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LE》yurt

1、喧哗

　　他挤在地铁车厢中，躲在一旁，静静地打量所有人的脸庞，有胖的，有瘦的，有扁的，有长的。有白净的，有脂粉的，有女的，有男的，也有不男不女的。
　　有人在和别人窃窃私语，有人对着手机露出几颗黄色的牙齿。
　　车厢的小型显示屏正在播放一些广告，那些他从不会去光顾的店，那些他从不在意的社会新闻。
　　这些声音的重要性，还不及一道物理题的答案。
　　在这种喧哗的环境下，是无法戴耳机的，因为李斐知还没有一台降噪耳机。
　　等万年不变的女声提醒到站后，他便顺着人流被推搡着挤出车厢了。
　　李斐知还能闻到前面那人浓烈刺鼻的香水味，那是一名身穿全套深蓝色西服的男士，手里紧紧抓着苹果手机，指关节突出，正假装低声通电话但还是无法掩饰面上的自得，他在谈一桩大生意，这个生意大到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
　　李斐知不禁笑了笑，然后顺着台阶一步步往上走，他不屑于乘坐扶梯。
　　天已经黑了，他将回到家中，就和许多个日夜一样，走在这条长长的、游客认为最具特色的巷子中。
　　他的心低垂着，就像今晚的月亮。
　　但顾凝燃窜了出来，破坏了这份宁静。
　　“李斐知，今天我要到你家去住。”她道。
　　他已经认识了顾凝燃很久，她也认识了李斐知很久。
　　在第一次顾凝燃这么说的时候，他是极力拒绝的，因为他不愿顾凝燃看清他的家，当他的家被看清了，那他本身也就被看穿了，一览无遗。
　　有人说，一个人的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可以反应这个人的内里，就如同一个人的说话音调，这些细节构成了一个人的本身。
　　这些论调让李斐知印象深刻，或许别人不会记得这么深，但他会，并时刻检查自己。
　　但顾凝燃还是去了他的家里，那天她表现的很自然，对这间小小的房子，坦然自若。
　　但那仍是李斐知无法忘记的，一些名为羞耻的情感粘在了他的自尊上。
　　或许他只是无法忘记自己，每一次呼吸都会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从而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
　　对于这次顾凝燃的到访，李斐知只是抗拒着不愿，点了点头。
　　他掏出兜里的手机，看见了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上面的名字使他即刻感到冰凉，后来又仿佛煎熬着。
　　那是李漫声，他在外漂泊的母亲，他心有怨恨的女人。
　　李斐知和父亲住在一起，挤在这个小小的屋子。
　　小时候，他就更喜欢父亲，而想远离李漫声，后来李漫声确实离开了这里，还和新的男性抚育了新的孩子，叫做张亭立的女婴。那天以后，李斐知便彻底将李漫声从这家谱中抹去了。
　　李漫声——已经彻底不属于这里。
　　后来，李漫声离婚了，独自抚养张亭立。今天，这个女性要来这里了，再次摧毁他的生活。
　　李斐知看向一旁的顾凝燃，突然道，“今天有别人来，要不你回去吧。”
　　“谁？男的还是女的？”顾凝燃问。
　　“女的。”
　　“那没事啊，就让我去住吧，我不想回家。”顾凝燃抱住他的胳膊。
　　李斐知不想拒绝顾凝燃，因为他喜欢她，这是很显然易见的事。
　　所以在片刻后，他便同意了，他只要和顾凝燃呆在房间，也不必理会李漫声。
　　在看见李漫声消息的时候，他也看见了父亲的消息，这个中年男人今夜又去做零工了，为了赚更多钱。
　　钱，就像一个鬼魂将永远缠绕这个家庭，常说鬼魂无法在烈日下游荡，但李斐知觉得在阳光下，这个鬼魂更加鲜艳了。
　　他和顾凝燃慢慢地向家走去，顾凝燃在旁边时不时乱动。
　　这是一幢灰色的矮楼，没有电梯。
　　李斐知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这是一台新的安卓手机。
　　明亮的光在一瞬间射出，打在灰蒙蒙的地面，顾凝燃贴得更紧了，她住在离这不远的、有电梯和保安的小区里。
　　她只是因为也喜欢他才这么忍受的。
　　李斐知轻轻搂着她，他只能安慰道，“别怕，其实这里很干净。”
　　几个颜色各异的外卖盒就在角落晃动着。
　　等到了门口，他掏出了铜质钥匙，然后用力转动，打开了最外面的铁门，然后又打开了里面的纱窗小门。
　　那时，李斐知就已捕捉到隐约的陌生人影了，等到完全打开，屋内站着两个人，李漫声和张亭立。
　　顾凝燃一时愣住，但很快反应道，“阿姨好，我是李斐知的朋友，我叫顾凝燃。”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李漫声的身上裹着围裙，见状很开心地笑了，脸颊的肉堆积起来，道，“这个姑娘真好看。”
