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惠娘(二十) ...
-
若说被求亲这件事有什么格外可厌的,倒也的确没有:天下的女人,只要她想嫁,便绝不至于没人要娶。而绝大多数时候,这件事在旁人眼中都是喜事来着。
但素婉却从这句话里,感到了一种被觊觎和冒犯的不快。
惠娘能吸引人的地方,若不是杨家剩下的这些钱财,便是她“豪阔”的娘家了——旁的还有什么呢?相貌?不存在的。品德?好像也不至于格外出色。能力?这些有些成就的男人,最不欣赏的便是一个丑女的能力了。
若她真要嫁人,她这个人,也不过就是这些财物的添头。
嫁过去后,过得好也成,过得不好也成,实在是没有人在意的。
这年头也的确有许多女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无论她们是初嫁还是再醮,男人们在意的,都不是她们这个人。
但素婉没有过这种日子的觉悟。
她扮演的苏三爷,也就没有这种觉悟。
因此“苏三爷”当即便沉了脸色:“兄台这是何意?”
那人定也瞧出“苏三爷”的态度不很积极,然则话说到这一步,便也大着胆子盯着苏三爷,想再多瞧出一些细节,便道:“她一个妇人家,孤苦伶仃地熬日子,有什么意思?不若趁着还年少——哎呦!”
“年少”后头的种种好话,都没机会再说出来了。
苏三爷挥拳就砸在了这倒霉鬼左边腮帮子上,他非但吃牢了一记拳击,还因此咬到了自己的嘴里肉,疼得当时就流下眼泪来。
“苏三爷”的身形在男子们中算不得魁伟,然而“他”现下便像一条疯狗似的,一拳挥出,下一拳又来:“你姐姐才受不住寂寞,你娘你姑姑若不再醮必要偷人——你这满脑子腌臜物事的狗入的东西,你说什么疯话!”
那人意外之下连连中拳,头晕目眩,向后踉跄几步,跌倒在地上时,已然鼻青脸肿。
素婉根本没有饶他的意思,骑上去接着打。
这是女人绝不好做出的动作,但“男人”去做,就很正常。
自打她开始扮演“苏三爷”,便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力求事事和男人一样,以免被看出破绽来。
毕竟,“三爷”意味着惠娘娘家对她的支持,他的言行举止,是不能出任何纰漏的!
为此,素婉非但要学着男人走路,还有心向徐家姐儿的老仆们,学了几招战场上极实用的拳脚,每日偷偷习练。
虽不能成为武林高手,至少她的力气和速度上,是比从前大了许多的。
那人吃了她一通猛击,被捶得嘴歪眼斜,好容易反应过来要反击,素婉却已然被一拥而上“拉架”的自家仆役扯开了,团团护在中间。
立时便有经年的“管事”上前,将那被打得一身土泥的倒霉鬼扶起来:“陈东家,陈东家,唉,你没事罢?我家大娘子这位弟弟,别的都好,就是这性子,哎呀呀,年轻人,性子烈了些,您别和他计较!”
陈东家要计较么?
他倒是想不计较呢,可那姓苏的臭小子被人按着,还跳着脚骂他。
一边骂,一边咆哮,说他苏家的家教严得很,苏家的女人,绝没有一女侍二夫的说法!
他姐姐若是敢再嫁,苏家便再不认她!
那惨遭一顿殴打的陈东家也火上心头,叫人来打回去,两边儿仆役登时撕扯做一团,场面乱得很。
等那乱象厘清,陈东家早被人扶回家去涂药,“苏三爷”也已经没了踪影。
素婉得回去收拾一下自己手上的伤:虽然是她打了别人,但她的手也是会疼的。
而那陈东家,则恨不得将前来慰问他的人打出去:“你们说什么疯话!那苏三爷绝不可能是杨家那婆娘改扮的!”
