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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三十三 易水两岸 ...

  •   十二日后,车队再次启程,迤迤逦逦向着大秦东北方边陲,曾经的燕国领土驶去。

      燕地苦寒险恶,盗贼猖獗,行商之路并不算太通畅。然而燕地物产丰富,尤其盛产蓟草筋角。蓟草号称仙药,传说有让人延年益寿的功效。筋角是非常名贵的军事物资,因燕地多牛,筋角相对便宜。这两样东西无论何时都不愁销路,而且轻便易携,不惧贮藏,足以让追逐利益的商人们铤而走险。
      顾和相中的赴燕商队配置保守,真正的商人只占三成,剩下七成都是各家私养或招募的剑客护卫之类。这样的阵容应对上百人的剪径贼属也算足够,寻常小股盗贼见了,根本不会兴起动手的念头。勘核文书,寻人担保,再缴纳上大笔保护费,一行人顺利加入其中,如水入海,不见痕迹。

      与后世繁华拥挤的情形不同,这个年代土地广袤,人口稀少,城与城之间相隔极远,常常要行走数日才能重新见到人烟。
      顾和回望了一眼前几日下榻小城的方向,估算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两日路程。她放慢马速,落到后方,抬手叩了叩己方第三辆马车的车窗,又向车前御者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跃上马车。

      “夫子,陈兄。”
      掀帘而入,不仅看到衣冠严整,手不释卷的田夫子,边上还坐着面如冠玉,黑眸明亮的陈平,顾和含笑颔首,打了声招呼。
      她知道田夫子一直嫌陈平的举止不够稳重,态度也稍嫌轻佻,因此对陈平一直有些不冷不热的。某日却突然转了观念,愿意替陈平讲授易经,其中必有内情。不过是金子总会发光,她也没必要什么都清楚。

      正襟端坐的田何眼皮都不抬,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中竹简,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顾和这个大活人。刚刚还在与他天南海北四处闲聊的陈平忍俊不禁,弯了弯眉眼,直起身向顾和拱手回礼:“李兄。”
      顾和心领神会,松开门帘,合严,自己在车内捡了处空位坐下,一双墨眸看向陈平:“夫子学究天人,享誉四海,陈兄竟有幸投得夫子眼缘,真教人好生羡慕。”
      陈平很配合地道:“《周易》玄涩,恐所得多误,故向夫子求教。夫子不嫌我愚笨鄙陋,悉心教导,大德若此,感慕难书。”
      两个人一唱一和,直把田何吹成孔孟再世,圣贤复生。

      田何被这两个人的肉麻话弄得无比反胃,眉头一拧,放下书卷:“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顾和微微而笑:“前方是卫国境内,商队会在卫国停留十日,夫子若有兴趣,不妨四处走走。”

      想要拒绝这个人的好意真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田何心中一叹,面色缓下:“知道了。”

      #

      卫是一个神奇的国度。
      秦国铁蹄踏遍天下,连遥远荒凉的南越之地也不放过,却唯独留下了这个镶嵌在中原腹心上的小国,雄心大志的秦始皇甚至专程把卫君从濮阳迁到野王,宁可费这个功夫折腾,也没有顺手灭了卫国,显然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国家太过弱小的缘故。

      昔日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在卫这个小国就停留了十年之久。吴国公子季札出使中原,以眼光卓越闻名,拜访卫国后的评价是“卫多君子,其国无患”。如果这么说还不直观,那么换种说法,主持秦国变法,使秦国国力跃升为战国第一的商君商鞅是卫人;大名鼎鼎的军事家吴起是卫人;说出奇货可居,将秦始皇之父异人推上秦国王位,担任秦国相邦十三年的吕不韦是卫人;功败垂成,差一点点就成功刺杀秦始皇的剑客荆轲也是卫人。

      顾和之所以特意向齐地大儒田何提起卫国将至,田何之所以听到卫国就缓下脸色,正是因为卫国多贤士。

      陈平对此倒没有太多感触。他这些天的心神都被周易吸引,白天读易,疑难不解之处向田何请教,晚上翻来覆去思考田何日前占的两句话:“群盗起,圣主出,寰宇清,圣主死。方近方远,玩索有得。”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前半句似乎是在说天下将乱,会有圣主出世平定天下。孔子读易,玩索而有得。又,礼记有言,易之失也,贼。后半句似乎暗示他以后会辅佐君王,拨乱反正,成就功业。但为什么不是明主、霸主,而偏偏是圣主,还说什么寰宇清圣主死的。方近方远又是什么意思?

