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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十、 ...

  •   十、
      风起了。撞在重重的青竹屏障上,碰发了连奏的沙响,吻过肌肤时已衰弱得强弩之末。可矜墨还是缩了缩脖子,感到一丝彻骨的凉。
      到底秋已深了!
      人心也深。
      黛绾终究还是顺从地跟那军爷走了。去当她自己选择的妾侍。
      诚然这并不能算作选择,其中掺杂了诱诈和混淆,最后的本质仍旧是权高者的为所欲为而已。但矜墨胆大包天地将自己放在将军的立场去思索了一番,发现自己竟宁愿像他那样施行胁迫与威压,蓦地意识到,原来自保本身就是会牺牲掉某些人的利益。即便这些人是敌非友。
      世间的罪可以因结果的轻重来衡量,那么人心所怀有的恶意呢?是否会因一次的败露而有所收敛?或者反而变本加厉?赎完了当时的罪,又能否阻止下一回的罪念?防微杜渐与除恶务尽之间似乎应有一道界线,又似乎并不存在。
      矜墨想不明白了。
      很多时候她跟覃婴一样怀有深深的无奈,囿困于身份地位甚至仅仅是力量上的弱小,不得不学得逆来顺受。同时又在受到构陷、戕害的时候,渴望权力单方面的袒护。她突然想这大约就是自己一直走不出此生困局的原因:她从来想的不是向着险恶挺身迎上,而是去某处荫蔽下委身求安。
      一旦想利用权力,那么相反,就该有被权力倾轧的觉悟。胜败不仅在一己的筹谋,往往还取决于站边。
      两位美妾,一人选择了站向老太太,另一人呢?矜墨望着仇猰手上剩余的那枚红封,很怕听见他再次提问。
      一道已明知是陷阱的难问,妃媂还会选么?
      仇猰问了。意外,他问了不一样的问题:“留下还是离开?”
      妃媂亦感诧异。黛绾离开后,她反倒不显得惧怕了,直身立在一众兵丁中间,看起来飒然坦荡。
      听仇猰问话,她娥眉微蹙,垂眸想一想,不答反问:“留在哪里,离开何处?”
      仇猰眉峰一耸,甚为不屑:“你还没资格同我讨价还价!”
      “那又何必问?”
      “学人伪善。”
      妃媂一脸错愕,顿时语塞。
      这种场面下也只有屠兕敢无所顾忌地笑起来:“啊哈哈哈,将军困了,又耍脾气!”
      仇猰果然捏了捏眼角,把红封交在屠兕手里,不耐地摆摆手,兀自转身走到书房门口,一撩衣摆,居然大喇喇坐到了门槛上。
      矜墨马上诚惶诚恐地跑上前,想搀不敢搀,语无伦次道:“将军,这可,屋里,不是,婢子进去给您搬张椅子来!”
      话是这样说,奈何仇猰肩宽背阔腿粗胳膊长,坐在正当间跟个门神似的,矜墨最多只能侧着身从他边上蹭进去。可将军在座,借矜墨十个天王胆她也不敢这样来去进出。再看那几个兵丁都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习以为常。屠兕则摇头直笑,招呼矜墨:“姑娘莫理了!书房里头也没椅子。将军没就地卧下已经是识礼守矩了!”
      仇猰没有申斥他,不耐地扭了扭脖子,支手抵着额角,眼皮耷拉,倒像真的乏累渴睡。
      矜墨更没主张了,手上也没有现成的披衣斗篷,这该如何是好?
      屠兕仍是那副见怪不怪的笑模样,才想再劝一劝矜墨,竹林小道上有脚步声急促奔来。
      矜墨抬头看去,认出是方才捧着药包离去的小兵。
      他手里端一只托盘,上头盛着两只纱布包。应是赶得急,头盔又重又闷,他跑到仇猰近前搁下托盘,索性一把将盔帽摘了下来,抬起胳膊抹一抹额头的汗珠,禀报仇猰:“将军,是羊踯躅加菖蒲根。”
      矜墨眼张得老大:此人哪里是兵?分明是早前来给小郎君请过脉的太医呀!