“咱们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二——万一是呢,万一是她自己扮的,不就说明那苏家不打算管她,咱们才好报复么——偏东家您说什么问她要不要再醮的事儿。”那人也是一脸晦气,“这说给谁听不恼怒呢?”
“绝不是!绝不是!”陈东家气咻咻道,“天下绝没有这样拳沉力猛的女人!他还骑着我打,娘们儿能做出这种事?哎呦!狗东西,你这狗爪子连上药都上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他被药膏蛰得一个哆嗦,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苏家那只狗才,拳拳都照着他的头捶,这一通包扎下来,他的脑袋便好比一个巨大的馒头。
在这馒头的咆哮下,就没有人再怀疑“苏三爷”是不是男人的事儿了。
若是女人听到有人要为她牵线搭桥,再续一门良缘,合该面色羞红。便是最本分不肯再嫁的,也该气哭了拂袖而去才对,岂有骑在外男身上,拳如疾风地把人捶成活馒头的道理?
而陈东家因为想给苏氏做媒,被苏三爷暴打一顿的事儿,当天便传开了。
城中的许多商户,闻听此事,暗笑陈东家脑袋不清楚之外,也都明白了素婉想让他们明白的东西——苏家不希望他们的女儿改嫁,无论你们是想借此弄来杨家剩下的钱财,还是想和苏家攀上亲戚,他们都不欢迎。
别把他们当傻子!
要说苏家这样的态度,可真是不好。
可是苏家腰杆子硬呐,那是个给女孩儿送陪嫁,就能抬出四十抬红漆箱子的人家啊!
除非去京城,否则天下都很少有这样有钱、这样张扬的商贾啦!
于是,他们又想了个法子,他们要给苏三爷说亲。
二娘子戴着那只她照着素婉的脸做出来的面具,接见媒婆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苏家三爷娶没娶亲?定没定亲?就算已经娶了妻子在省城里,他长久在此,身边也要有个女人照顾他罢——再养个外室也没什么!
这叫她怎么回答?
只能硬着头皮,说已然娶了亲啦,至于外室,那是很不需要的。苏家家规严整,正室大娘子生出儿子之前,是不准纳妾的。
如此,好容易将死缠烂打的媒婆打发出去,立时便去见素婉。
开口便是:“大姐姐,我怕是要装不下去了。如今他们都要给苏三爷说亲了,我总不能说他这一世无心女色罢!”
素婉道:“这有什么的?我上头还有个哥哥,'弟弟'也已然是个成丁的男人了,婚姻之事,哪里有守寡的姐姐做主的道理?你只用这个搪塞他们便是。”
“可他们听了这个,必会去找你呀。”
“那就让他们来找我便是,我自个儿想法子搪塞他们。”
二娘子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将要出门去,却又驻足道:“大姐姐,我有句话,似乎不大吉利,可是我想说一说,成么?”
“你讲就是了,又不是年下的要紧日子,说一句话,还怕什么吉利不吉利呢?”素婉道。
“我总觉得,如您这样下去,不给他们台阶儿下,那也不是个事儿。”二娘子道,“当初爷还在的时候,与那些人,看着都是极好的兄弟,并不会如大娘子这般与他们撕破脸。”
“可是,我若是不敢跟他们撕脸,他们怕是就要骗走咱们这一家人的财产了啊。”素婉道,“爷活着的时候,到底是有个男人在,与我们现下这样柔弱可欺的情形,并不一样呀。”
二娘子却摇头:“大姐姐,爷这人是个什么秉性,我不好乱说,可您也知晓的。他难道真把这起子人当做兄弟,难道不想吞了这些人的产业?为何还要和他们面上交好——这些人能防住爷的手,他们自己该也是有些东西的罢。”
素婉一怔。
“大姐姐年前赚了他们一笔,假借苏三爷的名号,又揍了那姓陈的一顿,教他们知晓,咱们家中是绝不稀罕与他们攀亲戚的——争又争不过咱们,和好又没得和好,大姐姐,我怕他们要狗急跳墙了。”
“不能罢,他们便是不怕得罪苏家,也该晓得,知府的爱妾,是拜过我和爷做爹娘的。真要是对咱们做什么,知府岂能饶了他们?”