      说完两句话的田夫子闭口不言,不肯多做解释,他也只能一个人在那里瞎参详,却是越想越乱,脑仁都想疼了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他并不知道,田夫子给他占言的那一天正是顾和破除心障,重回坐忘巅峰的那天。研习易经十几年的田夫子心有所感,情有所触,这才破格对正巧寻来的他占了两句话。

      纠结数日而无所得,陈平也只能把这两句话赶到脑海深处,暂时不去思考。而没了这件事情牵扯精力,他又开始四处走动,在混入大量新面孔的车队中寻找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人攀谈结交。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人才这种宝贵的资源从来不是靠读书读出来的。韩非子世称法家学说集大成者,写出来的文章能让秦始皇都赞叹不已,觉得字字句句都戳中自己心坎,然而当韩王让他在国内实施变法时,韩非却能把国家折腾得民怨沸腾,一塌糊涂。由此可见,一流的理论学者不见得就是一流的实干家,能像王阳明那样知行合一,两者兼备的圣人少之又少,一千年也不见得能撞上一个。

      田夫子也知道这个道理,对于陈平上午随他读易,下午四处游荡的行为没有任何不满。得到默许的陈平放下最后一层心理负担,开开心心与人谈天说地,推杯换盏起来。
      他的长相实在太出色,在重视相貌的秦代第一眼就能给人一个好印象,再加上他善于察颜观色,说话很有分寸,性格也干脆爽朗,很快便与车队众人打成一片,混了个烂熟。

      这些人中有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的剑客,有五大三粗、一字不识的糙汉,也有谈吐合度、家财万贯的商人,最吸引陈平注意的,要属一名车队在巨鹿郡招募,粗麻短褐的少年剑客。

      少年看上去大约十五六岁,眼神干净,身材匀称,左部腰侧斜插着一柄带鞘轻剑,正是标准的剑客模样,而且还是身手不错的那一种。陈平注意到他两只手上都有硬茧,使筷转动非常灵活,猜测他或许也擅长机关、木工之类的活计。
      私下里询问少年他是否出身墨家时,少年承认得非常爽快:“我是墨家弟子,剑术、机关术都学过一段时间,但剑使得比较好,应该算是侠墨一流。之前没有说是因为不愿惹上麻烦,也请陈兄为我保密。”

      始皇清缴墨家叛逆之事当年闹得很大,墨家弟子隐瞒身份的举动很好理解,陈平了然地点点头,承诺不会。他很欣赏少年直爽仗义的性格,而且一来二去熟了以后,发现少年私下里就是只小麻雀,咋咋忽忽话很多,完全不像他在人前表现的那样冷酷沉默。哦,据少年说,这个优雅冷酷的表情学自他某个弹得一手好棉花的师傅,当然陈平完全没看出优雅在哪里。

      某天陈平把这件事当笑话对顾和提了提,顾和直接用一只包子堵住了他的嘴,算是对他背后说人是非的警告。至于她有没有在心里吐槽连弹棉花也穿越到秦朝,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毕竟她手里的包子也是穿越产物,本应该在三国后期第一次面世。

      白赚了一只薄皮肉馅热包子的陈平咬了几口,皱着眉毛抱怨了句“略甜”,被顾和又扔了只包子砸在头上。
      “生气也不要浪费粮食嘛~”
      赶在第二只包子落地前伸手接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某人笑嘻嘻跳车逃走,离去前不忘顺手从顾和案几上抄了一壶好酒。

      #

      正如顾和所言,车队在濮阳停留了整整十日。
      田夫子去寻贤访友,顾和不知所踪,陈平转了转眼珠,伸手拍上自称“小明”的墨家剑客的肩:“带你去吃顿好的。”
      荆天明满脸怀疑地看着他:“吃好的?你有钱吗?”两个人的关系混得已经算比较熟了,天明自然知道他家境平平,一套衣服洗了穿穿了洗,反正不是个有钱上酒楼吃大餐的主。

