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之曲》春江如水

5、刑堂喋血

　　深夜，易水帮刑堂之上灯火通明，偌大的厅中只安放着一把座椅，荆无双就坐在那唯一一把扶手椅子上，她身旁站着结义的三哥魏东陵。周边其他帮众只能围着大厅边缘站着，大厅正中央蜷曲着一个人——如果你还能把那团血肉模糊的事物称之为一个人的话。
　　厅外风声呼呼回荡，但厅中却异常安静，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空气中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李百药蜷缩在大厅的中央，周围地上满是他的呕吐物和血迹。
　　原来一个人身体里能有这么多血？
　　李百药莫名地想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一开始他因为剧烈的痛苦而嘶吼、呕吐、痉挛，但现在他已经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他的左眼被帮中执掌刑堂的萧铁笙以手指生生捥下，右手则是以特制的铁梳自手腕以下都被「梳」得丝缕尽烂，露出白森森的手骨。
　　肋骨应该是全被打断了吧，李百药连蜷着的姿势和呼吸都要极度小心，以免断裂的肋骨刺穿自己内脏。
　　他现在还不能死。
　　萧铁笙高大的身影犹如鬼神般屹立，他面无表情地举起左手——上头全是李百药的鲜血，他准备走向李百药把他另一只眼睛也捥下来。
　　荆无双却示意萧铁笙先停下动作，她自己冷冷看着地上的李百药。
　　「李百药，你就不求一个痛快？」
　　李百药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帮主何不就给我个痛快？这样拖拖拉拉的做甚？」
　　「那可不行。」
　　荆无双以手支颐直盯着李百药：「我已经知道你就是程元振在帮里的内应，但你是用什么方法和他连系的？你不交待清楚，就死不了。」
　　「程元振？」李百药笑得咳出满嘴血沫：「我身上伤口痛得很，帮主莫要再逗我笑了；程元振是什么人我都不知道，帮主一句话说我是内应就要坐实我的罪状？我在帮中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帮主无凭无据就能将我折磨成这样，不怕冷了众位弟兄的心？」
　　厅上还是没有人多说一句话，偌大的厅中只听得到厅外风声呼呼作响和厅上李百药粗重的喘息声。
　　荆无双冷笑，一发劲，掷下一纸薄薄的书信，平稳落到李百药面前。
　　「这是在你药师柜夹层中找到的程元振密函，上面要你极力促成这次委托，还要你想办法将帮中机密传递出去。密函上的字迹和程元振委托我们买卖的信件上一模一样，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百药奋力睁起他仅存的独眼，瞪视着荆无双，而后又笑起来：「一封没头没尾的信就能算是证据？帮主，字迹是可以假造的，最便于伪造字迹的人不就是手中握有书信的人么？」
　　他独眼中的讥讽比刀还利。
　　荆无双冷笑起身，缓缓走向李百药，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你听得到吧？」她的声音细得不能再细：「四哥身上有伤。」
　　「什、什么？」李百药怔住了。
　　「我碰过了，全是背伤。」
　　荆无双冷笑：「这就证明追杀四哥的人早知道这次我们派出手刺杀李辅国的人是谁，而且对方也很清楚四哥的弱点；那些追杀者不是李辅国的人马，而是程元振的人马。程元振替天子花钱买下李辅国一条命，事情办成了还想不留活口过河拆桥，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的声音低得只有地上的李百药能听见：「四哥行事一向不留痕迹，对方既然清楚四哥的弱点，那只可能是我们之中的奸细泄漏出去的，四哥的秘密……帮中现在只剩你、我和三哥知道，而三哥不会背叛我，那么奸细应该是谁呢？」
　　我也不可能背叛老四！
　　李百药想大吼出声，但荆无双白衣飘飘，已起身回座。