“可是那位‘姐儿’到底只是个妾,不是妻,也不曾在大姐姐身边久住。”二娘子道,“大姐姐不过是她的义母,与她并没有什么恩德,多不过是给她些首饰。这人情,究竟有多贵重,大姐姐还是再掂量一二罢。”
堂上就安静下来,素婉微微眯了眼睛,想二娘子的话。
她是不是太过托大了?
是不是得罪了许多人呢?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她虽还不至于断人财路罢,但也的确没给别人剩下从她这里刮好处的余地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该是那丫头的生辰了罢,她义父不在了,我做义母的好歹也是个长辈,该备礼了。”
二娘子“啊”了一声,她不知道那位送给知州的“义女”究竟是何时生辰——但瞧着大娘子的面色,便知晓,那位“义女”何时生辰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们要送一份礼物过去”这件事儿罢了。
二娘子便问道:“大姐姐要备什么礼?”
“她一个人在外头,珠宝首饰,想来是不缺的。然而何处不要花钱呢,是不是?就给现银子罢。”素婉道,说完这一句,想一想,又说,“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回娘家了,也该回去瞧瞧。说不定我哥哥便真的给我些人来差使呢。”
听说要送银子,二娘子无动于衷,可听说惠娘要回娘家,她一下子就急啦!
“千万别,大姐姐!你平日里只在城里走动,便是碰上什么事情,也有巡丁衙役在附近,总有个张罗知会的地方。可若是去了外头,尤其是往省城走的路,一向都是有山匪盘踞的!便是独身的男子,都不敢走那路哩!”
山匪?
素婉心里突然便生出一个很大胆的主意来。
“山匪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要的也无非是些金钱——这么说来,那些人只要拿出足够的钱来,山匪大约也会答应,替他们做掉我,或许,还有陪我回家的‘三弟’呢。”素婉说。
“大姐姐既然知晓危险……”
“危险才好。”
二娘子几乎气得倒仰,她很少见到惠娘这样软硬不吃、不分好歹的样子。
素婉却还要接着说:“蛇不出洞,该怎么打呢?难道我们就始终等着,等他们先咬了我们,我们才能还手么?正好借着山贼的事情,告他们通匪,把他们彻底拔除了才好!”
二娘子就犹豫了。
她也知晓些商贾争斗时的手段的,坐以待毙自然是不行,但,以身为饵难道就行得很么?
“大姐姐若真要去,不如派人去先时咱们家那个镖局罢。既然您都将镖局卖给了新东家,想来他也愿意接这一单。”
“不妥,镖局已经是人家的了,那些镖师吃谁的饭便给谁卖命,若是跟着我走一路,难说会发现什么。”素婉道,“我不信任这些人。”
“但若没有镖师,怕是路上就有危险!再不然,您把咱们庄子上那些壮汉再唤来,狐假虎威地走一趟,也好过您自己带着几个小厮上路呀!”
眼见得二娘子面色焦急,素婉却只是摇头。
“庄稼汉没见过血的,顶什么用?你不必担心这个,我自然有办法。”说着还轻轻拍拍她的肩,“徐姐儿家的人,再有二三天便到了,我去她那里看看,路上的食水衣衫,可都备齐了没有。”
二娘子急道:“大姐姐!”
素婉却是摆着手扬长而去,仿佛根本没把她的劝告当回事。
二娘子一着急,就捂住了脸。
她的火牙都开始疼了!
这惠娘年纪不大,胆子不小,分明这全家人都指着她过日子,她却这样勇敢地要去作死!
她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这一大家子女人怎么办?凭自己是养不活她们的,也经营不动那铺子,只好大家一起去庙中做女冠,做姑子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