      陈平哈哈大笑:“放心,总不会把你押在酒楼洗盘子抵钱。”
      他越是这么说,天明越不放心:“喂喂,你该不会是打着吃霸王餐把事情闹大,等你那位什么李兄听到了拿钱来赎你的注意吧。”
      陈平怒了:“我是那种人吗!”
      天明嘟嘴:“我看像是。”
      陈平狠狠敲了敲他的额头,结果自己的手指痛得厉害,对方看上去一点没事,不由抱怨道:“你这家伙的脑袋是石头做的吗?这么硬!”
      天明得意洋洋教育他:“你这叫自作自受。总之,你如果不说清楚你哪里的钱,我是不会跟你去的。”
      陈平无语片刻,摇头看他:“真拿你没办法。”他竖起一根手指:“你信不信,到了酒楼会有人请我们吃饭?”
      天明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陈平一脸高深莫测:“这你就不必知道了,你只要知道有人请客就够了。”
      天明犹豫一会,吃货的本性战胜了一切:“去哪家?”他心想,万一要是没人请客,这笔钱大不了由他来付好了,临走的时候小高瞒着雪女塞给他不少钱呢。
      陈平勾起嘴角:“跟我来。”

      ◇

      如何在不借助外物的情况下让鸡蛋保持直立?
      很多人苦思冥想,百般尝试,统统失败,只能求出题者给出答案。出题者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只要拿鸡蛋在桌子上立着一磕,鸡蛋底部微微破碎,自然而然直立在了桌面上。

      有些事情一旦说破,往往让人觉得无比简单,难就难在想不到。
      陈平之所以敢身无分文带天明上酒楼,原因不过是他昨晚到顾和马车中借灯光读易,临走时得到一句的推荐:“听说濮阳东市的丰乐楼炊羊炙牛号为双绝,黄粱酒也酿得香醇,陈兄若有空不妨前往一试。”

      既然要推荐的话就带着他一起去嘛>3<又不是不知道他没钱TUT所以多半可以吃上一顿霸王餐=v=至于怎么吃去了就知道=。=总而言之吃大餐去~\(≧▽≦)/~

      经历了一系列心理变化,陈平心中大定,笑嘻嘻带上最近混得称兄道弟各种烂熟,化名小明的荆天明一起前往濮阳城东市,上丰乐楼。

      “鲁老?”
      谜底揭晓得比想象中快,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观察四周环境的陈平一眼在靠窗处角落中看到熟人,当即抬步走了过去,热情招呼。

      走在他身边的天明身体紧绷一瞬,慢慢放松下来。
      他隐瞒身份混入车队,自然是负有重要使命,半点差错也不能出。而这名外表上大约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虽然貌不惊人、衣着简朴,在车队中的地位也不是很高,但他接受天下第一剑盖聂悉心指导数年,身边又有高渐离、徐夫子、端木蓉这样各自身怀绝技,阅历丰富的人指点,眼光可谓超凡。他看得出来,这名中年男子是位精通内家功夫的使剑高手,实际修为深不可测。

      应当说,这名中年男子是他在车队中第一忌惮的人物。好在男子似乎没看出他的实力,又或者是看出了但没有声张,无论哪一种都让天明松了口气,知道至少现阶段两人间还是可以保持相安无事状态的。

      “鲁老。”
      乖乖打了声招呼,天明也迈步走向靠窗处的角落。他天性直爽开朗,想通之后也就不再介怀,和陈平一起搬了两只小坐具到桌边坐下。

      正在闷头喝酒的中年男子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既没有被不速之客打扰的见怪神色,也没有显露出什么高兴之色:“是你们俩啊。”他拍了下桌子,声音洪亮:“小二,添两个碗,再上几盘好菜,拿几坛黄粱。”
      说完,他才斜着眼睛向两人询问,声音粗豪:“能饮否?”