　　荆无双扬眉，以厅上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冷然道：「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可争辩的？」
　　李百药惊讶地看着荆无双和她身旁站着的魏东陵——后者望向他的表情竟有深深的哀悯，就好像在看着一具尸体一样。
　　最初……最初全部帮众只有二十六人，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七年前触发的天下大乱，到现在还没真正落幕的这场大乱……三年前埋骨幽州的老帮主……七位结义兄妹……加上自己；渐渐的，有人死去了有人不在了有人加入了……知道老四秘密的人只剩下……不可能！
　　李百药的脑子快速飞转但又一团混乱，他发现这件事似乎已经变得太复杂，线索太少疑点太多，这帮里还有谁是奸细？哪一方的奸细？
　　不行了，□□的重创夺去他太多气力，他实在太疲倦……
　　「哈哈哈哈……」李百药狂笑：「帮主果然心细如发算无遗策，小人棋逢帮主这样的敌手，怎敢不以一死表达对帮主的敬意？」
　　「你以为死很容易？」荆无双悠然道：「夜还很长，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没交待清楚你死不了。」
　　荆无双话声才落，厅门外一个瘦长的黑色身影跃过人群飞身进来，精准落在李百药身边。
　　「什么人？」
　　两个年轻帮众未及搞清状况便拔刀挥向那道黑影，一眨眼间两条持刀的手便齐腕而断重重掉在地上，断手上还抓着刀。
　　满厅里只听得两个帮众的惨呼，一会儿便没了声响，显是已晕死过去，但没有人理会他们，这里都是收钱买命的亡命之徒，任务之外伙伴意识其实很薄弱，再者，敢对黑衣人动手，那本就是死有余辜。
　　沉轻云在满地血污中扶起李百药半身，将续命丹药塞入他口中，又迅速封住周身几处大穴为他止血。
　　一切只在一瞬。
　　「四哥这里是刑堂！」荆无双也寒了脸。
　　「李百药是我的大夫，让我和他说几句话。」沉轻云处置好李百药的伤，终于看向她。
　　荆无双妙目流转，半晌她的眼波又变得温柔如水：「四哥想说什么，那便说什么吧。」
　　沉轻云望向李百药，尽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
　　帮主处置叛徒是理所当然的事，于情于理她都必须这么做否则无以服众，他不能怪她。
　　但那毕竟是李百药，他在帮中最亲近的朋友。
　　李百药强睁着一只独眼，虚弱地笑了笑：「老四，你来了？」
　　「我来了。」
　　「五天前我们才一起喝的酒……想不到才五天，我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德性。」
　　「别担心，你会好起来的。」沉轻云言不由衷安慰着，他实在很不擅长说这种话。
　　李百药不屑地看着他：「老四，我们都认识十年了，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虚伪的人，我都快死了你还和我说这些没用的？」
　　沉轻云只好单刀直入：「好吧，你就快死了，想我怎么做？」
　　「答应我件事。」
　　「你说。」
　　李百药低声道：「我有个妹妹……」
　　沉轻云微讶：「我不知道你有个妹妹。」
　　「这不奇怪，我和她已有十年没见面了，我离家的时候她不过才十一岁。」李百药苦笑：「但她总归是我妹妹，我死了帮主也不会放过她的，我知道她现在就在帮主手里，我要你答应我——拼死保护她。」
　　沉轻云沉默了，他是杀手，并不是保镳。
　　李百药急迫地不住喘息，声音更微弱了：「求求你，我妹妹也懂医术，甚至比我更好，她可以接替我，成为你的大夫……」
　　荆无双却在这时扬了扬手示意。
　　不一会儿，在数名帮众簇拥下门外走入一个粗壮仆妇，仆妇双手环抱着一个纤弱的女子，女子身上着一袭湖绿罗衫，垂头靠在仆妇胸前，纤瘦的右手环着仆妇肩膀，好像不这么做她就掌不住要掉下来似的。
　　只这一截半露的手臂，那白皙小巧的手指，几乎看不见毛孔的细嫩肌肤，已经足够撩人心弦，让在场的帮众都看直了眼。
　　沉轻云明显感觉到怀中的李百药在发颤。
　　「她就是你妹妹？」
　　李百药的独眼急切望向他，他唯一的一只手也紧紧抓在他身上，低声道：「老四！求你，这十年来我没有求过你什么，我的时间已不多，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知道了，我答应你。」
