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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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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傍晚,何倚楹回家。
刚走到客厅,柳琳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手捂着小腹,含笑看着他:“小楹回来了。”
何倚楹点点头,正要回房间就被她叫住了。
柳琳的柔顺的发丝被松松地挽在脑后,鬓边散落几缕,衬得她十分温柔。
“我今天给你打扫房间,看到好多旧书,都破得不成样了。”她声音柔柔的,又指向茶几,“旧书上细菌多,对身体不好,我按照书名给你重新买了新的。”
茶几上厚厚两摞书,看得何倚楹眼皮一跳。他问:“我的旧书呢?”
柳琳说:“我给收废品的大爷了。”说完她又立刻补了句,“外国书籍我都注意看了译者的,买的是相同译本。”
那些精装书的塑封,在傍晚的霞光里折射着光亮。
何倚楹平静地看着柳琳,这个他年近五十的父亲在他母亲去世十六年后娶来的新的妻子。
那些旧书,是他从不知名的旧书店里淘来的,却没什么特别的,既不小众也没有绝版。
想要买新的,自然也简单。
柳琳被他看得有些局促,问:“小楹,那些书很重要吗?”
何倚楹抬起脚,一步步走在木质地板上,像念书一样慢慢地说:
“每一页都泛黄起卷,有的地方还带着泪干后特有的蓬松。”
柳琳的目光闪烁着,不自觉握紧了手,小楹又这样,说着她听不懂的话。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拿你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说。
何倚楹转头,看向她隆起的小腹,没有说话。
柳琳的手很快护住了肚子。那个小生命,才五个月。
何倚楹不再理她,独自走回房间。那堆新书,被遗忘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晚上十点时,何倚楹在房间看书,门被敲响了。
“小楹,爸爸能进来吗?”
何倚楹拿笔的手顿住,转动椅子向着房门的方向:“进来吧。”
何运走进来,脸上带着微笑。虽至中年,他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加之相貌英俊,眼下的几根皱纹,也显得他风度翩翩。
他扫一下书桌,关上门,倚着墙壁笑着说:“我猜猜儿子在看什么书。”
何倚楹瞥一眼摊开的书本,也弯了下嘴角。
“是《包法利夫人》?”
何倚楹摇摇头。
何运用拇指和食指摸了摸下巴,慢慢说着:“那就是《王尔德童话》了?”
何倚楹合上书页,往椅背上靠了靠,姿态放松,说:“对,在看《夜莺与玫瑰》。”
何运笑得开心:“这几年你的阅读习惯还是没怎么变。晚上总不看新书,老爱重复看这两本。”
何倚楹“嗯”了声,道:“念旧。”
何运收了笑,走到他身边,用手掌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柳姨跟我说了。是她不对,她不懂这些。”
何倚楹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里落下影子,他说:“没关系,灰尘和细菌对宝宝不好。”
何运犹豫了半晌,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下周就去住校了。”何倚楹平平淡淡丢出这句话,也不像商量的语气。
何运讶然地看向他。
“小楹,”他斟酌着开口,“你……”
“学习任务很重,节约上下学的时间,就能多做几篇英文阅读了。”他说着,又不禁想到昨天俞诚的话,心里觉得有几分好笑。
借口,全都是借口。
抬起头,他却猛地怔住。父亲的眼里,有很多东西。吃惊、担忧、愧疚和隐约的……欣喜。
何运说:“小楹,本来爸爸是要跟你商量件事情的。”
何倚楹的心一沉。
“你柳姨身体差,这一年隔三差五的上医院,又不小心有了孩子,我很担心她的身体。”他边说边打量着何倚楹的眼色,“我打算,带她到昆明去待段时间,那边儿气候好,让她安心养胎。”
何倚楹嗓子发紧:“去多久?”
“昆明那边,刚好要筹备分公司,短时间应该回不来。”
何运的脸上渐渐浮起痛苦和自责的神色:“抱歉小楹,你应该知道,我很担心这个小孩子的出生。”
何倚楹当然知道。
因为他的妈妈,就是在生下他后,大出血而死。
他僵硬地点头:“知道了。”
何运有些茧子的手摸着他的后颈,声音很低:“爸爸希望你能理解。但不理解也没关系,是爸爸对不起你。”
何倚楹摇摇头,只是问:“什么时候走?”