      天明与陈平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是笑开。
      天明弯起眼睛:“鲁老,别的不敢说,这喝酒嘛……本少侠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酒中之王,鲁老可别担心被我喝穷了。”他两指一搓,贼兮兮比了个谁都懂的手势。
      陈平拍开新酒坛上的泥封,直接哗啦啦给自己倒了一碗:“不才别的不会,酒桶却也还当得,先干为敬。”
      天明与被称为鲁老的中年男子齐齐对他怒目而视:“狡诈。”
      陈平哈哈大笑:“那我自罚三碗。”
      天明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酒坛,仰着脖子咕嘟咕嘟倒了几口后,将酒坛整个翻过来示意他已喝光:“如何?”
      陈平与鲁老都是拍手叫好,三人痛饮。

      陈平洞察过人,天明直觉出众,两个人都感到鲁老心情不佳。因为正常喝酒绝不是鲁老这种只喝酒,不吃菜的喝法,空腹饮酒易醉的道理稍有常识的江湖客都知道,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鲁老自己想灌醉自己。
      至于鲁老为什么想灌醉自己,这是别人的私事,他们两个不便开口。但既然蹭了人家的酒菜,什么都不做也是说不过去的,干脆陪着他痛痛快快喝一场好了。

      酒楼香气四溢,有陈酒醇香,也有牛羊肉香,着实勾人馋虫。
      陈平喝了几巡便动筷子开始夹菜,他可不想醉着被抬回去。四下打量望了一圈,发现如鲁老般闷头喝酒的人不在少数,陈平心念微动。因为家世所限,他的活动范围此前没有超出过三川郡,对各地风俗典故掌握得不算详细,但他从不浪费任何机会,尤其是跟着车队的这一路,几乎是如同海绵吸水般拼命吸收着各种信息,大概能猜出这些人情绪不佳的原因。

      卫国多贤士,近百年来最出名的无非是吕不韦和荆轲两人,一个门客三千,一个交游广阔,而且死因都让人同情,所以今天要么是吕不韦的忌日,要么是荆轲的忌日,总之与这两个人脱不开关系。
      而鲁老的口音与之前路过的邯郸郡人口音接近,生活习惯也像,八成就是邯郸人。剑客、邯郸人、姓鲁,莫非是荆轲曾特意前往邯郸拜访的那位剑术大师鲁句践?

      陈平心中打了个冷颤。田何、鲁句践,车队里竟然有这样的人,这看似安全平静的一路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波澜!他那位能请到两人同行的李兄又是什么来头?
      最初的惊悸过后,陈平心里又止不住泛起些许战栗,感觉连手指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眸光明亮逼人——那是年少轻狂的热血骄傲与对莫测未来的无所畏惧。

      “今日尽兴,尽兴矣。”眼中蒙上一层醉雾的鲁老摇摇晃晃起身,从衣兜里拿出一贯秦半两扔在桌上。秦半两外圆内方,形状上与后世流行的铜钱相似,质量却重了不少,用线绳串一贯远远达不到一千枚。
      秦代物价极低,一斗米只需要三枚秦半两,张仪到燕国只要百钱就够了。
      收账的小二解开绳子,数了六十七枚秦半两出来,又把剩下的用绳子系好,捧起来还给付账的鲁老。鲁老摆了摆手,拎了一壶酒摇晃着走出门。

      陈平本想扶他一把,见他走得虽慢,小二却怎么也没办法靠近他三尺之内,便也收了这份心思。与天明对视一眼,吃白饭的两个人都没好意思吃完就走,也怕鲁老真的喝醉,打算陪着他一起回车队。
      被陈平猜测是鲁句践的鲁老对两人视若无睹,自己拎着酒走在前方,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走到了河边。

      “有杕之杜,生于道左。彼君子兮,噬肯适我?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有杕之杜,生于道周。彼君子兮,噬肯来游?中心好之,曷饮食之?”

      沙哑悲凉的声音在河边响起,陈平忆及当日与田夫子、曲胖子两人共同论起燕赵慷慨悲歌时的遗憾,现在自己亲耳听到了,心里倒觉得不如不听。

      长歌当哭。这首诗出自三晋之地,大意是写一个孤独者殷切期盼友人来访,与他共饮谈心,派遣孤独寂寞之苦。他既已认定鲁老就是鲁句践,哪里还能不知道对方歌中的友人就是荆轲。但荆轲已离世十多年,这个居住在幽冥中的友人是怎么也不可能赴约前来了。冷风呼啸,河水冰寒,此情此景,当真让人肝肠寸断。

