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标轴》温默瑾

4、第4章 秘密

　　周五的上午烟城持续了几天的雨渐渐转停。

　　据天气预报报道，未来一周内都没有降水可能，这就意味着，原本因雨被推迟的运动会不再遥遥无期，而是即将在下周之内举办。

　　班主任解甯午自习时带着正式的通知来到高二八班教室，她将运动会新印的纸质报名表递给体育委员吴浩楠，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本学期的球类运动会将于下周三开展，为期三天，有参赛意向的同学在体育委员这里填表……”

　　奚宿正趴在桌子上午休，听见班主任讲话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旁边的殷渝尘正在完成习题册，神情专注。

　　奚宿对照着黑板上的课表，将下午需要的课本整理出来，然后打开笔记本回顾知识。

　　下午第二节课是体育课，高二年级几个班一起在操场上。

　　殷渝尘拿着班主任特批的假条坐在器材室外的长椅上，他带着识记本，但显然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随便翻看。

　　身边零零散散坐着些因为身体缘故同样不能上体育课的同学，殷渝尘的位置比较偏僻，离他最近坐着的男生缩在角落，眼神木讷地定在课本上。

　　奚宿站在班级队伍里的最后一排，他隔着半个操场找到长椅上休息的殷渝尘，又很快收回视线。

　　几圈热身跑下来，班级整好队形，体育老师交代了自由活动范围后，就解散了队伍。

　　奚宿运动过后出了些汗，发丝湿漉漉地粘在额前，他走到自动售货机边，盯着显示屏看了很久，最后选了两瓶苏打水。

　　殷渝尘发呆时，视野里突然被递进了一瓶苏打水，他顺着那只手看过去，奚宿的眼睛注视着他，脑袋微微歪斜，虽然没有明显的表情，但殷渝尘明了对方期许的态度，于是点点头，把水接了过来。

　　半晌，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奚宿落座在殷渝尘相隔十厘米的地方，距离很近，但却并不显得逾矩。

　　“你……为什么来烟城？”话题以一种殷渝尘丝毫没有预料到的角度展开了，奚宿低垂着视线，但语气中分明是笃定着什么。

　　几乎有某个瞬间，殷渝尘觉得自己被看穿了所有，连带着四肢有些发麻。他停滞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一句：“……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随便问问。”奚宿的语气自然依旧，他打开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归于沉默。

　　篮球场上几个男生撺掇着组队一起玩，吵吵嚷嚷的聒噪让殷渝尘不得不将目光分一些给他们。

　　“你！就你！”球场上显然起着领导作用的男生校服外套反甩在肩上，脚上踩着双限量版名牌鞋，长相端正帅气，头发像是专门做过造型一般夸张，额角贴着张创可贴。

　　此时他正面色不耐，对着奚宿和殷渝尘旁边那个瘦瘦弱弱的男生喊着，“刘明晨，叫你呢，耳朵聋听不见吗？”

　　被叫做刘明晨，也是奚宿之前偶然见过两次的胆怯男生沉默着把课本放在长椅上，慢吞吞地走到球场边。

　　跋扈男生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刘明晨，扬了扬下巴，指着场地边界线：“你就守在这里，球只要出了界，立刻马上捡回来，明白吗？

　　刘明晨迟钝地点点头，仿佛感知不到周围任何异样眼光般呆愣地站在男生所说的位置，一动不动。

　　洗得发白的宽大校服罩着他因营养不良而瘦小的身体，刘明晨站在烟城湿热的风中，身躯似乎摇摇欲坠，这副模样显得弱小又难堪。

　　“……钱严。”奚宿盯着球场上跟狐朋狗友们打球打得不亦乐乎的男生，从脑中检索出这个名字，轻声念出来。

　　他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波动，仿若一潭冰冷的水，但殷渝尘却分明知道，藏在奚宿平静表情之下的，是某种叫做厌恶的情绪。

　　“哐当。”篮球被打出界，飞速滚向器材室的方位。

　　钱严满不在乎地跟身边的小跟班们说说笑笑，刘明晨艰难地沿着篮球运动的轨迹，跟上去。

　　篮球最后猛地撞上器材室的铁门，缓缓滚入操场边的小树林。

　　刘明晨缩着身子钻过灌木丛，篮球终于停止了滚动，他伸出手正要去抱，但却被另一只骨节分明手抢先隔着衣物抓住自己的手腕。

　　刘明晨顺着看过去，少年浓密的眼睫低垂，皮肤隐约发青，嗓音有些哑，神态像是长期睡眠不足一般，说着：“如果你想不再被他欺负，就别给他现在捡过去。”