　　李百药无比轻松的笑了，他知道沉四不会违背他自己说出口的承诺。
　　他定定地看着他，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你答应我，拼死保护我妹妹。」
　　他定定地看着他，也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答应你，拼死保护你妹妹。」
　　这边厢，荆无双却正打量着仆妇怀中的女子，不觉失笑：「李姑娘好大的排场。」
　　半晌仆妇怀中的女子终于叹了口气，她的声音娇嫩悦耳却很淡漠：「李玉荻自小身虚体弱，前两日又大病了一场，现在多走两步路都要头昏，帮主又何必与我这命薄之人一般计较？」
　　被这一番抢白，荆无双却笑了，她仿佛觉得很有趣：「李姑娘不介意抬起头来说话吧？」
　　李玉荻果然抬起脸来和荆无双打了个照面。
　　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也许真是大病初愈少见阳光，那张小巧的脸蛋，皮肤白得像能透光，嘴唇也缺乏血色，一双黑漆漆清冷冷俏生生的杏子眼，不及荆无双的明艳，却那么乌黑深邃神秘，望着久了，像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小荻！」李百药急切地喊她。
　　「……大哥？」李玉荻终于望向地上的李百药，却是面无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但一闪即逝，沉轻云几乎以为自己看岔了。
　　至亲兄长成了这副模样，眼见就不能活了，李玉荻看上去却没有半点情绪起伏。
　　这就是李百药托自己拼死保护的妹妹？
　　「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副凄惨模样呢？你们帮主对自己人下手也太狠了些。」李玉荻叹着气。
　　空气中有些什么瞬间凝结了吧……尴尬得要命。
　　荆无双也沉下脸：「李姑娘，妳该清楚请妳来不是为了看妳们兄妹情深的。」
　　「帮主不急，妳是想让我劝劝家兄，好帮妳打探出妳想知道的消息对吧？」
　　荆无双倒是怔住了，她没料到李玉荻会如此敏锐，说起话来还这么单刀直入。
　　李玉荻又摇了摇头：「可是我和家兄已经十年未见了，我们份属兄妹，实则和陌路之人也没什么差别，帮主若指望从我这里下手探出家兄嘴里心里的秘密，只怕是要失望的。」
　　再次被说中心里所想，还再次被抢白了一番，看来这李玉荻就是惹气的一把好手是吧！
　　荆无双冷然：「也就是说，李姑娘对我而言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了？」
　　「有用无用，一时间也难说得很，」李玉荻又叹气：「我哥哥这样的人才难道还不好用？好用又落下什么好处来？」
　　荆无双今天第一次起了杀心！
　　「小荻别说了！到我这来！」李百药喊得心惊胆颤，生怕李玉荻会死在他之前。
　　李玉荻拉拉仆妇衣袖：「抱我到哥哥身边去。」
　　仆妇依言将李玉荻安顿在地上，李玉荻抬眼看了看沉轻云，又看向李百药：「哥。」
　　李百药握住李玉荻的手：「记得哥拜托妳做的事？」
　　李玉荻一怔，就想扭过头去。
　　「小荻！」李百药近乎哀求：「想想我为什么忍着不死等妳来！」
　　李玉荻脸上神情仿佛天人交战。
　　「小荻我没时间了！」
　　李玉荻长叹一口气：「知道了，交给我，你放心去吧。」
　　李百药又急切地抓住沉轻云：「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我会的。」
　　「还有一件事，老四，我怀疑除了我之外……」李百药略一迟疑，又不禁苦笑：「算了，我自己也还想不明白，说了直是白说，总之，这帮里你谁也不能相信。」
　　轮到沉轻云苦笑了——这话果然是白说。
　　李百药掌不住身体一直颤抖发冷，他已经油尽灯枯，再多续命丹药也救不了他了，那只回光返照的独眼却闪着幽光：「接下来的事，也只能靠你们自己了，我虽然只剩一只眼睛，黄泉路上我会好好看着你们的……小荻……老四……」
　　这就是李百药最后的一句话。
　　李玉荻默默伸手合上李百药的眼睛，静静看着李百药遗容，又转望向沉轻云：「谢谢你，陪家兄这最后一程。」