      而天明虽不知道眼前人祭奠的正是他的生父荆轲,却能听出歌声中的悲凉之意。大约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感应存在,他听着听着,竟也不知不觉悲从中来,落下泪来。

      一曲三叹,将整坛酒都浇入河水中的鲁老回头,看到他脸上的两行泪痕也是一讶,忍不住细细观察起这名自称小明的少年剑客来,越看越觉得眼熟。倒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神情气质上,说不清,道不明。
      他突然有了开口的念头:“愿不愿听老夫讲个故事。”

      因在陌生人面前流泪而略感羞耻的天明低头胡乱抹了抹脸,大眼睛清亮坚定:“鲁老说吧,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陈平也是微微点头。

      “我年少时曾拜在一位异人门下学习剑术,后来行走江湖,凭着手中一把三尺铁剑也闯下了些虚名。当时天下纷乱,各国诸侯争相养士,花千金募剑士刺杀政敌的事情也并不少见。我天性懒散,不愿为这些组织效力,每每遇到邀请总是拒绝,终于给自己招来祸患。
      那一日我受到两名杀手围攻,力不能敌,幸好有位青年上门向我讨教剑法,正巧撞上这两人,便助我一同御敌。”

      天明听得投入,问道:“坏人被打跑了吗?”
      陈平心知这名青年必是荆轲无疑,心中也微微有些惊讶。
      世人传言当年荆轲漫游邯郸,与赵国豪侠鲁句践行奕棋,争棋路,鲁句践发怒呵斥他,荆轲便默无声息地离开了。现在看来,实情似乎比这复杂得多。

      注意到他“坏人”、“打跑”的用词,鲁老沟壑沧桑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昙花一现般隐去,继续叙述:“是的,那两个人被打跑了。”

      天明感兴趣地追问道:“后来呢?那个青年怎么样了?”

      鲁句践道:“后来,那名青年请求拜我为师,向我学习剑术。我知道刚才来杀我的两名杀手都是秦国护卫,因为我不答应替秦国效力,秦王又担心我替其它人效力,这才派人杀害。”

      天明脸上出现一种愤愤不平的神色:“不为他效力的人就杀掉,嬴政这个大坏蛋。”

      鲁句践不在意地摇摇头,看着他的目光里柔和一片:“不能收为己用,就要立即加害,自古君王哪个不是这样?”

      天明睁大眼睛:“诶?”这个论调从没人跟他提过,除了大叔,所有人都告诉他嬴政是个大坏蛋,无形中给他造成了其它六国的君主都是受嬴政欺负的可怜人的印象。

      鲁句践道:“被始皇招揽,又不想为始皇效力的侠士肯定不止我一个。所以我想等到伤势略好,就去找散居在列国的一些侠士,让他们早作准备。时间紧迫,我也就拒绝了青年的请求,但看他失望至极的样子,心中实在不忍。好在青年修习的剑谱非常高妙,只是不能理解剑谱中的意思,走了许多弯路。于是我为青年在剑谱上做了注释,这样一来,以青年的天赋,足够修炼成一代剑术大家了。”
      望着滚滚东流的河水出了会神,他接着叙述道:“青年与始皇有着杀师之仇,立志学成剑术刺杀始皇,为师傅报仇。”
      天明轻轻咦了一声,沉默下来。

      “伤愈离别之日,青年向我感慨:‘在下亦知单凭一己之力,难成刺秦大事。然而,师仇岂能不报?暴政虐人,又岂能不除?’我问他:‘刺得嬴政,又来一嬴政,你想过吗?’他昂然答道:‘若能侥幸刺得嬴政,自有仁人义士前仆后继,再刺另一嬴政。’”
      天明不住点头,坐在他身边的陈平眼中则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又问:‘倘若嬴政除之不尽,又当如何?’他黯然答道:‘但愿苍天有眼,得有圣王临治之日。彼时我除嬴政,王道可期。’其实我们内心都很清楚,放眼天下诸侯,大半骄奢荒逸,不知王道圣者何时可得,嬴政赏罚分明,雄图大略,已经算得上是极好的君主了。”
      天明脸上露出讶异神色,若有所思。

      “我也知道他刺秦志向坚定,不是言语所能动摇,却还忍不住多劝了一句:‘但愿有圣王临治之日。愿兄弟谨记自己之言,若无仁人当政,莫行无谓刺秦之举。’青年默然,没有应声。我们就此分别,后来再也没有见过。”

