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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 7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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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观虎台里侧石梯往下走,矗立着一前一后两道铁门。作为最后的保障,两道铁门不能同时开启。
林建军穿过第二道铁门,高台上的亲卫训练有素地端着弩箭对准两头虎。
裴静文撑着齐腰高的栏杆,担忧地朝下望。
林光华和瑛歌蒙住眼睛不敢看,平日娇纵的林耀夏和不善言辞的枫歌,眼睛却是睁得大大的。
两人踮脚扒拉着栏杆,好奇地目光紧紧跟随着林建军。
林建军张开双臂蹲下,体型较大的那头虎扑跃至半空,被体型较小的那头虎撞开,落到地上打了个滚。
大老虎快速起身,还想朝林建军所在的方向走,小老虎咧着嘴发出愤怒的吼叫声,肥大虎爪不停地往大老虎脸上招呼。
大老虎惊恐地连连后退,到最后直接趴卧地上投降。小老虎勉强放过它,扑进林建军怀里,肥圆脑袋拱得他差点仰面倒地。
林建军抱住硕大虎头来回揉搓,高台上的裴静文紧张地手心冒汗,哪里想到小老虎下一瞬肚皮朝天来回翻滚。
它竟然和他撒娇!
不远处的大老虎目光哀怨地看着玩耍的一人一虎,长满倒刺的舌头频繁舔舐嘴角,窝囊又尴尬。
亲卫揶揄道:“啸日还是虎崽时就怕媳妇,没想到长大了还这么怕。”
另一亲卫调侃道:“说得好像你不怕,也不知是谁见媳妇还要着软甲。”
那亲卫嚷嚷道:“我着软甲怎么了?你将来的媳妇要是和那凶妇一样,恐怕你连家都不敢回。”
离得近的裴静文没忍住笑出声,惧内亲卫挠了挠头,腼腆地解释:“我不是怕她,我是敬她。”
他顿了顿,心有余悸地说:“不过我也确实怕她手上的菜刀。”
裴静文莞尔道:“怕媳妇不丢脸。”
“大将军也这样说。”他用胳膊杵了下嘲笑他的亲卫,“没媳妇的人才丢脸。”
肚皮朝天的吞云翻滚起身,冲不远处的啸日喊了声。
啸日慢吞吞靠近林建军,一边打量媳妇的脸色,一边轻蹭好久不见的“男娘娘”。
林建军揉了揉啸日的大脑袋,仰头笑望裴静文,喊道:“不是要摸虎吗?”
“我来了。”裴静文挪到石梯口,心里还是有点怵,没敢往下走。
秋棠依阻拦道:“下面危险,就在上面看也是一样的。吞云啸日跟他同吃同住两年,认得他,否则他不敢这般放肆。”
裴静文一想是这个理,架不住老虎的吸引力太大,退而求其次道:“我不进去,就在铁门后看。”
当然要是能隔着铁门摸一下成年虎,那就更好了。裴静文几个深呼吸,一鼓作气下到第二道铁门。
林建军引着两头虎来到铁门前,啸日懒懒地横卧在地,吞云趴在林建军背上,大虎头压得林建军差点抬不起头。
林建军抱着啸日的脑袋,示意她快摸。
裴静文提着裙摆蹲下,颤巍巍伸手,没穿过栏杆就马上收回,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不敢。”
“你胆子大,哪里就不敢了?”林建军挡在女郎和啸日之间,一手抱着虎头,一手抓住她手腕,带着她抚摸老虎。
裴静文起初还想抽回手,掌心触碰到油光水滑的老虎皮毛后,眼睛登时一亮,一连摸了好几下,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
成年老虎的皮毛没有她想象中坚硬,也谈不上柔软,质地比较粗糙,大概是为了满足防御和保暖的需要。
“它身材真好!”她大着胆子捏了捏啸日隆起的背肌,不吝赞美之词,“不愧是自然界的完美作品,力大无穷,速度迅捷,智商足够,凶猛强悍,还长得漂亮。”
身后传来脚步声,裴静文回头,林耀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静文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你阿娘知道吗?”
“一定是扁担花。”铁门外的林建军轻松地猜出来人。
林耀夏走到林建军跟前,眼巴巴道:“三叔三叔,我也想摸老虎。”
林建军故意逗她:“想是想,敢是敢,你是想还是敢呢?”
“是敢!我敢!”
