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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夏夜迷梦 ...

  •   灯塔说,灯塔是中枢,我们的灵魂只要永远服从灯塔,就能够获得永生的快乐。

      ——我救了一个落水的少年,后来我才知道他水性很好。

      镜头透过一层水雾,里面的人被揉进了雾气的朦胧,看不清轮廓,只有铺色调似深邃的蓝。唐渔想要进一步聚焦,镜头却剧烈摇晃,这浪堪称不速之客,他坠入群青色的海。一缎蓝色将他包裹,蒙住他的眼睛,吞噬他胸腔掩盖的怦然。唐渔的视线开始模糊,记忆独留那一双尚浅、琥珀色的瞳仁。
      梦里海浪泛着淡蓝的珠光,混着银色的丝线,一圈一圈地绕着他,渐渐勒紧他的喉咙,那窒息饱胀的感觉似乎要把他溺死,头脑也不大清晰了。
      唐渔!
      唐渔。
      唐渔……
      他耳边好像有人叫他,感受也越发熟悉。

      “呼……”
      夜里,唐渔因梦惊醒,摸一把后颈,冷汗麻酥酥地糊在手上。白天发生的事又梦了一遍,还夹了些杂七杂八的旧事。录像快进至终点,转而从头辄止,梦恍惚却真实,视线如稠,总有种被人偷窥了的感觉。
      他睡在医院的走廊,唐渔一向睡眠质量好,拗着头就睡过去了,甚至还做了梦。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他白天救着了人,哪怕熬至三更也要等到对方的家人前来打个照拂。倒不是为了讨赏,只是白天的对视让他莫名心悸。眼看着再过钟楼就要敲五下唤醒拂晓,对方的家人仍联系不上。
      他好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最近小镇病了不少人,镇上有些老人念叨着怕不是一阵妖风吹来了什么邪祟物,连身体一向硬朗的邮递员小李都病倒了。唐渔本想给远在市里打工的父母寄几封信,这下看来是寄不成了。说实话,他已经记不大清父母的模样,据买水果的阿婆说,他一年前出了一场车祸,可能因此损伤了一些记忆。

      医院走廊都亮满了灯,一格格暖调的灯火被冷调的阴影切割。唐渔一边盘算着来年他应怎样去多打点零工,一边溜达到了消防通道的缓台,不曾想竟看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你?
      他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唐渔愣愣地拍了一下楼梯扶手,旧铁晃着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对方朝他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是——”
      “岑息翮。”
      唐渔这才看清了那人:窗映出的蓝光沿着他周身轮廓流淌,半长的头发未挽,刚好可以散到肩上。整个身子却是消瘦,由于蓝光的干扰,肤色显得格外苍白。眉目疏冷,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正晕在淡淡的灯光下。
      他恍然如隔世。“不对啊,你怎么溜出来了!”唐渔猛地拍脑袋,才想起来,便起身要扶岑息翮,被对方挡住伸过去的手,反握住手腕。他的指尖很凉,抵在跳动的脉搏上,他的思绪一下子断了线。
      “我无碍。”岑息翮欲言又止,低垂眼眸,眼中凝住了一抹蓝,“多谢你救我。”
      唐渔还没摸得清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就被岑息翮拖着朝楼下奔去。“去哪?”跫音落在楼梯上,像钢琴上跃动的音符,促而不急,重而未断。整个楼梯间被框住了,身后是不见底的黑夜,眼前是回旋的琴阶。
      周围的景象,是琴声不止的音,转瞬即逝。他们走过一楼大厅,灯光揉进消毒水的气息里,急诊室的护士带着朱砂手串,排满的小珠子,暗红却刺目。
      医院灯火通明,门外是一片死寂。医院坐落在海边,再步行一百米左右就是望不见尽头的海,以及海上从很多年前就已经矗立在那的灯塔。
      医院人手本就少,说是医院其实还没那么正规。门卫大爷唐渔认识,跑过时唐渔摆了一幅请求的可怜样,大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们过去了。

      夜空高悬着苟延残喘的月牙,光微渺,把一切都吞进黎明前的低语。
      岑息翮到海边松了手,他跑了很久,气息不稳,“带我走吧。我不剩多长时间了。”是请求,但语气不容回绝。
      “你是……”他看向对方的眼睛,他就画中人似的盯着他,原本的话被他吞回了肚子里,“这里的游客。”
      “是的。”岑息翮笑着说,画中人走了出来,“我有一个心愿清单,希望你能帮我实现。作为报酬我会给你我们家祖传的宝贝。”他挽起袖子,把手腕上的手链摘下,放到唐渔手里。看他郑重的样子,不像是撒谎。

