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夜》轩筱晗

3、幻境

　　洛明轩看着周围熟悉的村落，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过去的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这里，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将来也会在这里终老，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那天的事，已经变成了他心中的倒刺逆鳞，不提还好，但只要轻轻一触，就能让他肝肠寸断、痛彻心扉。

　　他闭了闭眼，勉强压抑心中的哀伤，快速穿行于狭窄逼仄的村道中。他渐渐地发现不对劲，他好几次明明已经走到村口了，可不知为何又绕了回来，最后的终点无一例外，都是他曾经的家——那个生活拮据，但曾充满欢声笑语的家。

　　当他第五次经过家门口，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时，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明皓嘴里叼着一根不知道哪里折来的狗尾巴草，手中甩着几枚破铜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明明穷得叮当响，硬是给他装成一副京城大少的派头。洛明轩无奈汗颜，同时，他敏锐地发现，虽然还是一副虎头虎脑的样子，但明皓似乎长大了一些，他身量高了，稚嫩的五官也长开了，眉眼间隐约有了深邃硬朗的轮廓。

　　“哥哥……”就在他愣神之际，洛明皓看见了他，目光间有刹那的迟疑，随即被久别重逢的喜悦所覆盖。他像过往无数次那样欢快地扑上来，把洛明轩抱了个满怀：“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感受到怀中的温暖，心中空缺的一角仿佛得到了弥补，洛明轩一时间僵在原地，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不是一直都在吗？何时离开过？”

　　洛明皓奇怪地看着他，道：“哥哥，难道你忘了吗？七年前你去了碧落山修仙，期间一直未回，我和姐姐都在家里等你。”

　　“若是你们都在，我又何必去修那劳什子的仙？！”洛明轩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们一直都在啊。”洛明皓用平淡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让洛明轩觉得不正常的是自己。

　　不对！他的弟弟妹妹早就……但当着眼前活生生的弟弟的面，他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戳破真相，只能不说话表示默认了。

　　洛明皓自然地接过话头：“哥哥，你知道吗？姐姐她马上要成亲了……”

　　听到成亲两个字，洛明轩当场愣住了，后面弟弟说了什么一概没听到。他印象中的明姝，从小就体弱多病，连床都很难下得来，性子也软软的，说话细声细气。但在他眼里，明姝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的妹妹，他总担心，这样的她，嫁作人妇会不会被夫家欺凌？甚至想过，她要是终身不嫁，在家里待一辈子，他就养她一辈子。

　　他心情复杂地问道：“明姝的病怎样了？好些了吗？”

　　洛明皓点了点头，欣喜地回道：“当然了！哥哥，你是不知道，姐姐三年前就能下床走路了，一开始走得很慢，而且，走一会就要休息很久。可是，后来她渐渐恢复了，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也不再需要每天喝药了。”

　　“能带我见见她吗？”没亲眼见到，洛明轩始终不敢相信。

　　“好！跟我来！”

　　洛明皓挽着哥哥的胳膊，带着他进门。不大的家里现如今堆满了箱子，连走路都腾不出地方落脚。

　　“这是？”洛明轩迟疑地问道。

　　“这都是姐姐夫家送来的嫁妆。”

　　洛明轩随手掀开一个箱盖，里面装满了绫罗绸缎和珠宝玉器。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值钱玩意摆在一起，吓得被箱子绊了一跤。

　　“哈哈哈——”洛明皓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哥哥的窘态。

　　“你还有心情笑？咱们只是小门小户，明姝夫家那么大来头，居然愿意和咱们结亲，你不觉得奇怪吗？”话刚出口，他就惊觉不对，他越来越觉得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比真实，他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融进去了，没有一点违和感。

　　“怎么奇怪了？姐姐哪里比其他姑娘差了？她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温柔，还那么聪明能干，谁娶了她那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洛明皓一聊起姐姐就滔滔不绝。

　　还是和以前一样，搞不清重点。洛明轩暗叹口气，无意和他争辩，转而提醒道：“不是要带我见明姝吗？”

　　洛明皓似是才想起来一样，拍拍脑袋道：“是噢！我刚都差点忘了。”

　　于是，他们来到明姝房前，洛明皓先轻轻敲了敲房门，唤道：“姐姐，哥哥回来啦！你快出来看看！”

　　洛明轩的心不知为何提了起来，他听见房内传来窸窸窣窣衣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过后，房门打开了。

　　他看到明姝，一时间恍了神，直接怔住了。他的妹妹，现在是从所未有地光彩照人。她穿着华贵的大婚吉服，一袭红裳似火，腰间环着金带，宽大的云袖上绣满了绚丽的牡丹，头上则戴着厚重的凤冠，上面缀满珠玉宝石，更衬得她脸庞清艳无双、秀美绝伦。

