等着怀里的女子回答,却见到她那一双睁大了的眼睛中越发惊惶恐惧,仿佛他就是了不得的怪兽一般。夏语冰正要细问,怀里的何樱却已经一边尖叫着一边猛地从他怀中弹了起来。她的叫声凄厉而惊惶,仿佛是遇见了什么让人十分害怕的事情,夏语冰刚才才跟谢鹔鹴打了一场,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过来,此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却依然勉强拄着剑从地上站起来,对她伸出手,温声道,“你怎么了——”他的话还只是说到了一般,手也只伸到了一般,何樱却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躲开了他,一面躲一面口中还发出十分凄厉的叫声。夏语冰不防她从昏睡当中醒过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心中闪过微微的疑惑,却依然不放弃地朝她伸出手,哪知何樱依然将他的手躲开,嘴里还一边喃喃自语道,“你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夏语冰哪里会管她这些,慢慢地朝她走近,想将她拉过来,可是他刚刚受了伤,身手不灵便,此刻连一个根本就不会任何武功的何樱也奈何不了,只能看着她一边惊惶地躲避着自己,一边对他伸过来的手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夏语冰闭了闭眼,只觉得无限疲惫,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是不是谢鹔鹴早已经知道何樱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才要他一生对她不离不弃?但是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只是转了一转便被他消除掉了,谢鹔鹴那样骄傲的人,要动何樱,根本就不会等到现在,她若是有心杀她,哪里又会让她安然地活到现在呢?当初不动她,自然后面也就不会。况且,她那样的女子,是根本就不会与一般女子一个模样的。
      夏语冰一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边以剑拄地朝何樱慢慢地走过去,他积蓄了几分力量,出手快如闪电地将何樱拉到了自己怀中,哪里知道他的手刚刚一碰到她,她就又是一声尖叫,伸出双手来在空中不住地挥舞着。夏语冰猝不及防,被她手上尖利的指甲给抓了两下,脸上立刻出现了六道鲜明的血痕,给他那张俊美的脸上添上了几分暧昧。他看着被他死死地抱在怀中的何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大概是觉得眼前这个人对她确实没有恶意,何樱终于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乌黑的瞳仁中一片晶亮,更带着几分孩童才有的懵懂。夏语冰心中“咯噔”一跳,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还没有等到他仔细去想这种感觉究竟预示着什么的时候,怀里的女子讷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要去找语冰,要去找语冰。”

      谢鹔鹴一身青衣翻身上马,再猛地一夹马肚,那马吃痛,立刻撒开蹄子,飞快地奔向前方。时间不等人,鞑靼早已屯兵数十万在齐地边境上面,而嘉树大军到达齐地恐怕还要一段时间,而谢飞白是她亲哥哥,他用兵之奇,放眼整个朝廷,恐怕除了嘉树再难找出敌手。齐地的那些将领,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唯今之计,只能自己速速赶到齐地,支撑一段时间,好给嘉树留出时间。况且,骑在马背上的女子眼神暗了暗,这件战事又是因她而起的,自然也要她自己去解决。
      那一日,她从宗庙当中跑出来,一路运足轻功,朝外面奔去,那个时候,她只觉得天地渺渺,但却好像哪里都没有她容身的地方。心中隐隐之间觉得有什么事情错了,但究竟错在哪里她又说不上来。她最后因为力竭,不得不停了下来,若不是因为这个,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要跑到哪里。那个时候,她脑中除了将剑朝嘉树当胸刺下时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个眼神,空茫,无依,一霎那间,仿佛他的整个灵魂都被谢鹔鹴这一剑全部抽走了,站在她眼前的不过只是一个纸偶,被风一吹就能倒,被雨一淋就要化。那样的眼神,本来是不应该出现在那个人的眼中的,他的眼睛里,应该永远都有着澄澈的光芒,像是春日阳光下微波粼粼的湖面,可以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容颜,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污秽都不会有,永远都是那样清澈透明,永远都是那样仿佛能够一眼看到底的样子。可是,就是因为她的那一剑,将他的整个天空全部击碎了,连一块稍微完整的都没有给他留下。