      唐渔很不愿意接手这个任务,自己放假悠闲地待着多好,非要管闲事去接手这个心愿清单。镇上随便找个导游都比他讲得好,但他见到岑息翮的眼睛就无法拒绝……而且那家伙实在给的太多了!这祖传的手链,掂量着也不像假的。哪怕没有前缀,当掉了也够他买张车票去见父母的了。他觉得岑息翮找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导游,一定是有别的理由。没有人会乐意接受亏本的“买卖”,表面上的亏本,一定是实际上相匹配情感价值的填充。
      难不成他和岑息翮真见过?
      唐渔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缺失的记忆,模糊不清覆上了水雾的残影,一定隐藏着答案。

      唐渔住的地方除了一幢低矮的小瓦房,还附带一个小院子。几个月前他嫌院子里太秃了,搁置了几盆花上去,这才有了点生气。他第二天特意早起,把院子里的花都浇了一通,等花都快浇完了,客房的祖宗才迷迷糊糊、半睡不醒地打开纱窗,探出头来。
      “纱窗全是灰。”唐渔戴着口罩,好心提醒,对方好像也意识到了被呛了好几下,“客官,敢问今天您有什么安排?咱家的服务还算满意?”
      “额,花好像有点不太好。”他口中的“客官”,还带这些慵懒,声音有些哑哑的,像被磨砂纸蹭过。
      唐渔向下一看,发现顺着水壶流出来的水已经溢出了花盆,他慌乱之下收了手,讪讪一笑。
      “态度不错,卫生有待提高,可以打个四星。”岑息翮不知从哪掏出一根布条,把头发从后搂起来,“今天带我兜一圈吧,我还不熟悉这镇的布局。”
      唐渔定睛一看,好家伙,那不是我家绑窗帘的吗?
      “大哥你倒是不挑啊,”他强撑着笑脸,“行,只不过咱经费有限,会骑自行车吗?”

      唐渔从邻居家借来两辆自行车,唐渔跑在前头,岑息翮在后跟着。
      海风吹过,夏日的风潮湿又温和,海水咸涩的气味被揉杂在七月的风里,湿乎乎地黏在身上。
      “这个镇叫什么?”
      “灯塔镇,顾名思义由于海边有个巨型灯塔而得名。”唐渔叼了一根狗尾巴草,说话有些含糊,“看见前面那个寺庙了吗?虽然我不信这个。”
      “供奉的不会是灯塔神吧?”
      “差不多,其实传说里对‘灯塔神’的记载很模糊,甚至不知道是东方还是西方的,至于能不能通用,属于后话了。”唐渔把嘴里含着的草扔到了道边的垃圾桶里,“不过那附近的神婆还挺厉害的,我以前丢过不少东西,找她算一算,还真能找到。”
      岑息翮没有再接话,他望向了远方的灯塔,红顶白身,灯塔一贯的色调。天和海的界线并不明晰,或者说他们本就融在一块,海是涌动的,天是不止的。
      小镇的风格很难鉴定,似乎东西方都混杂着,有寺庙也有教堂,偶尔出没几个高楼穹顶,也少不了低矮砖瓦房。白墙、灰瓦,欢笑、卖花声,爬上墙角的青苔、植株里密结的蛛网,都分布在散向四面八方的小巷里。
      他们骑着自行车掠过夏日,浮光掠影,沾染了夏日的粘稠,更不乏攫取夏季的生气。
      “这就是你的心愿?”前方是火车轨道,红白色的杆应声倒下,他们被挡板拦了下来,唐渔停下车,“表面上看来这笔买卖是我赚了。”
      “其中之一罢了。”岑息翮也停下,手搭在把手上,手心冒的汗发滑,他不得不用衣摆擦了擦,“你的父母呢?昨天住在你们家都没见到他们。”
      “他们外出打工了。”唐渔隐约觉得不对劲,对方似要引导他说出来一些事,他回答得很含糊,但他确实也只知道到这。
      岑息翮见唐渔略带迟疑,他一顿,挑了右眉,含情的眼里显得有些轻佻,“是吗?你真的见过他们?”
      唐渔不明白岑息翮是否有心,只觉得对方的语气怪让他不舒服,“你在试探什么,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唐渔挑明了自己内心,言外之意指向了岑息翮是外人,越过了他们本身“交易”的界线。
      岑息翮攥紧右手,喉咙里又一声细微的呜咽。他脸色发沉,长发在风里散落的一绺,遮住了眼睛,留下一道阴翳。他深吸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非但没有收敛,还继续向下说,“恕我直言,镇上的居民大多都没有‘完整’的家庭吧?难道你们真的不怀疑……”
      “怀疑什么?”
      “这是一场骗局。”岑息翮猛然咳嗽起来,而且止不住。此时挡板后的列车呼啸而过,车拖着它笨重地躯体,挂起一缕白烟,压下一阵轰鸣。
      唐渔根本就没听清岑息翮后来的话,联想起价值不匹配的交易,他竟然发觉自己可能被迫处于岑息翮的计划中,不知道是气愤占据了主导还是理智突然下了线。他跨上自行车,留岑息翮一人蹲在原地。