　　最重要的是，不同于以往卧病在床的她，她此刻好端端地站在洛明轩眼前，看上去面色红润、能跑能跳，是那么地健康，充满活力。洛明轩突然觉得，如果这幻境能成真，该多好。

　　洛明姝看到哥哥，起初还有些不敢相信，但发现确实是他时，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像洛明皓一样就要扑过去给他一个熊抱。洛明轩怕她摔着，忙抬手拦下她，只轻轻搂着她背。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都未来得及和你说一声，我就要出嫁了。你可会怪我？”洛明姝埋在他怀里，声音有些闷闷的。

　　“怎么会？错的明明是我，我不该就这样抛下你们……”洛明轩心中百感交集。虽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却本能地想要自欺欺人。

　　“那哥哥，你还会离开吗？”洛明姝仰脸看着他，眼里满怀期待。

　　“……”洛明轩想说再也不会了，可一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洛明姝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声音有细微的哽咽：“我知道了……”

　　洛明轩只觉心痛如刀绞。

　　洛明姝大婚那日，村子里是前所未有的热闹。由于新郎是城里有名的贵公子，排场更是铺张盛大。十里红毯直接从村口铺到了村尾，轿夫抬着镂刻飞凤的花轿从上经过，周边环绕着的侍女则纷纷扬扬地撒着玫瑰花瓣，引得村民们都伸手去接。

　　洛明轩身在送亲队伍中，却没有丝毫喜庆的心情，他变得越来越焦躁。东华掌门只给他一炷香的时间走出幻境，可他在这里已经耗了好些时日，却半点破解的头绪都没有。说不定，这个入门考验已经失败了……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身侧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快看！是新郎——”然后，村民们如潮水般向前方涌动着。洛明轩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十里红毯的尽头，新郎骑着高头骏马朝花轿缓缓行来，他头戴玉冠，身披绣花红袍，长身玉立，仪态潇洒，一派世家公子的典范。

　　但让洛明轩觉得诡异的是，新郎戴着一张遮住大半张脸的狐狸面具，唯一露出的嘴角微微向上勾着，弯折出一个怪异的弧度，像是在嘲讽村民的浅薄，也似在表示对这场闹剧的不屑。

　　什么人会在大婚时还戴着个面具啊？明姝嫁的人到底靠不靠谱？！洛明轩心中暗道。

　　而随着他和新郎距离的拉近，更让他五雷轰顶的是，他发现新郎腰间佩着一个天青色的香囊，上面还绣有云鹤逐日的图案。这和他那晚在家里血泊中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洛明轩瞬间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就是这个人那晚杀了他的弟弟妹妹吗？而现在他居然还成了妹妹的新郎？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又泛上来了，他几乎要被这真真假假的幻境折磨疯……

　　洛明轩浑身无力，勉强走了几步之后，险些摇摇晃晃地摔到地上，幸好弟弟及时扶住了他。

　　“哥哥，你怎么啦？是太累了吗？”

　　“快……快阻止他……”洛明轩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

　　“阻止什么啊？”洛明皓一头雾水。

　　洛明轩还未来得及应答，新郎已经来到了花轿前，他侧头朝洛明轩那边瞥去，脖颈扭曲的角度异常之大，犹如一截被生生掰断的枯枝，面具里黑洞洞的视线犹如深渊，嘴角的弧度也在一刹那加深了。

　　魔在对着我笑……洛明轩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当下比起自己的性命，他更担心弟弟妹妹的安危。来不及多想了！他奋不顾身地朝新郎扑了过去。

　　新郎在马背上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避开了他的来势，接着右手在他心脏的位置轻轻一拂，洛明轩顿时感觉排山倒海的压力朝他袭来，他避无可避，整个人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一样直直飞了出去，一头撞在了远处的树墩上。

　　“哥哥——”洛明皓失声尖叫。两侧的人群看到这一幕惨象，更是爆发出阵阵骚动，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作鸟兽散。

　　花轿内的洛明姝听到弟弟的惨呼，心急如焚地掀开红纱帘欲一望究竟，结果正对上新郎那张诡异的脸。他正咧开嘴对着她笑，露出满嘴森然的白牙。

　　洛明姝一个趔趄又摔回了花轿内，可新郎似乎并没有打算放过她，一步步地朝她逼近。面具两侧垂下的红穗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荡着，犹如在敲打着死亡的鼓点。