　　闭上双眼的李百药看起来面容竟很平静，一定是因为他知道再也没有任何痛苦恐惧能折磨到自己，而活着的人会完成他未竟未了的所有托付。
　　事已至此，沉轻云也只能说着他最不擅长的安慰：「药兄看起来很安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这样的死前遭遇、这样破碎残缺的遗体……安详？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李玉荻却听了个理所当然，她点了点头。
　　「死了就一了百了，当然安详，活下来的人才不轻松……」她又看向他：「这点你我都是呢。」
　　荆无双憎恨地盯着李百药的尸体，瞳孔中满是愤怒，李百药死了，带着所有她想知道而未解的谜团去到了她永远奈何不了他的地方，而她对此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瞳孔中燃着的愤怒烧向了坐在地上的李玉荻。
　　「令兄已经死了。」
　　「不劳帮主提醒，这个我也看得出的。」
　　「所以我想知道的事，看来也只能着落在李姑娘身上了。」荆无双冷笑：「令兄这一晚上依序尝过了帮中十一轮刑罚，也算得上是头一等的汉子。就不知李姑娘这身虚体弱的骨架子能试到第几轮？」
　　寻常姑娘家听得荆无双话中的暗示只怕早已昏厥过去，李玉荻却神色淡然偏过头，瞟了身旁的沉轻云一眼。
　　沉轻云一凛，暗暗觉得不是太对劲，但他本也就会这么做的。
　　为了李百药最后的托付。
　　「等一等。」
　　「四哥有什么话说？」荆无双挑眉。
　　「李百药是帮中神医，他不在了，我们须要另一个大夫，」沉轻云直视荆无双：「但现下李辅国才死，整个京畿道风声想必很紧，我们不能在这时冒险找外人来做这件事。」
　　「四哥的意思是让李姑娘接替她哥哥的工作？」
　　「李百药生前求我的事，现在我要替他求妳，」沉轻云轻声道：「七妹，留下她。」
　　荆无双脑中风驰电掣，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问站在她身侧的魏东陵：「三哥怎看？」
　　「我也赞同老四的话，」魏东陵淡淡一笑，意有所指：「李姑娘活着，会比她死了更有用。」
　　荆无双于是望向沉轻云，柔声道：「四哥也太见外了，一家人说什么求不求的话，就依四哥的意思来办吧。李姑娘，方才的话妳都听见了？」
　　「是，李玉荻谢帮主不杀之恩。」
　　听到这句毫无感激之情的感谢，荆无双又是心头火起。
　　「李姑娘现下是本帮神医，初来乍到，恐怕还不是太了解帮中状况，」荆无双笑吟吟看着李玉荻，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
　　「本帮帮众目前连李姑娘算上，共只有八十八……不，八十六个人。」
　　那被沉轻云断了手的两个帮众就这么直接被除名了。
　　「弟兄们在外闯荡有任何伤残病痛，全都得仰赖李姑娘妙手。大伙儿做的是刀口舔血打打杀杀的行当，只知收钱买命，不懂怜香惜玉，如若有人对李姑娘有任何冒犯不敬，姑娘千万告诉我，可不能受了委屈。」
　　荆无双这番话谁都能听出不怀好意，好几个帮众打量李玉荻的目光甚至已可说是肆无忌惮。
　　沉轻云皱眉，还未及开口，李玉荻已自先迎向荆无双的目光。
　　「不劳帮主费心，论提刀杀人，在场的都是一把好手，但不用刀就能杀人的方法，我知道的也绝不比各位少。」
　　荆无双的笑容半点没打折扣，眼神却更加凌厉：「那我就等着领教李姑娘的手段了——姑娘切莫让我失望才好。来人！」
　　荆无双一声呼唤，门外立刻走进来几个汉子。
　　同一时间，沉轻云一眼瞥见坐在地上的李玉荻迅速伸手往李百药身旁血污之中摸索着什么事物，然后握入她自己手中。
　　动作又轻又小，但当然逃不过沉轻云的眼睛。
　　荆无双指示：「处理掉，不留痕迹。」
　　没有一盏茶的功夫，李百药的尸身就不知被带往何处。
　　荆无双笑问：「李姑娘，令兄的遗骨我就做主收埋了，没有关系吧？」
　　沉轻云分明看见李玉荻拳着的手握得更紧。
　　「多谢帮主费心……李玉荻永志不忘。」
　　不管最后结果会是如何，总之，暂时结束了。
　　「四哥且先随着李姑娘回去看看伤势，」荆无双环顾四周：「至于其他人……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