“星期天。”
何倚楹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已经变得很从容:“好。”
他心里自嘲,看来他去住校,倒是个很善解人意的举动呢。
何运说:“我也没想到你想去住校。爸爸本来联系了个哥哥来陪你,他是我的老同事的儿子。”
他有些为难地说:“那孩子比你大一两岁,没念书了。他妈几年前得了癌症,日子越发困难,我听说他来这边儿打工了,想着让他住们家省点房租。小孩子脸皮薄,怕他不好意思,我跟他说让他来照顾你生活的。”
“我周末还要回家。”何倚楹言简意赅。
何运高兴地连说了两个“好”字,又跟他说:“那孩子人很善良,你放心跟他一起生活。暑假爸爸就接你过去。”
何倚楹头一歪,冲他天真地说:“爸爸,我困了。”
何运宠溺地止住话,柔声说:“好,你睡吧。爸爸明天再跟你说这些。”
他站起身,拍了拍何倚楹的肩膀,往屋外走去。
“爸,”何倚楹略清冷的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不用再说了。一切都很清楚了,像纸一样。”
何运身体微僵,却没有再说什么。
“咔嗒”一声轻响,何倚楹在声音消匿后重新看起了书,却什么也读不进去。
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温柔天真的妻子,即将到来的小生命,哪一个都比他更需要父亲的照顾。
他之前怎么会以为,只要他搬去宿舍,爸爸就会感到自责而更亲近他呢?
周日下午返校前,何倚楹收拾好一只箱子,走出门时发现房门外堆着他的旧书。
底下用一张白纸垫着,上面放着一张便利贴,他爸爸的字依旧漂亮而有力:“小楹,爸爸把书给你找回来了。你柳姨用消毒机给你收拾过,望你原谅。”
何倚楹蹲下去,从侧面都能看见那些书的每一页都被抚平了,不像以前全起了卷,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没什么表情,将书搬进卧室,堆在书架的最底下,拖着箱子便离开家。
上一周他已经申请了住校,加上俞诚的关系,宿舍已经审批好了。
到学校后门时,俞诚给他打了个电话,声音急切得不行:“你怎么还不来,我都在宿舍等你好久了。”
“到后门了。”
俞诚赶紧说:“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马上来。宿舍楼底下那楼梯太高了,我帮你拎箱子。”
何倚楹说了不必,俞诚却再三要求他在那儿等着,很快挂了电话。
何倚楹神情淡漠,依旧拖着箱子往前走。学校后门这儿有一条巷子,寂静无声,何倚楹一步步走过去,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产生了幻觉。又或许是,幻想。
总之,他看到了冯骁。冯骁是成绩排行榜上的万年老二,总被他压着。
何倚楹知道冯骁讨厌自己,极其讨厌自己。在朦胧晕湿的迷幻的场景里,他看到被设定成反派的冯骁朝着他走来。
他背着书包,表情厌恶,擦着何倚楹走过的时候依旧眉头紧皱,很是嫌弃的样子。
何倚楹平常从不理会他,就像把他看成空气,冯骁也就在不甘中更讨厌极了他。
“等等。”何倚楹叫住他。
冯骁很不耐烦地问:“叫我干嘛?”
何倚楹缓缓转身,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想说,你很蠢。”
冯骁怒火中烧,凶恶地说:“你再说一遍?”
何倚楹用一种近乎轻薄的目光扫了他一眼,笑了下,并不重复。
那种锐利得像刀一样的嫌弃之意,剐得冯骁可怜巴巴的自尊心作痛不已。
他破口大骂:“你有病啊!”
何倚楹幼稚且固执地激怒着他:“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什么时候能拿第一呢?”