      “你还好吧。”陈平有些担忧地望了望身边之人——少年略显稚嫩的脸庞上布满泪水,大大的眼睛里神色黯淡。思考片刻,他故作轻松,一把搂上少年肩头:“我知道燕赵侠士都对荆卿的命运感到愤愤不平,称燕丹之命是‘天雨粟,马生角’。不过大丈夫流血不流泪,没想到居然把你听哭了。爱哭鬼。”伸手扯扯他的脸。
      陈平口中的荆卿就是荆轲。因为出自姜姓庆氏,卫人称他为庆卿,燕人称他为荆卿。卿是一种尊称,和齐人称荀子为荀卿是一个道理。

      天明狠狠拍掉他的爪子:“你才爱哭鬼。”报复性地揪住陈平的袖子抹了抹脸。
      陈平连忙把衣服抽回来,看着一塌糊涂的衣袖连连跺脚,心疼死了:“真是好心没好报。这么冷的天还乱蹭,你帮我洗衣服吗!”
      天明对他做了个鬼脸。
      “算了,要是真让你这个小鬼来洗,我大概只能批破麻袋过冬了。”对着自己仅有的一件冬衣哀叹几声,陈平选择性遗忘了这段记忆,眼不见为净。

      被陈平转移注意笑闹几句,颇有些不屈不饶执着精神的天明硬是把话题扭了回来:“天雨粟,马生角是怎么回事,马怎么可能长角呢?”
      他的生父荆轲“沈深好书”,但他自己对读书却没有多少兴趣,听到荆卿也没立刻反应过来是在说谁,直到现在冷静下来,将整个故事串起来回想才意识到,鲁老口中的青年就是自己的父亲。

      陈平叹了口气,对他某些时候的执拗无可奈何,细细解释道:“你说的没错,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事情不可能成功。燕丹不能忍一己私愤而图谋刺秦、礼士慕侠,最终害死了荆卿,燕赵慷慨之士大多对此不平,很同情荆卿的命运,因此才说燕丹的命令是‘天雨粟,马生角’。”

      古人称谓太多,天明想了一会才明白燕丹就是传授内力给他的“巨子老大”,月儿的父亲燕国太子丹,不由瞪大眼睛,脸色涨红:“你胡说。我……荆卿怎么可能是燕丹害死的?”
      一直崇拜的恩人突然成了害死父亲的元凶,任谁也接受不了。

      “别激动啊……”陈平被他吓了一跳,看了看鲁老的表情,再看一脸愤怒的天明,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天明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不对,深深吸了几口气,问:“为什么说燕丹是不能忍一己私愤?”
      陈平道:“这只是世间的一种传言罢了。”
      天明追问:“什么传言?”
      陈平叹口气,一边斟酌措辞,一边观察天明表情:“当年燕丹在秦国做质子时曾遭受始皇羞辱,燕丹不忿,逃亡回国后一直筹谋报仇,只是燕国国力太弱,不可能为他报仇,所以动起找人刺杀的念头,这是其一。”
      “荆卿本打算等候友人一同刺秦,燕丹却怀疑荆卿是害怕了不看前去,派人催促他。侠士最看重别人的信任,燕丹本就因怀疑田光而使田光自杀,这时故态复萌,又开始怀疑荆轲。荆轲也因此大怒,不再等候友人,而是与燕丹请来的壮士秦舞阳一同上路,间接导致刺秦失败。惹人非议的主要是这两点吧。”

      见天明低下了头,他想了想,又安慰道:“实情究竟如何,除了当世人之外谁也不知。从鲁老的故事来看,荆卿早有刺秦志向,这是求仁得仁,小明你也没必要太过愤慨。”

      天明身体一震。
      对啊!小高叔叔和他父亲关系那么好,如果真是巨子老大害他父亲白送性命,那么小高叔也不会那么敬爱巨子老大了。那些传言一定是嬴政的阴谋!

      注:这一章里鲁句践和荆轲的对话基本摘自原著小说,后半段荆轲燕丹事取自史记+资治通鉴,天雨粟马生角那一段原文令人费解,综合看下来取了顾炎武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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