      他终于停止了咳嗽,胸腔起伏着,心脏怦怦狂跳。他着急带唐渔回家,却忘了他们现在是“刚认识”。他只能用落子无悔安慰自己,希望一切还有补救的机会。可是他无法忽视自己身体的剧烈不适,他知道这是自己犯规的处罚,胸口撕裂的疼痛,心脏的负荷一次次撞击,好像下一会就要跳出来。
      “我是犯了规逾了矩,但是你又给了我多少时间呢?”
      “我只是想证明,情感不仅存在于记忆中。”

      唐渔飞快地骑着自行车,一路上路过了许多人家。小镇不大,以至于镇上的人都差不多认识,唐渔和他们寒暄了几句,意外印证了岑息翮的话。他们大多自己一人生活,还未曾见过其他的家人。比如说李大娘。她自己生活,把唐渔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得知对方没有吃过午饭,硬要他留下来吃一点再走。
      李大娘有时候会给他们这些镇上的孩子讲故事,她说自己早年丧夫,儿子长大出去闯荡了,偶尔会给她寄一点城里的好东西。她说她的碎花披肩就是儿子寄过来的,虽然唐渔一眼认出了这就是镇上染坊的招牌款式。
      年纪比较小的圆圆睁着大眼睛,“那我的爸爸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看我呢?”
      李大娘一愣,随即轻抚圆圆的羊角辫,慈爱地看向她,“他们很忙,给圆圆挣钱买好看的衣服,他们有时间一定会来看你的。”

      ——真的吗?

      李大娘盛完饭盛了一碗面条,怕唐渔不够吃还拿来两个馒头,“你说最近落水的少年暂住到了你家?把他找来一起吃点呀,大娘这里的饭管够。”
      唐渔装满心事,岑息翮的话堵得他心里发慌,不知缘由的焦虑、恐慌,有些吃不下,胡乱打发道,“多谢大娘,改日吧。你身体好些了?”
      李大娘前一阵子得了什么病,修养了半年,好不容易调养过来,可谓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遍。
      “好多了。”大娘看他若有所思也不太好继续问下去,就把饭打包在餐盒里,嘱托唐渔吃完后带回去。

      “大娘,你说灯塔里真的住着神仙吗?”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啊。”大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灯塔说,是神明让我们住到了‘伊甸园’,才能没有疾苦地生活。相信灯塔,获得永生的快乐……难道唐渔你真的不想吗?”
      唐渔搁了筷子。
      李大娘以前一直是个开明的人,与孩子们玩得开,也从来不相信“灯塔”,自从生了病之后却常常往灯塔跑,听说她在海边修筑了一个小型碑石,来感念灯塔对人们的保佑。
      李大娘笑得瘆人,嘴角勾起,极大程度地上扬。她在笑,眼神里却并无笑意,反而直勾勾地打量唐渔,发出一种警告的讯息。灯塔说……恐怕没那么简单。简单告别之后,唐渔就拎岑息翮的饭折返。

      晚上突然起了风,刮得塑料袋在空中哗哗响。唐渔脖颈处流了汗,后背也湿了,衬衫贴在后背上。本就湿热的夏季,他还在外跑了一天。
      临近的阳光是暖黄的,阳光勾勒树叶的轮廓然后填充到四周,白墙被映成油彩的画。
      岑息翮一定知道些什么,他第一次见到岑息翮就觉得莫名眼熟,他来这一定有他的目的。
      他沿原路返回,直到在自家院子前才看到岑息翮。正好在日落前。
      岑息翮没有看见他,或者说他正忙着什么。
      唐渔踮起脚尖走近,猛地拍一下对方的肩,“忙什么呢?”
      那人肉眼不可见地炸了毛,唐渔借着空瞥到了岑息翮面前的那口锅。锅里装满了金黄的糖浆,旁边摆着一碗凉水平铺的油纸还有油纸上的几个糖葫芦串。

