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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第 17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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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跋涉数月后,空气中的气息悄然改变。
边地特有的干燥风沙味逐渐被一种湿润的、混合着人烟、流水与隐约花香的气息所取代。
官道愈发宽阔平整,车辙密布,路旁村镇的规模也越来越大,行人商贾往来如织。
苏泽兰与苏衍先生同乘在那辆青幄马车里,望着窗外远处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巍峨连绵的灰色轮廓,轻轻吸了一口气。
京城,到了。
队伍的速度不自觉放缓,气氛也重新变得肃穆起来。大将军盛炽传令全军整肃仪容,检查车驾。
太子萧祈昀的华盖马车帘幕低垂,内里无声,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仪弥漫开来。
顾凛昭骑马护卫在马车旁,神色沉静,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城门楼,以及城外黑压压前来迎候的官员仪仗。
队伍终于在城门百丈外停下。前方鼓乐齐鸣,以宰相为首的文武百官依序上前,向太子车驾及大将军行礼迎候,场面隆重而繁琐。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东宫近侍服饰的宦官,穿过人群,径直小步快跑至苏泽兰和苏衍的马车前,躬身对着车窗内说道:“苏公子,殿下让奴才来问,公子初来京城,想必尚无落脚之处。殿下想着,东宫客房众多,环境也清幽,最适宜休养。不知公子可愿随殿下回府,也免得再寻他处奔波?”
车内,苏泽兰闻言一愣,还未及回答,车窗外便响起一个爽朗却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声音:
“不劳殿下费心了!”
只见盛暄不知何时已策马来到车旁,他先是对那宦官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去回话了,随即俯身对着车窗内的苏泽兰,咧嘴一笑,语气热络又带着点自说自话的熟稔:“泽兰!别理那些繁琐的,京城我熟!跟我回将军府住下就是了,保证比哪儿都自在!”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直接,根本没给苏泽兰留下回答或思考的余地。
然而,他话音刚落,车内一直闭目养神的苏衍猛地睁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哼!一个两个的,费尽心思把人从边城哄来京城还不够,这还没进城门呢,就想往自己府里拽?”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车外的盛暄,又仿佛能穿透人群看到前方的太子车驾,“泽兰哪儿也不去!他自然跟我回家!”
苏衍先生这话一出,气势十足,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
刚才还一脸“我说了算”的盛暄,被苏衍先生这劈头盖脸一顿说,顿时噎住了,气势矮了半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在苏衍先生那“你敢顶嘴试试”的目光逼视下,最终还是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先生说的是。”便不敢再强求,拨马让开了些。
那东宫宦官见这情形,也不敢多言,躬身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回去复命了。
苏泽兰坐在马车里,听着师父苏衍那句斩钉截铁的“跟我回家!”,一时竟有些懵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边的苏衍先生,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回家?回哪?
从他记事起,或者说,从他被苏衍先生从山谷外捡回去的那一刻起,除了外出游医,他就只待过那片与世隔绝的药谷。
苏泽兰忍不住低声问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茫然:“师父…你在京城…有地方落脚?”
苏衍先生正兀自生着闷气,听到苏泽兰这带着明显困惑的问话,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看到徒弟那副懵懂又带着点不安的样子,他脸上的愠色稍缓,哼了一声,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些,带着一种“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理所当然:
“废话!你师父我难道是天为被地为床、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人不成?“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补充道,“正好,这次回去瞧瞧,也让你认认门。”
苏泽兰眨了眨眼,消化着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
顾凛昭骑马护卫在侧,将车内师徒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听到苏衍那句“回去瞧瞧,认认门”
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策马靠近车窗,用马鞭梢儿轻轻挑开帘子一角,探进头来。
他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带着几分戏谑和看好戏的笑容,冲着一脸茫然的苏泽兰眨了眨眼,故意拖长了腔调,神秘兮兮地说道:“嘿,小子,你师父家那可真是…啧啧,不一般喏~等你亲眼见了,保准吓一跳!”