　　李斐知沉默着，被这欢欣的氛围包裹，如同被一条条白布缠绕身体。
　　桌上已经摆放了几道菜，小青菜、油焖虾、玉米排骨汤，连桌面的污渍都被擦除了。
　　“看见你妈也不叫一声？”李漫声喊住了准备进屋的李斐知，“你们家今天让我好好刷了一遍。”
　　李斐知神色莫名地看向这个中年女人，她和年轻时相比有些发福，但李漫声仍有着挺拔的鼻子。
　　她是一个很受异性欢迎的女性。
　　“嗯。”于是他道，然后进了屋子。
　　顾凝燃见状，自然也悄悄溜进去。
　　这是个很懂人心的女孩，所以没有提起关于李漫声和张亭立的一切。
　　“那是我妈，旁边那个是她和别人生的孩子。”李斐知还是解释道。
　　“哦——”顾凝燃点头道，她大大咧咧地躺在男孩的床上，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又一下跳起，“去吃饭吧。”
　　顾凝燃将李斐知推到餐桌旁边，还主动摆好了装满饭的碗筷。
　　李漫声不住地夸赞，“真是个好女孩，不像你，整天摆个臭脸。”她看向李斐知。但李斐知仍默然地夹菜，于是这个女性的眸光也暗下去，她夹了一些青菜到张亭立的碗里。
　　张亭立已经上小学了，她开心道，“妈妈真好，我最爱你了。”
　　见状，李斐知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没有受虐的癖好。
　　李漫声又剥了一些虾放到张亭立的碗里，并道，“你要吃就自己剥啊，都是个大人了。”
　　李斐知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道，“我吃完了，先去洗澡了。”
　　这一顿晚饭，他几乎只吃了白饭，偶尔夹几根青菜。
　　李斐知抓着干净的衣服，然后关上门。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是一张介于成熟与青涩的脸庞，留着黑色的短发，脸上有几颗随意躺着的痣。
　　他打开了水龙头，水温渐渐变热，水声也渐渐变大，喧哗却安全。
　　他按了几下洗发水的泵头，然后抹到头上，忍不住回想刚才的景象，然后一些液体便啪啪地溢出来，落到地上。
　　他从未感觉像一个孩子，他想像一个孩子那样感受。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从未履行一个母亲的职责。
　　等到洗完，他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
　　在打开门前，他再次照了镜子，并用冷水揉了揉眼睛旁的肌肤。
　　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不是有很多层的楼房，在这个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见的屋子，每当他想哭，便去洗澡。
　　眼眶的通红也可以用热水解释。
　　李斐知穿上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间，李漫声正在客厅对微信讲什么。
　　顾凝燃在他的椅子上静静坐着，见到他回来便道，“我已经帮你把作业都拿出来，我们开始写吧。”
　　“好。”他的心中涌起暖意，如果有顾凝燃，就已经足够了。
　　顾凝燃看着他，视线在眼眶那里转了几圈，但什么都没有说，但还是趴到他耳边悄悄道，“我以后每天给你买青菜吃。”
　　“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就只吃了这个啊。”顾凝燃幽默道。
　　李斐知听懂了她的调侃，“那是因为青菜离我最近。”
　　“懒！”顾凝燃笑着指着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你是懒懒的李斐知。”
　　“快写作业吧。”他的阴郁总是能被她照亮，顾凝燃就像太阳一般，无法避开。
　　等李斐知躺在床上，一旁的顾凝燃已经发出平稳的呼吸声，他观察她的睡颜，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大方地露出这种渴求的眼神。
　　楼下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还有几声婴儿的啼哭，也或许是流浪猫的叫声。
　　楼上的夫妻又开始吵架了。
　　李斐知也闭上了双眼。
　　他做了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