冯骁的拳头带着风向何倚楹袭来,他躲也不躲,反倒像迎接一般,闭上了眼。
疼痛剧烈,嘴角流出血,何倚楹却清醒地握着兜里的手机,内心深处浮起隐秘的快意。
航班在晚上七点。要是他住进医院,是不是就能阻止爸爸离开?
想像的国度里,应有尽有。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爸爸会匆忙赶来,在病床前抱着血淋淋的他哭泣,后悔地说着:“爸爸错了,爸爸不该丢下你一个人。”
他浑身是血,疼得一抽一抽的,还抓着爸爸的手,装成最无辜最可怜的样子问他:“爸爸还爱妈妈对不对?爸爸没有要抛弃我,爸爸不要新的小孩子是吗?”
何运会点头,会继续爱着他死去的妈妈和他。
何倚楹忽地感受到一阵钻心的疼,还有彻骨的寒意席卷了他的肺腑,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只有赶来为他提行李的俞诚看见:
在这个将黑不黑的傍晚,只穿一件白色长袖薄T的何倚楹目光冷冽,却翘着嘴角,狠狠一脚踢向巷子里废弃的钢材,又抓住角落里棍子向自己砸去。
就像一个精神病患者那样。
“你做什么?”俞诚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打破何倚楹正处于的这个惊悚的幻觉世界。
他转过头,发现俞诚紧紧抓住他手里的棍子,看着他的目光很是复杂。
何倚楹在一瞬间变得极度沮丧。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松了握住棍子的手,有些迷惘,抱住俞诚的腰,贴在他怀里像是告状:“我的旧书毁了。”
俞诚紧绷的心一点点松懈下来,他扔了那棍子,搂住何倚楹,安慰着他:“什么书啊?我给你找找。”
何倚楹的声音几乎带了点哭腔:“找不回来了。它们变得好干净了,再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学校的铃声在此刻响起了,铃铃铃地吵嚷着,俞诚的心绪杂乱无章。
何倚楹这个样子,跟他平时不太一样。这个人啊,任性或者天真,冷淡或者脆弱的样子,都快叫他看个遍了。
俞诚心里既有些想退却,又有说不出的隐隐约约的渴望。
沉默半晌后,何倚楹听见他说:“那就再弄脏。”
他们两个人很像在自说自话,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什么,却又将话题继续下去。
何倚楹从他怀里抬起头,仿佛终于回神,冷静地说:“再去旧书铺买就是了。”
俞诚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会陪你去。”
何倚楹也对着他笑,又去拿自己的箱子,走在前头,“回宿舍吧。”
俞诚看到他脚下涌现出一朵朵红花,血一样的色泽。他的鞋子成了一块玫瑰色印章。
“停下。”俞诚皱眉,走过去蹲下,抬起何倚楹的右脚。
他今天穿着一双黑色的匡威帆布鞋,鞋底已经裂开了,血从脚下淌出,一滴又一滴,腥气四溢。
俞诚想,他刚刚踢钢板那一脚,竟然这么用力。
“疼不疼?”他问。
何倚楹像是忽地被针扎了一下心脏,在浑浑噩噩里,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抵住了那些幻觉给他的诱惑,声线清冷:“不疼。不用去医院,不用叫我爸爸。”
也不用,打扰他的崭新的家庭。
俞诚把他背到背上,说不清楚怎么心底突然这么生气,他冷冷地说:“去医院,我带你去,不告诉你爸爸。”
僵硬的何倚楹贴着他温暖的身体,被安心的氛围包裹着,才一点点找回知觉。
俞诚的背很宽阔,这是俞诚第一次背他。这也是俞诚第一次,些微表现出他真实的样子。
何倚楹低下头,把脸埋在俞诚的肩颈处,湿润的眼睛贴着他的脖子,很轻很轻地呼吸着。
俞诚肯定没有何倚楹聪明,因为何倚楹看出他在演戏,也知道真正的他是什么样。
但他更知道自己的心理活动,清清楚楚。他喜欢的是真相,所以他要把俞诚对他的不够真的喜欢,也变成真的一样。
因为他这颗古里古怪的心,竟然是真的很爱俞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