他这话里充满了暗示和调侃,瞬间勾起了苏泽兰更大的好奇心,也让苏泽兰更加困惑了——师父的家,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车内的苏衍先生一听顾凛昭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语气,立刻炸毛,没好气地呵斥道:“就你话多!闭上你的嘴!没人当你是哑巴!”他顺手抄起手边的一卷医书,作势就要朝顾凛昭探进来的脑袋砸过去。
顾凛昭见状,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开怀,敏捷地将头一缩,顺势把车帘子撂下,隔开了苏衍先生“杀人”的视线。但他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进来,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泽兰,你自己瞧好吧!哈哈哈——”
马车内,苏泽兰被顾凛昭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更加云里雾里,他转头看向自家师父,眼神里的疑问几乎要溢出来:“师父…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衍先生把医书重重拍在座位上,哼了一声:“别听那混账胡说八道!”
可他越是这般急于否认和贬低,苏泽兰心里那份好奇就越是强烈。他隐约觉得,师父在京城这个“家”,恐怕真的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马车继续随着队伍缓缓前行,碾过京城的青石板路。苏泽兰的心绪却早已飞到了那个神秘的、被顾凛昭说得神乎其神的“家”上,对窗外帝都的繁华景象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队伍在京城外的京畿大营外彻底停下。大将军盛炽勒住马缰,声音沉稳地传令全军就地扎营,等候旨意,不得擅动。
几乎在命令下达的同时,苏衍先生便示意车夫驱车,青幄马车轻轻驶离了庞大的军队主体,并未多做停留。
马车经过正准备卸甲换朝服、入宫面圣的盛炽将军等人身旁时,苏衍只是微微推开车窗,对盛炽颔首示意,算是告别。盛炽在马上抱拳回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盛暄正忙着解下佩刀,看到马车就要离开,急忙上前两步,赶到车窗边,对着里面的苏泽兰快速低声道:“泽兰!你先随先生回去,安顿下来!等我面圣结束,卸了军务,立刻就去找你!”
他的语气急切又带着点不甘,眼神牢牢锁着苏泽兰,生怕他下一秒就消失在这偌大的京城里。
苏泽兰还没来得及回应,车内的苏衍先生已经不耐地“啧”了一声,直接伸手,“啪”地一声将车窗关紧,隔绝了盛暄那灼人的视线。
马车不再停留,沿着岔路,向着另一侧的城门方向驶去,很快便汇入了通往城内的、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之中,将肃杀的军营和它代表的一切,暂时抛在了身后。
青幄马车并未驶向京城内寻常的街巷,反而沿着宽阔平整的青石大道,一路向着城西的勋贵聚居区行去。
两旁的宅邸越来越气派,朱门高墙,石狮威严,行人车马也逐渐稀少,环境变得清幽肃穆。
苏泽兰透过车窗,好奇地打量着外面截然不同的景象,心中对师父那个“家”的疑惑越来越深。
最终,马车在一座极为恢弘的府邸前缓缓停下。
苏泽兰抬眼望去,不禁微微吸了一口气。
眼前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府邸,高耸的青砖围墙望不到头,鎏金的府门宽阔厚重,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锃亮,门前两侧矗立着一对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门楣上悬挂着一块乌木金字的匾额,龙飞凤舞地题着四个大字——“通御苏府”。
气派程度,甚至不逊于他们方才路过的某些王府官邸。
苏泽兰彻底愣住了,他茫然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师父苏衍,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疑问。
苏衍先生对上徒弟震惊的目光,脸上闪过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窘迫,他干咳一声,避开苏泽兰的视线,含糊道:“…嗯,就是这儿了。早年…家里是做点小生意的…”
就在这时,车帘被“唰”地一下掀开,顾凛昭那张带着戏谑笑容的脸探了进来。他显然对苏泽兰的反应十分满意,嘿嘿一笑,故意压低了声音,用那种“我来揭秘”的语气对苏泽兰说道:
“怎么样,小子?傻眼了吧?你师父家这可不是‘有点’钱,他们家世代皇商,富可敌国听说过没?说的就是这种!”他促狭地朝苏衍挤挤眼,“你师父可是这苏府正儿八经、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小公子!”
