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绿茶》董圣卿

1、梅子绿茶

　　我是一个高三毕业的男生，今年高考完以后就到乡下的外婆家度暑假。
　　乡下的生活虽然闲适，但住久了也会觉得无聊，成年人都去上班了，家里除了几个仍在上小学的表弟妹，就是满脸皱纹的阿公阿嫲。没有同学，也没有令人振奋的体育运动。这个村子大部分的日用品都来源于村头的一个小卖店，店主是一个老婆婆。她有一个孙女，和我一样大。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一个小雨天，那天我穿着邋遢的木屐到村头去买百事可乐。老婆婆不在，只有她，她站在凳子上，往小卖店的屋檐下绑“梅子绿茶”的空瓶子。小卖店灰头土脸的墙上也糊满了“梅子绿茶”的广告画。我走到屋檐下，她低下头来问我。
　　“要什么？”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女生，但她是那种看起来很纯的女生，让我心里微微一颤。
　　“梅子绿茶。”我临时改变了主意。
　　她跳下凳子，走到柜台里面拿出一瓶冰冻的梅子绿茶递给我：
　　“三块五。”
　　“你很喜欢‘梅子绿茶’？”我一边付钱一边傻乎乎地问。
　　“‘存放心情的饮料’。”她指了指瓶子上的包装。
　　我实在是不理解女生的心理，不过是一句广告词罢了，值得将这里贴得这么花？但是，尽管我心里这么想，嘴上仍然说：
　　“你有那么多的心情需要挂起来啊？”
　　“有没有兴趣帮忙？”她从柜台里走出来又爬上凳子。
　　“好啊。”我求之不得。
　　整个下午，我都在帮她挂那些梅子绿茶的空瓶，直到整个屋檐都挂满了，天也黑了，我才回家。临走的时候她嘱咐我，记得把喝空的瓶子还给她。
　　我不清楚我自己上不是爱上她了，但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我希望能够经常和她见面，于是我决定，每天都去买梅子绿茶。

　　第二天，天降大雨，我穿着木屐，打着破旧的黑雨伞，手里拿着昨天喝剩的空瓶子，到村头去买“梅子绿茶”。
　　她看见我来，招手让我进她的柜台坐。
　　于是，我们两个人一人一瓶梅子绿茶，并排坐在小卖店的柜台里，看着屋檐下荡来荡去的绿色空瓶子。
　　“我很想把对面的树上也挂满瓶子，这样远远看上去，就像挂了满树的果实一样。”
　　“你的心情真的那么多吗？要长在树上开花结果啊？”
　　“嗯！”
　　“你高几？”
　　“高三，刚毕业。”
　　“哎，和我一样耶。”
　　“你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你呢？”
　　“我？我很烂，还不知道有没有书读。对了，你报哪里的学校。”
　　“很多啊，四川的、南京的、还有东北的……”
　　“你想出省啊？”
　　“是啊，你呢？”
　　“我家里人不让我报省外的学校，所以我只好全都报了省内的。”
　　“你心事那么多，就是因为这个？”
　　“嗯！”
　　“其实，留在广东也不错啊……”我也记不得我接下去说了什么，总之是一大堆没有什么用的废话，我很想约她一起到市里面玩，逛街、吃卖当劳，要是她高兴还能看场电影。可是我没说，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家人肯不肯让她离开店子。我就这样和她沉默地并排坐着，直到绿瓶子里的液体被喝光，我才离开。
　　她没有再往树上挂瓶子，我每次去她都让我坐一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卖店的一面墙渐渐地被“梅子绿茶”的瓶子堆满，里面有我和她喝过的，也有别人喝完后拿来的。她没有再挂起它们。

　　七月初七，仍然下雨。本来在空气清朗的乡下，应该可以看到牛郎织女的相会，可现在却满天乌云。
　　下午我见到她时，她有些沮丧，她说，看不到牛郎织女的靠近，令她很伤心。那个下午，我拿着梅子绿茶跟她并排坐到天黑。
　　“雨还没有停啊。”她失望地说。
　　“没有关系的，男女约会总是很隐秘的嘛，让太多人看见会不好意思。”
　　她笑了，笑起来很好看：“其实两颗星是不可能碰到一起的，所以他们顶多就像我们这样并排坐着。”
　　我没有说什么，只慢慢地靠近她，鼓起勇气，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我缩回身子，等着她责骂或着下逐客令。但是她没有任何表示，于是我们就这样彼此沉默地坐到了天黑。

　　高考成绩放榜那天，雨还没停。全家上下都在欢呼，因为我上了重点线。午觉的时候，我偷偷溜出来，跑去小卖店，见到她微笑的脸。
　　“恭喜你啊，我都听说了，你上了重点线。”
　　我笑笑：“那你呢。”
　　“我还好啦，上第二批的线。”
　　“那也不错，至少是个本科。”
　　“你过一个月就得走了吧？”
　　“还早呢，录取还没开始呢。”
　　“我八成是上广州的学校。”她显得有点失落，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买了一瓶梅子绿茶，坐在她的柜台里，沉默地喝完后就走了。

　　爸妈告诉我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天仍然下着蒙蒙细雨。我冒着毛毛雨跑去小卖店。
　　“喂！我上了西南政法哦！”
　　“恭喜你了。”她温和地对我笑，笑容非常纯真。
　　“你呢？”
　　“第二批的通知书要晚几天。”
　　“哦……”我坐进她的柜台里喝着梅子绿茶，看着墙边成堆的绿塑料瓶“你不打算把它们挂起来？”
　　“我想等雨停了之后，我不想我的心情被雨水冲击。”她淡淡地说。
　　接下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天黑时，我要走的时候，她慢慢地靠过来，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微笑地看着我走。昏暗的光线里我回头，看见她纯真的脸。

　　她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雨停了。我们在她的小卖店里小小地庆祝了一番，我又问她什么时候可以挂那些绿瓶子，她说，过几天吧。
　　此后的许多天，我仍然每天下午都去她的小卖店里喝梅子绿茶，她仍是一如既往地给我一种安宁的感觉。
　　直到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我去她的小卖店。远远地望见店前的那棵大树上挂满了晶晶亮亮的绿瓶子，乍一眼看去好像挂了一树的绿宝石一样。我穿着木屐的脚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地笑出来，那一树的光彩，仿佛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一样。
　　而当我冲到柜台前，见到的却是她那满脸皱纹的老奶奶。我诧异她的消失。她奶奶给了我一个空的绿茶瓶子，瓶子里塞了一张纸条：明年暑假再见。

　　她走了，不辞而别。我望着那风中摇曳的满树瓶子，就仿佛看见我被风吹远的心情一样。我默默地爬上树，用绿绳子将这个装着纸条的瓶子绑在树枝上。
　　梅子绿茶，是她用来存放心情的饮料，现在她的心情在大树上开出花、结出果来了。而我的心情却被装进了瓶子里，栓在了树上。
　　我也走了，坐汽车离开村子的时候，太阳炽热地燃烧着大地。家里的亲戚都来送我，我在车上向他们挥手告别。
　　汽车渐渐驶远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往着村头小卖店旁的那棵大树，满树的塑料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一直记得她的容颜，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
　　梅子绿茶，从此消失在我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