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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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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娘推开西厢房的窗,晨光带着初秋的凉意涌进来。
她拿起梳妆台上那对并蒂莲发带,对着镜子比了比。
素青色的底子,浅粉的莲花,针脚密实匀净,戴上后垂在肩头,显得人格外秀气。
“还成吧?”她问身后的丫鬟梅香。
梅香正要奉承两句,秀娘却已经转身,走到窗前将发带对着阳光举高,随着角度的转动,那些脉络竟渐渐勾勒出四个蝇头小字:琴瑟和鸣。
“天爷!”梅香捂住了嘴。
秀娘也怔住了。她将发带转来转去,那四个字时隐时现。
“沈家姐姐说,”她喃喃道,“这是‘暗纹织法’,白日看不出来,要等夜里烛光一照,她可没说过,日光下也能显形。”
梅香凑近细看,啧啧称奇:“这得是多巧的手。姑娘,您不是说那沈意禾只是个被休弃的农家女吗?这手艺,怕是府城的绣娘都比不上。”
秀娘没说话,她想起三日前在集市上遇见沈意禾时的情形,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牵着个瘦小的男孩,安安静静坐在树荫下摆摊。
摊上的东西乍看平平无奇,可她一眼就看中了那对并蒂莲发带。
不是因为多精致,而是因为那女子看东西的眼神。
没有小贩讨好顾客的谄媚,也没有匠人自夸手艺的得意。
“姑娘,”梅香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沈家姐姐还在外头等着呢。”
秀娘回过神:“快请她进来。”
沈意禾走进来的时候,秀娘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
女子换了身干净的浅青色襦裙,头发用最简单的木簪绾起,露出清瘦的脖颈。她的手指交叠在身前,指节有些突出,指尖缠着布条,那是长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一双眼睛静得像深秋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沈姐姐的手艺,真是绝了。”秀娘将发带递还给她,忍不住问,“这样的织法,姐姐是跟谁学的?”
沈意禾垂着眼:“家母传了些粗浅技法,让姑娘见笑了。”
又是“粗浅”。
秀娘笑笑不再追问,只笑道:“三日后我出阁,想请姐姐再织几样东西,一对枕巾,两方帕子,都要用这暗纹织法,价钱好说。”
沈意禾抬起眼:“姑娘要什么纹样?”
“枕巾要鸳鸯戏水,帕子一方织‘岁岁平安’,一方织‘花开富贵’。”秀娘顿了顿,压低声音,“都要藏字,就像这发带一样。”
沈意禾沉默片刻:“暗纹织法极费眼力,三日时间,最多只能完成枕巾一对。”
“那就先要枕巾。”秀娘爽快道,从妆匣里取出一小锭银子,约莫有五钱重,“这是定金,等姐姐织好了,我再补足余款。”
沈意禾接过银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银锭边缘的戳记,是县里“宝昌银号”的印记,成色上等。
“还有件事,”秀娘随意地说,“昨日我去县里置办嫁妆,听说云裳阁新到了一批‘星月锦’,说是复原了古法,要价一百两一尺。我爹托人买了一小块回来。”
她从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倒出一块巴掌大的锦缎残片。
沈意禾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那是星月锦,或者说,是拙劣模仿的星月锦。
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图案,和她织机上那半幅残锦,系出同源。
“姐姐见过这样的锦吗?”秀娘看着她。
沈意禾缓缓摇头:“民女见识浅薄,不曾见过。”
她的声音平稳,手指却在袖中收紧,指甲陷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云裳阁……星月锦……
原主母亲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响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沈家因锦而兴,亦因锦而亡。”
“我也觉得不像真的。”秀娘收起锦片,像是随口一说,“若真是古法星月锦,哪会这么容易就流到市面上来?听说云裳阁的东家,跟府城的织造局有些关系。”
沈意禾心头又是一凛。
织造局。
大梁朝在江南设三大织造局,掌管官营纺织,同时也监控民间织户。
若有新的织锦技法出现,必须向织造局报备,经核准后才能上市售卖,美其名曰“规范行市”,实则是垄断和管控。
而璇玑锦,二十年前就是因为“私制禁锦、未报织造局”的罪名,导致沈家败落。
“姑娘,”沈意禾起身,“若没有其他吩咐,民女就先回去了,三日后,定将枕巾送来。”
秀娘点头,让梅香送她出去。
走到院门口时,梅香忽然塞给沈意禾一个小布包,低声道:“我家姑娘让给的。说沈姐姐一个人带着弟弟不容易,这些点心给孩子甜甜嘴。”
布包里是几块芝麻糖,还有两个肉馅饼。
沈意禾怔了怔,低头道谢。
离开里正家,她没有直接回老宅,而是绕到了村后的河边。
秋日的河水清浅,露出大片光滑的鹅卵石滩,她在河边坐下,从怀里取出秀娘给的那锭银子,对着日光仔细看。
银锭底部的戳记旁边,还有一行极小的字:“陆氏监制”。
陆。
沈意禾闭上眼,想起三日前集市上那个清冷的县丞。今日本是他说好要织品的日子,但沈意禾摸不准他的意图,便爽约了。
陆景舒,京城陆家,探花出身,自请外放陈州县。
一个本该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为什么会来这穷乡僻壤?