      那个时候,她站在山巅,下面是被白云山岚环绕着的深山古刹,梵音幽幽,连她心中一直起伏不平的思绪在那一霎那间也仿佛全都被抚平了。她站的地方高,看见的地方自然也远,她看见她的脚底下,那些灰衣僧人们进进出出,低眉俯首的样子,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巨大的茫然。这么久以来,她都在为报仇活着,一切的一切都是在为报仇做准备:她接近嘉树,是为了借他的手来报仇;她挑拨林谖和林晋语兄妹俩的关系,也是为了报仇;她联合谢飞白,一个在中原造势,一个在鞑靼放火,更是为了报仇......可是当有一天,有一个人告诉她,原来她做的这么多,都是错的,她甚至连报仇的对象都找错了,乍听之下,心中的震动可想而知。更让人不能原谅的是,她为了报仇,挑动了那么多场战争,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人,甚至......她还刺了嘉树一剑。那个人,对她那么好,从一开始就对她无微不至,在她经历了家族变故和被人休弃的时候,是他给寒冷中的自己带来的一丝温暖。他也不是一个炽热的人,却依然能够在林谖和元肃两人的虎视眈眈之下保持着那样一份鲜明和热烈,黑暗寒凉之中,也只有同样经历过这些的谢鹔鹴才明白,他的温暖澄澈究竟有多难得。纵然是经历了无数的阴谋阳谋,可是那个人眼中的那点儿清澈却从未因为世事的变迁而有过半分的改变,不仅如此,他还用他并不算温暖的身体将身上的体温带给她。
      他们一起从枪林剑雨中相互扶持而来,这段时间看似短暂,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有多么难得。第一次,第一次她放下心防,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个人,甚至发生这一切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也只有谢鹔鹴自己才知道,在阴谋诡计当中打滚多时的他们,要如此地信任一个人,是有多么的难。可是在她对他还带着种种猜忌的时候他已经将心中的信任全心全意地给了她,那种信任,比起生命的互换更加的难得,而这样清明澄澈的心境,她自认,是她穷其一生都难以找到的。可是偏偏,在宗庙里,她将手中的剑当空刺下,胸口喷洒出的鲜血,像是一道血红色的闪电一般将她原本黑暗阴沉的天空劈得四分五裂,再难重合。那一刻,她看着山间的白云悠悠,耳畔听着从深山古刹当中传来的渺远梵音,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罪孽深重到难以自赎。她杀了那么多的人,为了报仇穷尽一切手段,甚至连自己的感情都要利用,她这样的人,和一直被她鄙弃的林谖,又有什么区别?她说林谖不择手段,她又何尝不是?她说林谖手上沾满鲜血,那她手上的血还少了吗?她说林谖利用他人,而她恐怕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林谖已经受到了惩罚,那为什么她还要苟活于世?与其将来被那些被她害死的人的后人亲朋找上,还不如就在这深山中拔剑自刎,一死了之。更何况,她这一生,都没有脸面再去见那个人了。
      这样的念头一旦在心中形成,便越想越觉得在理。谢鹔鹴自知罪孽深重,却又找不到救赎,她自知不是那样十恶不赦毫无良心的人,与其将来一生受困于自己的心境,倒不如现在拔剑自刎,就此了断。她深叹一声,果然按下右手手腕上扣着的寒波,左手腕上白光一闪,寒波已经被她拿在手中,横在了她的脖子上。仿佛是玉石铸就纤细脖颈,就算是被那块玄铁切断,想来亦是一副凄美绝然的画景吧。谢鹔鹴凄然一笑,手中正要用力,将那象征着生命搏动的脉搏隔断,耳边却传来了一声悠长而又渺远的叹息,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咫尺。她猛地睁开眼睛,身侧闪过一个青色的衣角,转过头来一看,却是正一脸淡然的流岚宫宫主霍朝然。都说流岚宫是武林圣地,历代宫主都是惊采绝艳之辈,从无例外。之前她尚无十分感受,只觉得霍朝然这个人,看着让人觉得亲切,可是细细交往下来,却又觉得他就是天边的那一抹浮云,让人连衣角都抓不到。可是就在之前,他在祖庙中,一招就将自己的剑打了下来,她自认武功自从修习了那本从流岚宫借来的左手剑法上面的武功之后大有进益,虽然不敢夸口说举世无双,却也敢说少有人及。可是他只用了一招就将自己手中的长剑给打落了,武功之高,超乎她的想象,至此她方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数百年来,江湖中人一旦提起流岚宫,脸上出现的都是那样一种敬畏的神情。