“顾凛昭!你给我闭嘴!滚开!”苏衍瞬间恼羞成怒,脸颊涨得通红,抓起刚才那卷医书又要砸过去。
顾凛昭大笑着敏捷地跳下马车,声音却还是清晰地传进来:“哈哈哈,泽兰,你自己看吧!这宅子,这排场,等你进去就知道咯!”
苏泽兰呆呆地坐在车里,信息量过大,让他一时无法消化。富可敌国?皇商?小公子?这些词汇和他认知中那个隐居药谷、布衣素袍、满身药香的师父完全无法重合。
他看着师父那难得一见的、几乎可以称为“羞愤”的表情,再回想这一路顾凛昭的调侃和师父一贯的否认…
一个被他忽略许久的、关于师父神秘过去的模糊拼图,似乎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马车外,顾凛昭已经上前,对着那扇紧闭的、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嗓子:
“喂!里头的人听着!你们家小公子——苏衍!游历归来!还不快开门!”
顾凛昭那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喊出去没多久,那扇厚重的朱漆金钉府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个门房打扮的下人探出头来,待看清门外马车旁站着的顾凛昭,以及正从马车上下来的苏衍先生时,眼睛猛地瞪圆了,脸上瞬间堆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小…小公子?!真是您回来了?!”门房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他慌忙将大门彻底推开,一边朝里面激动地大喊:“快!快去通禀老爷夫人!小公子回来了!小公子回来了!!”
他一边喊着,一边热情地躬身将苏衍、苏泽兰和顾凛昭往里请,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
苏泽兰跟在师父和顾凛昭身后,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府中。一进门,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府内与他想象中金碧辉煌的风格截然不同,处处透着一股历经数代积累的、内敛而深厚的奢华。
庭院开阔,地面铺着平整如镜的青石板;廊柱皆是上好的楠木,雕着繁复而雅致的纹样;假山流水布局精妙,草木葱茏,显然经过精心打理。看似朴素的灰墙黛瓦,细看却能发现檐角精巧的砖雕和彩绘;灯笼也是精致的丝绢和紫檀木框架。一种不动声色的富贵气息扑面而来,无声地诉说着这户人家的非凡底蕴。
苏泽兰正新奇地四处张望着,忽听得内院方向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带着哭腔又满是惊喜的女声:
“苏衍?!是我儿回来了吗?!在哪呢?!”
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色锦缎长裙、头戴珠翠、仪态雍容华贵的妇人,正由丫鬟搀扶着,几乎是疾步如飞地从抄手游廊那头赶来。她保养得极好,但此刻脸上写满了急切与激动,眼眶微微泛红。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庭院中的苏衍,脚步更快了几分,冲到近前,不由分说便一把将还有些怔愣的苏衍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哽咽着:
“我的心肝!真是我的儿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她双手颤抖地捧着苏衍的脸,上下仔细打量,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瘦了!又瘦了!在外面吃了多少苦啊!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娘想死你了…”
苏衍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拥抱和连珠炮似的关怀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红,好不容易才从母亲的怀抱里稍稍挣脱出来,略显窘迫地站到一边,低声道:“娘…我没事,好着呢…”
那妇人这才稍稍平复激动,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目光转向一旁的顾凛昭,脸上立刻露出感激又热情的笑容:“小顾也在啊!这一路上真是辛苦你了!又劳烦你照顾我家这个不省心的孩子,真是…真是太感谢你了!”
顾凛昭爽朗一笑,抱拳行了个礼,态度熟稔又恭敬:“夫人您太客气了!谈不上辛苦,阿衍医术高明,一路行医救人,是我跟着长见识了!”