为了证明自己,林耀夏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铁门,像摸裴娇娇那只大肥猫一样摸了一下成年雄虎,两眼迸发出不过如此的傲气。
绕着啸日徘徊的吞云忽然猛扑上前,踩着啸日的肚子来到林耀夏身前。
啸日不满地嗷呜一声,吞云不理会被它当成肉垫的雄虎,绿眼黑瞳直勾勾地盯着门后的小人,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低吼。
连裴静文都被雌虎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退了一步,林耀夏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板着小脸,神情严肃地和散发出百兽之王威势的吞云对望。
裴静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关切道:“这是吓傻了?”
“不像。”林建军仔细打量小侄女,没瞧出她有怯意。
“吞云额头上的‘王’字真好看。”林耀夏幽幽开口,“三叔三婶,我先上去了。”
她云淡风轻地转身,扶着石壁往上走,转过石梯转角,小腿肚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她吸了吸鼻子,继续往上爬,强忍的泪水在见到阿娘那一刻喷涌而出:“阿娘,我怕!呜呜呜……阿娘,吞、吞云要吃我……”
听着高台上的凄厉哭喊声,铁门处的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过了片刻,裴静文先开口:“她装的?”
林建军指了指哭声震天的高台,好笑又心疼道:“显而易见。”
当夜林耀夏就做了噩梦,好不容易在秋棠依和奶妈的安抚下睡过去,没一会儿又抽抽搭搭地哭醒,闹腾一夜。
第二日她眼角黑青,没精打采,正吃着饭就趴桌上睡着了。
南山居的管事是庄子黄管事的媳妇,人称韩大娘,平常就神叨叨的,听了这事忙出谋划策。
她说小娘子乳名扁担花,扁担花就是虎,小娘子即是幼虎。
百兽之中虎为王,小娘子便是小王;吞云是大虎,乃大王。
俗言常说王不见王,这小王见了大王,怕是冲撞了大虎煞,被魇住了,向西方敬些香烛纸钱送走大虎煞就好了。
又说大虎煞凶猛,需得上过战场的虎将虎兵方能镇住,最好还要是小娘子的尊长。
秋棠依作为土生土长的魏人,在林尔玉经年累月影响下,虽少信此类无稽之谈,总归存了些许敬意。
且此事涉及掌上明珠,最终还是决定送一送所谓大虎煞。
庄子里满足韩大娘所说两个条件的人只有林建军,这事当仁不让落到他身上。
“明明是睡眠不足,韩大娘胡乱说一通就成大虎煞了。”裴静文拾了根小木棍拨弄燃烧的纸钱,“幸好她只说敬香烧纸,万一来句得喝符水,想想就恐怖。”
林建军一张张烧着黄纸,说道:“想信时就信,不想信时就不信。她若说喝符水,阿嫂定然不信。”
“那当然了。”裴静文摇了摇头,“小孩肠胃弱,符水又脏,真喝下去闹肚子了,那才是真的撞煞。”
送完所谓大虎煞,两人沿着田垄散步。
京畿一带多种麦子,过了三月中旬,麦苗陆续孕出青嫩花穗,正值生长关键期,农人们格外忙碌。
绿油油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穿着短打的农人顶着太阳弯腰穿梭其间,豆大汗珠顺着晒得通红的脸庞落下,滴进杂草丛生的土地。
裴静文没做过农活,挽起衣袖,模仿精瘦老农,除去和麦子抢地力的野草。
“是这样吗?”裴静文兴奋地晃了晃连根拔起的绿植。
林建军瞟了眼她手上那把“杂草”,正要笑她,耳畔传来愤怒的叫骂声。
“造孽!造孽!你这小娘子好生讨嫌,老汉忙活小半年种成的麦子,眼看出了穗,再有一两月就能收了,偏你造孽拔了去!”
老农边骂边向田垄边靠,四面田里的农人也都放下手中活计,探着脑袋看戏。
裴静文尴尬地把手背在身后,藏起被她误拔的麦子,心虚道:“老人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拔你的麦子。我看其他麦子都出穗了,这几株却没有,就把它当成了杂草。”
林建军忍着笑,作了个揖道:“拙荆初来乡野,看什么都新鲜,误拔老丈的麦子,某替拙荆向老丈赔个不是了。”
他往腰间摸去,摸了半天没摸到荷包,只得解下玉佩双手递向老农,说道:“今日出门匆忙,忘了带钱,这块玉佩可换几个钱,权当请老丈喝酒吃肉了。”
“老汉还有几亩田的活计要做,没空进城换钱打酒。”老农没接玉佩,挥手赶人,“去去去,你们这些不识五谷的小衙内、小娘子离麦子远些,老汉我就阿弥陀佛了。”
林建军说道:“老丈且收下玉佩,忙完后拿着它找黄大郎,就说是我让他给你打两壶酒、切两斤肉,再装两斗白面。”
老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两人,问道:“贵驾是谁?”