　　洛明姝挣扎着往后退，头上华贵的凤冠歪了，连那身鲜艳的喜服也刮破了好几处。实在退无可退了，她一脸狼狈，但还是坚持抬起头直视他那有如附骨之疽的视线，厉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新郎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狞笑着，向她伸出手去。洛明姝只觉大限将至，干脆闭上眼睛等死。

　　“姐姐！你怎么样了？！”洛明皓的声音传来，他掀开轿帘，看到新郎似乎正要对姐姐不轨，高声叫骂着：“你个龟孙，打飞我哥哥，现在还要欺负我姐姐，看老子不揍死你！”

　　“明皓！快跑！他不是跟我订亲的那个人！”洛明姝尖声叫道。

　　“姐姐！你先跑，我来拖住他！快！”洛明皓边说边一拳揍了上去。

　　新郎当着他强劲的拳风，不躲也不闪，只伸手握住他手腕往前一带，洛明皓顿时重心不稳，就要往前摔倒。

　　新郎另一只手借势往他双目戳去，洛明皓躲闪不及，两只眼珠被活生生抠了出来，眼眶内只剩残余血肉。

　　“啊——”洛明皓惨叫着扑倒在地，身体因剧烈的疼痛不住痉挛着。

　　“明皓——”洛明姝绝望地叫道。她眼睁睁地看着悲剧上演，却无力阻止，泪水不自知地从眼眶掉落。她看到新郎还打算对痛得满地打滚的弟弟动手，不要命地用双手抱住新郎的腿，不让他往前再走一步。

　　“明皓！你……你快走！别管我！”洛明姝精神受到极大冲击，几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新郎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原本勾起的嘴角渐渐放平，洛明姝能感受到他面具下的眼睛正在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毒蛇信子一样舔舐着她全身，让她觉得恶心至极。可她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一心只想着能拖他一时是一时。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新郎的手掌已经按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只闻轻微的一声“咔擦”，骨头断裂，她的脑袋被生生从脖颈处拔出。

　　新郎把洛明姝的头随手扔在了还在地上打滚的洛明皓跟前。洛明皓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得到“咕噜噜”的一声响，他本能地伸手去摸，摸到了一片细腻的肌肤还有柔顺的长发，他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顿时痛不欲生地哀哭起来。

　　新郎也不继续动手，只在旁边细细观赏着这一幕，仿佛在品尝什么美酒佳肴。

　　洛明轩匆匆提着竹竿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形容此时此刻吧。昔日的惨象一一复现在眼前，他压抑在心底的悲戚又被强行掀了出来，就如流脓的伤口上又被捅了一刀。

　　洛明轩双目充血，在暴怒和悲凉两种情绪的重重打击下，他挥着被削尖的竹竿，狠狠朝新郎刺去。新郎身形飘逸如鬼魅，起落间就像抓小鸡仔一样提起洛明皓，把他当肉盾挡在自己跟前。洛明轩反应不及，那根纤长的竹竿直直地贯入了弟弟的心脏。

　　“明皓——”洛明轩难以置信地痛呼出声。

　　洛明皓“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尚来不及说一个字就咽了气。

　　新郎静静品味着洛明轩的绝望，嘴角像裂开一样咧成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湿滑的舌头还伸出来舔了舔上唇。原先潇洒俊逸的伪装荡然无存，他整个人显得病态又疯狂。

　　洛明轩颤抖着低下头，阴影渐渐在他白皙的脸上蔓延。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暴起，双手捏着那根竹竿狠命往前推，“扑哧”一声，被血染红的竿尖穿透了弟弟的身躯后，径直扎入了后面新郎的胸口。

　　一击得手，洛明轩犹觉不足，他一口气把那根血淋淋的竹竿捅到了底，竿柄完全没入弟弟身体内才罢手。他大口喘着粗气，悲愤交加的心绪似乎被冲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仇、杀戮的快感。

　　他再抬眼看新郎，那个魔被竹竿牢牢地钉在马车壁上，四肢扭曲着，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状态，胸口被贯穿，不断地往外滴血。可即使他这般狼狈，那抹阴险毒辣，让人遍体生寒的笑意依然在他嘴角摇曳。

　　洛明轩的怒意再次在心中爆发，这怪物难道就不会觉得痛吗？他一气之下把新郎的面具撕了下来。

　　待看清新郎面具之后的本相时，他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彻彻底底呆住了。

　　“屠魔者终为魔……”新郎在他耳边低声诅咒。

　　洛明轩感到耳畔有如惊雷炸响，他想到刚才自己见血杀戮的快意，只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他无数次默念这只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假的，所有的场景、人物还有思绪都不是真的。

　　但越是这样想，这句话便越像附骨之疽般烙印进了他意识深处，让他痛苦万分。

　　幻境破灭，回归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