      矜墨彻底糊涂了。
      便听仇猰口齿含混地嘟囔:“菖蒲有毒?”
      太医解释:“药理毒理本就相辅相成,菖蒲根捣汁,量对了,益气通明,辅以白术还能安胎;量过了,轻则晕呕,重可致幻。”
      “哦!”仇猰仿佛真要睡了,双眼合着,话似梦呓,“不入口无妨吧?”
      “确然!不过问题并非出在散丸,而是这层纱布。”
      “唔?”
      太医俯身打开一只布包。矜墨好奇去看,登时吓得捂嘴低呼。也不避着其他人,太医将托盘端起给仇猰先过目,又绕着场中给众人看了一圈托盘里的物什。
      最后停在妃媂跟前。
      她惊且怒:“这死雀是?”
      太医叹了声:“纱布泡煮的水,喂了一匙,撞笼而死。不过鸟比人弱,经不住。小公子若是服下,烦躁哭闹是一定的。加上羊踯躅,或致惊风。未必死,但伤这儿。”
      太医手指点了点自己额角,妃媂倒吸口凉气。
      “将纱布浸入药汁中煎煮,再缝于贴身衣物内,汗湿后药汁渗透织物沾肤入体。听来可行,但多数时候其实更易引发丘疹,药汁也不都如汞汽一般挥发,吸入便会致命。如此鬼祟伎俩可说十分幼稚,成功的几率并不高。不过经年讹传,下民无知,信的人也就多了。”
      芫娘很是惊奇,忍不住插嘴:“那小公子哭闹不止是因为啥呀?”
      太医挠挠额头,哭笑不得:“在下看过小公子,并无中毒。想必还是认生,尤其丝织的肚兜出汗易黏,他更觉不舒服。无奈幼儿口不能言,便只好哭了。仔细想想,小公子实在委屈,所以狠狠发了通脾气!”
      屠兕闻言哈哈笑,一指仇猰:“随老子!”
      芫娘亦是松了口气,手抚着胸口笑道:“难怪小公子从那院出来就不哭了。莫看他小,心里头亮堂堂的,谁好谁不好分得最清楚。哎呀,我们小公子真是聪明!”
      虽是奉承话,但好话耐听,算说进矜墨心坎儿里去了。她也觉得小公子天性善识人,生得七窍玲珑。这是出生开始就显露的。所以他总在将军预备跟小郎君独处时要哭起来,被将军搬去了别院;也总是不吃别的乳娘的奶水,不肯在别人怀中安睡。他认人的,认得父亲认得乳娘认得矜墨。他同样认得仇猰,不会在他怀里挣闹,但爱一眨不眨地瞪这个比自己高大许多倍的男人,像某种无声的对抗。
      覃婴总以为矜墨无稽,小儿不记事,能懂什么?
      可人本为兽,兽有兽的本能。趋利避害,还有对危险的直觉,兽能学会,况乎幼儿?
      因此矜墨开始相信昨天小公子就是故意夜哭的。哭给仇猰听,向他示警,亦是求救。
      仇猰听到了,听明白了,便在今日将自己身上附着的凶兽再度释放出来,在领地里巡狩,咆吼。
      矜墨又无意识地低头看向仇猰,惊见他醒着。将军的脸上没有半分笑容,目光变得锐利无比,直直地射向妃媂。
      “所以你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妃媂偏过脸去:“因为这件事确实蠢得匪夷所思。”
      “但她们还是蠢给你看了。”
      “不是蠢给你看么?”
      “肚兜当天一定会被发现,药包里的散丸也确实与人无害,那么她们还要做这么一件愚不可及的蠢事又是为了什么呢?毕竟得罪我,对那个女人来说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妃媂一怔,倏然省悟,转过脸来不可置信:“她们在试我?”
      仇猰颔首,扶膝站起,眼神中满是残忍的怜悯:“不仅是最后确认你的心思向背,更是拉你入伙,逼你做她们的同谋。只要你不跟阿婴通风报信,你就是罪人。必要时,还是绝佳的替罪羊!就像这肚兜上的一针一线皆出自黛绾之手,跟那个女人也好或者什么黎嬷嬷芳大姑都没关系,只是她做的。一个看似很蠢的举动,她都已经给自己留好退路了。你,还觉得她蠢吗?”