妇人闻言笑得更开心了,连连点头:“好好好,你们都好!快,别都在院子里站着了,快进屋!进屋说话!”她说着,目光终于落到了站在苏衍身后、一直安静看着这一切的苏泽兰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温和的疑惑,“这位小公子是…?”
苏泽兰被妇人一问,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嘴唇动了动,却没立刻说出话来。
那妇人见苏泽兰生得清秀乖巧,又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得心生怜爱,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扭头对着已经自顾自往厅堂方向走的苏衍背影,半开玩笑半是嗔怪地扬声道:
“哎哟!我的天!苏衍!你这是从哪儿‘拐’回来的这么个乖小孩儿?瞧着可真让人心疼!”
苏衍头也没回,没好气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言简意赅:“捡的。我徒弟。”
妇人一听,眼睛瞪得更圆了,快走两步追上苏衍,忍不住又开始数落:“哎你这孩子!自己还过得稀里糊涂呢,倒收起徒弟来了!你看看你给人家养的,这小身板儿,瘦得跟什么似的!是不是你又光顾着钻研你那药草,都没给人孩子吃饱饭啊?”她边说边心疼地又想去看苏泽兰。
苏泽兰闻言,连忙摆手,声音虽轻却十分肯定:“没有的!夫人,师傅待我极好…”他急于为师父辩解,脸颊都微微泛红。
一旁的顾凛昭见状,笑着上前一步,自然地揽过话头,对苏泽兰介绍道:“泽兰,这位是苏衍的母亲,苏夫人。”他又转向苏夫人,“夫人,这是苏泽兰,苏衍先生的小徒弟,性子沉静,医术也学得极有灵性。”
苏泽兰赶紧老老实实地躬身行礼,乖巧地唤道:“苏泽兰见过夫人。”
苏夫人见苏泽兰这般懂事有礼,心里更是喜欢,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爱,连声应道:“哎!好孩子,好孩子!快别多礼了!”
她越看苏泽兰越觉得合眼缘,心思一转,便热情地安排起来。先是对顾凛昭说:“小顾,你还是老样子,跟苏衍住他原先那个院子吧,都一直给你们留着呢,日日打扫着的。”
接着,很是自然地伸手轻轻拉住苏泽兰的手腕,语气温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苏泽兰是吧?好孩子,这一路辛苦了吧?走,随伯母去瞧瞧,给你单独收拾一个安静敞亮的院子出来,保准你住得舒服!”
她说着,又不忘回头对已经快走到廊下的苏衍和顾凛昭提高声音叮嘱道:“晚上记得都到正厅来用饭!我这就派人去知会你们大哥大姐们,让他们都回来!”
吩咐完,她便笑眯眯地,亲自引着还有些懵懂的苏泽兰,朝着与苏衍、顾凛昭不同的另一条精致园路走去,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要给他添置些什么,仿佛苏泽兰不是初来乍到的徒弟,而是她自家久别归来的小辈一般亲切自然。
顾凛昭看着苏夫人热情地拉着苏泽兰走远,这才快走几步,跟上了苏衍的脚步,与他并肩走在通往旧日院落的回廊下。
他侧头看着苏衍那副眉头微蹙、略显头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低笑出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他,语气里满是揶揄:“喂,我说,伯母多好啊!热情爽快,心思透亮,多好相处!我就喜欢伯母这样的,直率!嘿嘿。”
苏衍闻言,没好气地白了顾凛昭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嗯,甜蜜的负担:“所以才不乐意回来呀……一回来就这样,闹哄哄的,让人招架不住。”
他嘴上虽这么抱怨着,但紧绷的肩线却在踏入这片熟悉又久违的庭院时,不自觉地松弛了几分。
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花木,假山流水潺潺,一切似乎都还保留着他记忆中的模样,甚至更为精致了些,显然一直有人悉心维护。
顾凛昭看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笑得更加开怀,大大咧咧地揽住苏衍的肩膀:“得了吧你,心里指不定多受用呢!别绷着了,到家了还不放松点?”
两人说着,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处,向着那座始终为他们保留着的、宁静的院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