林建军面不改色道:“随主家从城里来的亲卫秋如风。”
“你们夫妻是懂礼的人。”辛苦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喝不起几口酒的老农哪会跟酒肉粮食过不去,接过玉佩,吉利话张口就来,“老汉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借老丈吉言了。”林建军美滋滋地牵着裴静文离开,走远了还想倒回去,给老农再添两壶酒、两斤肉。
“你自己在那儿美什么啊?”裴静文仿佛看见傻子。
林建军理直气壮道:“他祝我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我美一下怎么了?”
“行行行,你美,美死你算了。”裴静文嫌弃地松开他的手,“你什么时候改名叫秋如风了?”
林建军不答反问:“阿嫂姓什么?我的乳名是什么?”
裴静文不理解:“所以呢?”
“笨。”林建军轻敲她额头,“秋犀子,湫兮如风,秋如风。”
“我笨?”裴静文怪腔怪调地笑了,“你说我笨?”
余光瞥见她握紧拳头,林建军赶忙往前逃,嘴上还不忘刺激她:“你不笨,怎么把麦子当野草拔了?”
“林建军!”裴静文追了上去,“就你聪明,连个二元二次方程都解不出来,还好意思说我笨!懂不懂什么叫术业有专攻?”
打打闹闹一路,稍稍落后几步的裴静文拐进茅草亭歇脚,趴坐长椅上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
春风拂过,掀起阵阵绿色麦浪,沙沙响声奏响丰收前音。
裴静文惬意地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问:“这些田都是你的?”
林建军倒回来找她,背对田野坐下,轻轻应了声。
“他们是租你的田种,还是你雇他们帮你种田?”
“我收佃租。”
“收钱?”
“不是,收粮。”
“收多少?”
“每亩二十升粮,一年收两次。五升交官税,十五升自留。”
裴静文说道:“这样算下来,这个庄子你单收粮一年都能收三万六千斤,也就是三百六十石。”
“加上你每年的三百多石禄米,还有其他庄子的佃租,吃得完吗?”
林建军说道:“我也要养家糊口。”
“以秋英亲卫为例,每人每年发粮十二石,钱六十贯,绸两匹、棉五匹、细麻十匹、粗麻二十匹,四季常服十二身。”
“为我而死的亲卫,除抚恤金三百贯,每年发六石粮、三十贯钱给其家人。”
“其父母由我送终,孩子由我抚养成人。其妻若改嫁,我出嫁妆;若为亡夫守节,我养她一辈子。”
“原来秋英亲卫不止十六人。”裴静文愕然道,“那真有亲卫为你而死吗?”
“定员十六,有空缺就添新人进去,”林建军双手捂脸,“已有五人为我命赴黄泉。”
裴静文困惑道:“为什么会有人愿意为了老板去死?”
林建军说道:“你把他们看成我的死士,也许就能理解了。平时荣养他们,需要时他们以命报我。”
“方才所说那些只是基础开支,还有旁的费用不好细说。总之单养秋英亲卫,一年至少需支出五六千贯,以钱买命罢了。”
裴静文纳罕道:“原来这就叫死士,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林建军问道:“你想象中是什么样?”
裴静文回忆星网小说培养死士的方法,捡了些常见的讲给他听。
林建军听后震撼不已,呐呐道:“囚禁其不与外人通,自相残杀名曰养蛊,食不果腹衣衫褴褛,动辄打骂酷刑伺候,甚至可能被管事淫/辱……”
“我一个封建压迫者听了都害怕,这到底是养死士还是养仇人,生怕全家死得慢。”
“我们那时代哪有死士,”裴静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不爱看史书,就以为真这样养。”
林建军说道:“死士,归根结底在‘士’不在‘死’。士为知己者死,作践人养不出忠义之士。”
“真正养士,应当以重利、重义、重情困之,而非以残忍手段迫之。”
一想是这个理,裴静文点了点头,扯回刚才的话题:“你收那么多粮,每亩产量是多少呢?”