      妃媂默然,矜墨注意到她两手握拳,攥得紧紧的。
      仇猰懒洋洋睨了眼屠兕,老管家会意,托着红封上前几步,好声好气道:“留,从此便是将军府的耳目;走,离府离京离开这一身皮囊下层层叠叠的身份,世间再无妃媂姑娘。”
      妃媂复怔然,忽红了眼,呼吸轻颤,一时百感交集。
      “不做妃媂,我又是谁?”
      屠兕笑了:“想做谁,你便是谁!”
      “只是这样?”
      “仅此而已!”
      “彩礼统有一百二十两。”
      “姑娘自贱了!”
      眼泪翻落,妃媂向着屠兕深深一福,谢他宽慰,更谢他尊重。
      屠兕抱拳一揖,自言不敢当。
      想不到妃媂起身转向仇猰,却是撕裙掀摆,单膝跪下行军前礼,慨然道:“抛却过往,我心我道我自分明,别无他志,民女只愿从军!”
      此一着连屠兕都始料未及,歪着头反反复复打量面前铮铮飒然的女子,啧啧称奇,很是激赏。
      仇猰吊着眼,倒并无几多奇怪,反瓮着鼻子问她:“原来你不是磨镜?”
      妃媂困惑不已:“啊?”
      屠兕好笑:“据说姑娘回了好几门亲事,跟爹娘争执说不想嫁人,不知是不是媒婆恶意报复编排,村里头传了好久,说你是磨镜。也因此,太夫人来买妾,爹娘便趁机将你卖了。还与你说是爹爹赌钱将房和地都抵债了没钱赎还,全家要流落街头,才诓得你跟太夫人走了。这些事,将军早都查得一清二楚!”
      妃媂双颊飞红,低下头,尴尬地咳了下:“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
      “也是!”屠兕了然地点点头,“人跟人不一样,有开窍早的也有晚的,有喜静的自然也有喜欢舞刀弄剑的。好容易来人世上走一遭,谁能愿意一辈子受人摆布糊里糊涂地过完了?”
      说一句叹一声,向着仇猰两手一摊,戏谑道:“好喽,路费送不出去喽!”
      仇猰浑不在意,摆摆手:“充工费,给季貉。”
      屠兕二话不说将红封塞给了妃媂身后的一名兵卒。那人捧着红封缓缓抬起头来,推一推盔帽,露出张同金校尉截然相反的瘦削面庞。看着年纪不大,二十过半旬,眉角有道疤,眼神透着股精明。不过此刻他脸颊抽搐,显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怎么又是我啊?上回盖个澡堂子被兄弟们一顿好打,说我耽误他们同女队士增进战友情谊。这回盖啥?”
      仇猰横了他一眼,他登时一悚,闭嘴立正。
      “想盖什么盖什么,她归你了,熬不过三个月,她滚蛋你降级。”
      季貉直挺挺给跪下了。
      还没等他开始干嚎,屠兕已经拖起同样目瞪口呆的妃媂,招呼着其余兵卒将大家往外赶。倒是嘱咐矜墨同芫娘留一留,大抵仇猰尚有话交代。
      被裹在一众男兵中间往外走,到竹林小道边上妃媂忍不住停下来,终究是想问:“今日所见,将军并非凉薄之人,却为何不体谅夫郎心意?”
      四周倏然噤声。
      仇猰冷着脸,看不出是气恼抑或难过,反问:“什么心意?”
      “他怕你!那绝非是亲,更谈不上爱!”
      仇猰仰起头,天上有随风而走的薄云,时不常将午后的秋阳挑弄。
      矜墨心惊肉跳地看着他脸上徐徐舒展开诡异的笑容,犹如自溺于幻境中迷离醉狂,酣且疯,痴痴地呢喃:“我不要他爱我!我只要他属于我。完完全全地,只属于我!”
      才升起的一丝期盼骤然又在矜墨心头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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