　　“记住，一切按我说的做……”

　　与此同时，器材室原本紧闭着的门被从里打开了，女生睡眼惺忪，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烦躁，她的校服随意地系在腰间，容貌的漂亮仿佛带有某种攻击性，锐利地夺取所有人眼球。

　　她扫视过一圈，很快将视线投向球场中央：“谁踢球砸的门？”

　　钱严等刘明晨捡球等了半天，心里隐隐有些怒气，不想在众人面前被拂了面子，正抓了把头发准备去小树林一探究竟时，突然被女生的声音打断了，他下意识转过身去恶狠狠地应了一声：“是我，怎么了？”

　　却不料，当他的眼神触及到女生的那一瞬间，钱严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古怪，原先咄咄逼人的气势莫名其妙软了下来。

　　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念着“遇见你真是晦气”诸如此类的话，顿时连球也不想要了，拉着周边围成一圈的狐朋狗友，脸色难看地离开了。

　　而女生眼睛仿佛懒得睁开一般，只漫不经心地随意看过去，神态动作中都透露着满不在乎。

　　她站在操场草坪上动作标准地热起了身，然后从器材室拿出新的篮球，在钱严他们刚刚的场地，旁若无人地练起了三步上篮。

　　殷渝尘依旧坐在长椅上，手中的识记本被他翻来覆去的看着，但明显什么知识都没有进入他的脑袋。女生练完球，拿毛巾边擦汗边坐到殷渝尘身边的位置。

　　殷渝尘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离开座位站起来，抬脚正要走时，女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仍然是懒懒散散：“云城殷家的三少，我怎么会在烟城遇见，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殷渝尘的眼神凝滞了一瞬，他又坐回长椅，手上握着识记本的力道重了几分，他目视着前方，但话却是对女生说的：“……你认识我？”

　　“是。”女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她的语气理所当然，“虽然殷家三少自幼称病，鲜少出现在公共场合，但我有幸参加过几次殷家的晚宴，其中一次，恰好碰见穿着简朴但坐在殷老爷身边的长发少年，言行举止都不凡于常人，再加上有着病弱气质的容貌，叫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他的身份，殷家的小少爷，殷渝尘。”

　　“认识一下吧，我叫邓媛媛。我家只是个没什么底蕴的小家族，就不介绍了。”女生向后靠在墙上，偏过头看向殷渝尘，眼中是藏不住的打趣。

　　“邓家旗下的高新技术企业橙冬集团近些年来在商圈崭露头角，即使不算一流世家，也是当下不容小觑的存在，但好像在继承人这里，倒貌似一文不值了起来。”殷渝尘笑了笑，心里明白的面前人的身份，很轻易就点出邓媛媛话里的不严谨，他的防备不像最开始一般坚守，却仍是客气疏离的姿态。

　　“既然你来了烟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跟我说，我也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邓媛媛点到为止，拿出随身携带的便签，给殷渝尘留下了一串数字，是她的电话号码，“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虽然不知道你来烟城这趟想做什么，但令堂当年对我家帮衬了不少，这份恩情我一直记得，我会尽我所能帮你达成你想要的。”

　　“所以，再会吧。”邓媛媛站起身，将腰间的外套系得更紧了些，仿若刚刚的交流未曾进行过一般，面色如常地拿起篮球走进器材室。

　　而殷渝尘低头看着那张便签，然后将其夹入识记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静静坐在长椅上，等待下课铃声响起。他整理好东西，拿起那瓶没有开封的苏打水，伴着人潮的喧嚣，回到了本班教室。

　　奚宿还没回来，座位是空的。殷渝尘的目光无意识停留在奚宿桌兜鼓鼓囊囊的背包上，浅色的眼睫中带着难以释怀的困惑。

　　殷渝尘第一次看见奚宿时，就隐约地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熟悉。阴冷的潮湿的，仿佛世界上一切光亮都避开了他，单独空出那么一块地方，而奚宿蜗居在其中，辨不分明究竟是主动地还是被动地投身进去，自然而然地游离在了人流之外。

　　于是殷渝尘开始好奇，他故作自来熟的模样，去试探去揣摩。虽然对方的回应总是敷衍且爱搭不理，但殷渝尘窥见到的，却是一个无比正常的内核，这份正常跟奚宿阴郁淡漠的外表，有着极强的割裂感。

　　“在烟城，每个人都有秘密。”

　　这是殷渝尘只身前往异乡前，云城的那位前辈最后告诫他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