林建军思索片刻,说道:“不论田之优劣,两年三熟,平均下来丰年亩产三石半,欠年亩产两石半。”
裴静文惊讶道:“丰年佃租占一成,欠年佃租占一成六,好高的农业税。”
林建军说道:“十税一、五税一很低了,有些人收私税,十倍、二十倍于官税。”
“二十倍于官税!”裴静文震惊,“二十倍就是一百升,十斗!拢共两三石粮,地主就收走三分之一!他们还让不让人活?”
林建军说道:“他们不收,牙兵牙将缺衣少粮,他们就先死了。”
裴静文面露不解:“啊?”
林建军说道:“那次内乱平息之后,武人势盛,常出以下克上之事。”
“税收轻了,牙兵吃不饱,杀节度使全家;税收重了,激起民变,牙兵前去镇压,节度使还是节度使,牙兵也还是牙兵。”
裴静文哑声道:“我以为魏朝其他地方都像长安一样,百姓安居乐业,生活富足。”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说道:“长安的安居乐业和富足是建立在对江南、川蜀的敲骨吸髓之上。”
“朝廷开支,泰半出于江南,两成出于川蜀,还有三成出自其他藩镇。”
裴静文再次震惊:“江南出大半不会有怨言吗?”
林建军轻叹道:“江南没有北方诸镇的边防压力,养不出手握重权的节度使,每地不过几千乡兵。”
“偶遇民变,还得调周围藩镇牙兵前去平乱,有怨言又能如何?一块无力自保的肥肉,只有花钱买平安了。”
裴静文垂首,黯然道:“初入长安,我以为魏朝是一匹华美的锦缎。那次你告诉我有些地方割据,掀开最上层的锦缎,发现中间是柔顺的棉布。”
“今天听你说这些,我觉得魏朝就像一块夹心饼干。上面是制作官服的细麻布,中间夹着恶心的蛆虫,下面是破了一个又一个洞的粗麻布。”
林建军轻抚她脸颊,目光悲悯道:“有一个正统王朝压着,天下不至于大乱。朝廷压不住了,各地军头们就要混战了,届时乱世来临,不死千万人是止不住的。”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王朝更迭,百姓最苦。说真的阿静,你最好祈祷大魏在你回家之前还能稳得住局势。”
“陛下要坐稳皇位,朝廷要镇住场面,就必须牺牲江南,我也会为陛下、为大魏战至生命结束那一刻。”
“跟我回家吧,”仿佛下定了决心,裴静文抬头看他,“林三,魏朝不值得你为它付出生命,跟我回家吧!”
林建军迟疑道:“跟你回家?回共和国?”
裴静文用力点头,说道:“对,和我回去。”
林建军掌心朝上,怔怔地看着结了薄茧的手掌,说道:“看见这双手了吗?上面沾着很多人的血,我这样的人去共和国,脏了共和国的地。”
裴静文握住温热掌心,说道:“上阵杀敌和草芥人命不一样。”
“大丈夫出而为官,既食君禄,自当忠君爱国,岂有苟且偷生之理。”她到底高看他的德行了,“何况我去那边连自己都养不活,又怎能养你?”
如果他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平民,必然向往那个崭新美好的国度。
可惜他遍身罗绮,注定成为腐朽守旧王朝的坚实拥趸者。
他在共和国活不下去——与物质无关。
裴静文与他十指相扣,认真道:“在魏朝你养我,在那边我养你。”
“你养得起我?”林建军眉梢微挑,“阿兄曾算过账,我一年吃穿住行用花销换算成你们那儿的钱币,至少数万万之巨。”
“数万万?还至少!我得从春秋战国开始打工,你好像一只吞金兽。”裴静文轻捏他脸颊,“要不你委屈点,别挑吃穿?”
“还是你好,只让我别挑吃穿。”林建军便笑了,“阿兄让我白天上街捡什么废品,夜里再摆个破碗蹲街边行乞。”
裴静文捧腹大笑道:“这话像是大哥能说出来的。”
看着她笑,青年眸中化开一池春水,笑盈盈地问:“我去那边,你养我一辈子?”
裴静文反问:“不然呢?”
林建军垂眸,怅然叹息道:“可是卿卿,我会老,我比你先老。”
裴静文看着他,坚定道:“林三,我不敢保证你去世后我不会移情。你在世时,无论是何模样,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
林建军深望着她,心在上一刻停了瞬,却又在下一刻猛地跳跃起来,好似要冲出腔子。
她真的有在学着爱他。
他嗓音微哑:“你不是不喜欢老头儿吗?”
裴静文真诚道:“我不知道你老了后我还能不能把你当做恋人,但是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的亲人。”
“亲人……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