      那样鬼神莫测的本领,的确是让许多人忌惮的。
      他看了谢鹔鹴一眼,依旧是眉眼含笑的模样,却又和嘉树那种笑不一样,他的笑,仿佛是一张面具戴在了他的脸上,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不和平常人的笑是表达欢愉一样,而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想要剥离实在太难。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借了我流岚宫中的东西尚未归还就想这么一死了之,阁下就算想要将那本剑谱据为己有,也不是这样的办法啊。”谢鹔鹴眉目一动,立刻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伸手从怀中将那本左手剑的剑谱掏出来扔给他,“东西已经完璧归赵,先生还有什么吩咐?”霍朝然微微敛裾,依旧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款款说道,“吩咐不敢当,只是当初莫先生临终之前让我照顾你,先生乃我流岚宫中的传功长老,与我更有半师之宜,他的吩咐不敢不从,况且还是临终之前的托付。但凡霍朝然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让姑娘你如此轻生。”他提到莫怀虚,想起当初师父对她的疼爱期望,谢鹔鹴握着寒波的那只手不动声色地抖了抖,霍朝然自然看在眼中,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半分的改变,依然微笑着对她说道,“你觉得你罪逆深重,难得救赎,索性一死了之?”他微微挑眉,续道,“可是我听苏青说,你虽然行事有些偏激,做了几件错事,但是已经得到了惩罚。我本来以为你定然已经知道了,但是看现在这样子,想来是皇上瞒着你,没有告诉你吧。”谢鹔鹴不自觉地皱起双眉,看向霍朝然的眼中已经带了几分的疑惑,问道,“什么惩罚?”霍朝然微微仰起头,看向谢鹔鹴的眼中已经带了几分悲悯的神色,“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生儿育女,苏青说,你之前小产,尚未来得及休养便被投入大牢,受尽苦楚,后来又被下了‘牵机’剧毒,身体受损更加严重,这一生想要再和其他平常女子一般享受天伦之乐已是不太可能了......苏青乃当今神医,既然他都这样说,想来你的身体亦不会与之相差太远。”他看着谢鹔鹴的眼中定了定,“都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你为了报仇牵连了那么多的人,如今上天将你作为女子最起码的权利剥夺掉,想来亦是对你的惩罚,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再看不开?”
      她垂放在身侧的另一只残缺的手忍不住轻轻地抚上小腹,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此生已经和“母亲”这一称呼绝缘了。那个人为了保护她,连这样的事情都是一致瞒着她的,可是她,却又将那柄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他的胸膛......许是察觉到她眉间神色浮动不休,霍朝然又缓缓续道,“以死赎罪并算不得真正的有担当,真正有勇气的人是应该活下去,用一生的时间去赎尽之前的罪孽。况且,你做的事情还没有完结,难道你就打算就这么一死了之,将你惹下来的烂摊子扔给旁人去承受么?”他微微一哂,说道,“我竟不知道,名震天下的谢澜楚大将军,家风竟会是这样。”谢鹔鹴的身子又是一震,但是却没有因为提到父亲而拂袖大怒,霍朝然看着眼前的悠悠白云,继续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声音说道,“想必你心中定然清楚,你哥哥早已经说动鞑靼各族,出兵南下攻齐,今天是你封后的日子,更是他出兵的日子,你若是真的想赎罪,就应该拿你的生命去做更重要更值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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