巧合?
她不信。
“沈姑娘。”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沈意禾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
陆景舒站在三丈外的柳树下,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外罩鸦青薄氅。
“大人。”她起身行礼,将银子迅速收进袖中。
陆景舒走过来,目光落在她刚才坐过的石头上,他抬眼看向她,唇角似乎又弯了弯,那个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弧度。
“姑娘近日可好?”他问得随意,没有提她爽约的事情,倒像在寒暄。
“托大人的福,尚能糊口。”沈意禾垂着眼。
陆景舒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三日前在集市上,从她那里买走的织品。
“姑娘再看看这个,”他将锦片递过来,“云裳阁昨日开售的‘星月锦’,一百两一尺,据说三日就卖出了二十尺。”
沈意禾没有接。
她的目光落在锦片上,平静无波:“民女不懂锦缎,大人给民女看这个,怕是找错人了。”
“是吗?”陆景舒的声音很轻,“可我怎么觉得,这锦片上的捻线手法,和姑娘那日卖的发绳,如出一辙呢?”
沈意禾的袖中的手指,已经掐得掌心生疼,但她抬起头,看向陆景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大人,民女是匠户女,靠手艺糊口。您若是觉得民女的东西有问题,大可按律查处,若没有,还请大人莫要拿民女取笑。”
她说得不卑不亢,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惶恐,一个被官老爷为难的平民女子该有的反应。
陆景舒静静看着她。
许久,他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官场上的笑,而是真正的、眼底都染上些许温度的笑意。
“沈姑娘,”他收起锦片,“三日后酉时,还是此地,带一件你真正拿手的‘粗浅手艺’来见我。”
他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足足一两,官银,底部的“陆氏监制”戳记清晰可见。
“这是定金。”
沈意禾没有接:“民女不知大人要什么。”
他上前一步,没有回答她的话,只将那锭银子放在她刚才坐过的石头上,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城南有处旧染坊闲置,临河,独院,月租三百文,县衙年末需采买一批文书锦囊,要暗纹防伪技法。沈姑娘,你是想继续在这破屋里,日日躲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还是接官府的订单,正大光明地织你的锦?”
沈意禾的呼吸乱了。
半晌后,她缓缓抬手,握住了那锭银子。
“三日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民女会准时到此。”
陆景舒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沈意禾站在原地,握着那锭银子,久久未动。
直到日头偏西,她才慢慢走回老宅。
阿穗已经醒了,正蹲在院子里玩石子,看见她回来扑了过来:“阿姐!你回来了!”
沈意禾摸摸他的头,从袖中取出梅香给的布包:“看,有肉饼。”
阿穗眼睛一亮,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吃起来,吃得满嘴油光,沈意禾看着他,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她走进屋,关上门,将那锭银子放在织机旁,掀开盖在织机上的茅草,露出那架沉默的竹笼机,和机上那半幅残锦。
夜色渐深,沈意禾没有点灯,就着月光开始理线。她从包袱里找出最好的丝线,那是用秀娘给的定金买的,真正的蚕丝线,莹白如雪,柔韧如发。
夜深人静,老宅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沈意禾手中的织梭一顿。
她静静听着是脚步声,不止一人,还有压低的说话声,夹杂着粗俗的笑骂。
“就是这儿!沈疯子家!”
“那小娘们肯定藏了好东西!”
“听说她近日在集市上卖货,挣了不少钱……”
沈意禾轻轻放下织梭,站起身,走到门边。
她从门缝往外看,月光下,三个黑影正翻过破败的院墙,为首的是个彪形大汉,后面跟着两个瘦子,手里都拿着棍棒。
周寡妇的娘家兄弟。
沈意禾退回屋内,迅速扫视四周,织机太大,搬不走。她一把扯下那半幅残锦塞进怀里,然后抱起还在熟睡的阿穗,捂住他的嘴,闪身躲到织机后面。
“砰!”
门被踹开了。
三个汉子闯进来,手里举着火把,火光瞬间照亮了破败的堂屋,也照亮了墙角那架织机。
“看!就是这玩意儿!”为首的大汉啐了一口,“听说沈疯子就是靠着这织机,织出了什么宝贝锦缎,才惹来祸事!”
