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咎》宁不我顾

1、跳河

　　凌晨走的，风挺凉快。

　　暖黄的路灯照耀着漆黑的路，还挺有氛围感，而路上居然还有三两穿着校服的学生。

　　背包很重，勒得肩膀疼。

　　我拐进小路，没有一点灯光，标有“闲人免进”的围墙中有男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小路的路面上偶有破碎的石砖，我走着。

　　眼前一片灰暗。

　　傅家坝上过了县河，但河上的围栏太高了，上面如同蛛丝一般的管道，肆无忌惮地侵略着县河的上方。

　　有一块蓝色的警示牌上面写着“珍爱生命，禁止戏水”，我仔细端详着，看了几遍，沉默走开，没有再去试探那汩汩流水。

　　小巷子里面有流浪猫，我停步，回首望去，花白的猫用前腿挠着痒痒霸占着路中央，见了我了，迅速跑走，跑了几步，以为我不再注意又停下来，但还是警惕地望着我。

　　我不知怎么想的，注视着它，蹲下来和它对视，只可惜我天生人缘不好，猫缘也不行，过了会，它还是跑开了，我找不到它。

　　这样子的小路其实是没有路灯的，大概是小路旁的住户自己添的，所以路灯的式样并不相同，并且可能要走很长一段漆黑的路才能再遇见路灯。

　　于是我再次走进黑暗里，遥远的前方还是有着亮光，但是是那种冷白的白炽灯。

　　然后又看见了一段暴露的河流，被两幢别墅式样的房子夹在中间，想了想，死在人家家门口不太好，又注意到了一个被铁丝横穿了好几道的深井，井口有铁丝纵横，铁丝上生着锈，在冷白的路灯下透着残忍又驽钝的寒光，像老者的眼神，像封印着一个寂静又悲伤的灵魂。

　　不知道为何不敢深看，还是离开了。

　　为了避开监控，我特意走了那种偏僻的小路，从很重的背包中拿出《朝花夕拾》，在路灯前方还尚且看得清，走过之后自己的影子便将光挡住了，看不清字，于是把书放下。

　　兜兜转转，本来是为了躲开监控走最陌生的小路，但县城就这么大点地，兜兜转转还是走到熟悉的街道上。

　　我看见沙县小吃，已经关了门，对面一家从我幼年就开着的店，没想到仍然亮着光，我径直走过。

　　火锅烧烤的香味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面钻出来，我这时才恍然，原来这个我认识这么多年的县城还有这么热闹的夜市。

　　超市大堂门并没有关，里面LED灯的光红彤彤的，有些骇人。

　　此时路上突然有汽车驶过，车中有一个人拉下车窗，大声问道：“刚刚是不是你们骂的人？”

　　路边的这伙人大多穿着黑白色的衣服，骑着共享单车，十个人左右，连连说道不是不是。

　　那汽车走远，路边其中一位男生才大声说：“有一辆破车了不起一样！”

　　引来大笑，我也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笑。

　　后来去了一家24小时开门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江小白，蜜桃味的，二十多块钱。

　　过人行道时，我看见两位巡警穿着荧光绿的外套坐在警用摩托车上，忽然有些心虚，用《朝花夕拾》遮住江小白，若无其事地走了。

　　走得很远，才终于来到河边那座公园。

　　夜空好黑，但是天桥上的路灯又是暖黄色的，很高很亮，就想着要看完那本《朝花夕拾》。

　　我坐在天桥马路边，台阶阴影处有只小孩拳头大的蟾蜍，没有去管它。只可惜蚊虫专扰有光处，眼睛很疼，衣服上也总落着飞虫，连同书上也是，便合上书进公园了。

　　公园灯光已经灭了，很黑很黑，我走着最上面那一条路，左右边都是树，路上一点光也没有，蝉叫着很大声，树上新旧叶交替着，层层叠叠。
　　终于走下那条小径，望向刚刚那座天桥，暖黄的灯光，将墨一样的河流照着，闪着细碎的光。