他大步走过去,举起棍子就要砸。
“住手。”
沈意禾从织机后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挑花刀,那是织锦时用来挑断错线的小刀,刀刃只有三寸长,却锋利无比。
她将阿穗护在身后,刀尖指向大汉:“私闯民宅,毁人财物,按《大梁律》,杖八十,流三百里。”
大汉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娘们还懂律法?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在这青石村,老子就是王法!”
他挥棍砸来。
沈意禾不退反进,侧身躲过棍子,手中小刀精准地划过大汉的手腕,不深,刚好划破皮肉,鲜血瞬间涌出。
大汉吃痛,棍子脱手。
沈意禾趁势一脚踹在他膝窝,大汉惨叫一声跪倒在地,她转身将阿穗推进织机下的空隙,自己则背靠织机,刀尖指向另外两人:
“再来,下一刀就是脖子。”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两个瘦子对视一眼,有些犹豫,他们本是跟着来壮声势的,没想到这女子这么狠。
“怕什么!”跪在地上的大汉吼道,“她就一个女人!一起上!”
两人咬牙冲上来。
沈意禾计算着距离,三步,两步,一步。
她忽然指向窗外,厉声喝道:“里正大人!有人行凶!”
三人本能地回头。
就在这一瞬,沈意禾抓起手边那盆准备好的染料,狠狠泼向最前面那人的眼睛!
“啊——我的眼睛!”
惨叫声中,沈意禾已经拉起阿穗,退到墙角,她将孩子护在身后,刀尖在火光下泛着寒光:
“我再问一遍:滚,还是死?”
她的眼神冷得像腊月的冰。
两个还能站立的汉子看着她,又看看地上捂着眼睛打滚的同伴,终于怕了。
“走、走走……”他们扶起受伤的同伙,跌跌撞撞退出去。
脚步声远去。
沈意禾仍握着刀,背脊挺得笔直,直到听不见任何声响,才缓缓松了劲。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阿穗,孩子吓得小脸煞白,却没有哭,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阿姐……”他小声说,“你流血了。”
沈意禾这才感到手背传来刺痛,刚才搏斗时被棍子擦伤了,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正渗出来。
她用布条草草包扎,然后开始收拾狼藉的屋子。
蓼蓝液泼了一地,织机旁散落着线轴,那盆她精心调配的染料全毁了,但她顾不得这些,只迅速检查织机,还好,没有受损。
门外忽然又传来脚步声。
沈意禾浑身一紧,再次握紧刀。
“沈姑娘。”
是陆景舒的声音。
她怔住,看着那道月白身影走进来,心里松了口气。
他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手里押着刚才那三个汉子,他们已经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陆景舒扫视屋内,目光在泼洒的染料上停留一瞬,又看向沈意禾还在渗血的手背,眼神沉了沉。
“押回县衙。”他冷声吩咐衙役,“按律处置。”
衙役押着人走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一个躲在织机后的阿穗。
陆景舒走到织机前,手指拂过那些竹片,最后落在那半幅残锦曾经在的位置,现在那里空着,只剩绷紧的经线。
“伤得重吗?”他问,没有回头。
沈意禾沉默片刻:“皮外伤,不碍事。”
陆景舒转身看她,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她苍白的面上。
“城南的染坊,我已经让人收拾出来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纸,“这是租赁契约,月租三百文,押一付三,明日就可以搬过去。”
沈意禾接过契约,借着月光看,条款清晰,条件公平,甚至特意注明“租户可自改房屋结构,以利织造”。
太周到了。
周到得让她不安。
“大人,”她抬起眼,“民女何德何能,得大人如此照拂?”
陆景舒与她对视,许久,他缓缓道:
“沈姑娘,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手里有好东西,只想藏着掖着,生怕被人夺了去,另一种人,敢把好东西亮出来,用它改变些什么。”
他走近一步,月光在他眼中流转。
“你是哪一种?”
沈意禾握着契约的手指收紧,她垂眸,没做声。
陆景舒笑了。
这次是真的笑,眼角都弯起浅浅的弧度。
“三日后,别忘了。”他转身朝外走,到门口时又停住,“契约上有我的私印,若再有人找麻烦,拿它去县衙,我陆景舒的人,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动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沈意禾站在原地,许久,才慢慢展开手中的契约。
月光下,契约末尾的落款处,除了官印,还有一方小小的私印,篆体的“景舒”二字,笔画刚劲。
她将契约仔细折好,收进怀里,然后走到织机前,重新坐下去。
阿穗从织机后爬出来,小声问:“阿姐,我们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