　　看见河的对岸有手电筒的亮光，很是疑心是同好，便走过桥上去，那座桥正是前段时间中秋节那天卖花灯的桥，站在桥上，旁边建着的是堤坝，水流声很大。

　　对岸是一大片的沙滩，过了坡就到了，由于夜盲症，那手电筒的主人我并未看清，那个人旁边好像还有只什么，是小孩？是宠物？

　　我不知道。

　　还是没有在意，我略过去，沙子很松软，甚至淹没了脚踝，但因为穿着凉鞋，沙子跑进鞋子，脚上硌得生疼。

　　终于来到岸边，放下《朝花夕拾》和江小白，将口袋中的钱包拿了出来，一同留在岸边，我一脚踏入河中，双脚站定，开始慢慢向河中心走着。

　　那并不像是电视剧或电影演得那么……文艺。

　　河里面并不干净，低头一看就有几个很大的田螺，上半部分清澈的河流也因为我的走动翻起了泥沙，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还没有到河中央，我的正前方就是那座天桥，很漂亮很漂亮，那河水已经淹没了大腿，我缓缓蹲下，那水真的很冰，真的，出乎意料的冰，然后河流淹没了我的腰，冰得刺骨，若是往常我肯定得担心一番被天天叮嘱的宫寒......

　　我还是回到岸边了，不是因为别的，江小白还没有喝，我忧心我没有勇气，也有可能只是不舍得那二十块钱，回到岸上，愈加地冷了，我拧开了江小白，特意不去闻它，仰头一灌。

　　一开始还好，却很快辛辣、苦涩、酸味、酒精通通席卷大脑——

　　真他大爷的难喝啊，真的想吐都吐不出来的那种难喝。

　　真讨厌啊，明明小时候最喜欢水蜜桃味的糖子和果脯了。

　　那一口灌了很多，我实在没有勇气再去尝试那样子的苦味，于是盖子也不盖上，把它放在《朝花夕拾》的上面。

　　然后我环顾四周，由于特地没带手机，所以不知道几点，凌晨两点还是三点，不知道。

　　天越来越黑了，面前是天桥，身后的漆黑荒凉却像是一座凛然的庞然巨兽，那手电筒的主人已经不见了，那座路灯明亮的天桥在昏暗的河流上倾泻着光，杂草和树木在旁边印成剪影，氛围就像我的内心一样，平静的凄惶。

　　于是又向河中走去，走到脚底已经碰不到那河底的沙子，我站定，双手伸展，向后一躺，我以为我会犹豫，但似乎只有十来秒，倒下去那一会，大脑空白，大概自己也没有想到就这么跳了吧，激起的水花又撒在身上，声音叮叮当当，很好听。

　　我迷蒙的眼睛看着天桥，河面上只露出半截脚尖，刺激让人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此前的忧虑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压力，眼前又是平常不曾得见的场景，只是很冷很冷，毕竟是十月，骤降的温度令河水冰得刺骨，多次被激起的泥沙撒在身上，后脑勺冻得浑身打颤。

　　但是，适应之后，那解压效果是真的很好，躺在河面上，漂浮着，被水支撑着，久违的轻松，让我忍不住想睡上一会儿，想就此一睡不醒。

　　求生的意志向我伸出了手，我自顾自地看着那个天桥，后来不知道是被泪水还是河水模糊了眼中的光，我的意识停滞在此刻。

　　兴许是真的睡着了吧，那感觉安详又宁静，还带着一种永恒的宿命感。

　　兴许岸边的那瓶江小白倒了，浸湿了压着的《朝花夕拾》。

　　浓烈而具有诱惑性的蜜桃味的白酒流向那一条河流，那条刚刚哄着一位可悲的人睡着了的河流，向所有死在那条河中绝望而不甘的人默哀。

　　其实很多遗憾，其实也就那般。

　　——2021年10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