      唐渔嫌炊烟太呛,夏天他就会在院里另起炉灶,冬天被冻得又迫不得已挪回去。

      面前那人猫似的想把糖葫芦藏到身后,目光躲闪,“你回来得挺早啊,这惊喜都算不上惊喜了。”
      “那我走?”唐渔嬉笑着绕到岑息翮后面去抢糖葫芦。
      岑息翮一闪,对面那位扑了个空,岑息翮反而跟他一起坐到门口的石砖上,靠着围墙。
      “给。”
      “你还会做这个?”
      “见多了就会了,以前有人会拿这个逗不开心的小孩。”
      “你是把我当成小孩?我可比你高……”唐渔忽然想起自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对自己的年龄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个大概,就算问出对方的年龄仍难做个比较。
      “心理年龄还是我更大吧。”岑息翮想到了停滞的时光,他仰起头,落日余晖从砖缝里挤进来,眯起眼睛,还能看到外面街道吵嚷的烟火气,“对不起。下午是我冒犯你了。”
      看来情感与记忆并非独自存在,没有记忆中事件的依存,情感怎能此消彼长?
      岑息翮忘了。
      他们还不熟。

      “那我还违反说好的事情,把你丢下自己走了呢。”唐渔接过岑息翮手里的糖葫芦,往对方嘴里也塞了一串,“一起吃吧,吃了这串糖葫芦一切就都重新来过,明天继续带岑公子转一转。”
      “好,翻篇了哦,不准提。”岑息翮枕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臂。
      岑息翮指向放在灶台上的塑料袋,“李大娘——镇上一位喜欢跟孩子聊天的长辈,给你的饭,趁热吃了。”
      “嗯。”

      随后的几天,平静地过去了。唐渔并没有急着追问岑息翮未说完的话,他好奇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猜出了这背后的代价。唐渔相信来日方长,短时间内既然讲不清楚,那他就只想好好带岑息翮逛一逛,完成好友的心愿。
      可是岑息翮知道,他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地衰败。疼痛是在所难免的,从心房开始,顺着脉络,一点点啃噬他的身体。
      他害怕遗忘,更害怕遗忘的主语是自己。
      他的记忆正在飞逝。

      不像旧时飞向远方,却在一次次尝试后沉在地里,混杂泥土。

      今天的风格外得大,可能是暴雨将至的缘故,依然是混着水汽的粘腻。
      风筝放不起来,纸跑过一圈都是湿乎乎的。

      好像真的回不去了,他想带唐渔回家,身体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短,他的心情越来越急切,但是仍找不到回去的路。
      “回家吧。”
      岑息翮愤懑地用剪刀剪碎了昨晚他熬夜做的风筝。
      他不擅长这些,燕子被他粘的歪歪扭扭的。
      咔嚓。
      风筝剪成了碎片。
      咔嚓。
      秒针不停歇地旋转,划过时间流逝的每一秒。
      他们坐在唐渔房间里的床上,紧靠着窗。玻璃上雨点一点点汇出一个水珠,从上方划落。
      “我劝过你,夏天根本飞不起来风筝。你还非要熬夜去做,现在又把自己一番辛苦的劳动成果剪碎。”唐渔拿出纸胶带,试图拼凑风筝的碎片,他低着头,很难判断出他是什么情绪,“其实你早来一点,哪怕赶上春天的尾巴……”
      “我也想。”岑息翮出了汗又淋了雨,现在有点发热。岑息翮鼻音很重,有些蔫蔫的。唐渔坚信多捂捂出汗就好了,把岑息翮里三层外三层裹了几床被,头上放了个凉毛巾。
      “你不用弄那纸鸢……它没法再飞起来了。而且它本身就湿了,哪怕直接拿回家,也是皱皱巴巴的。”
      岑息翮又咳了几声,随后自己钻进被子里,彻底裹住了。
      窗外无论白墙还是彩漆,通通蒙上了层灰调。屋子里风扇还在嗡嗡响
      唐渔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你冷吗?明明已经裹了那么多层……实在不行我把风扇关了。”
      他想,这就是知道这些的代价吗?
      岑息翮从被子缝里露出一双眼睛,他的眼型狭长,眉眼弯弯,偶然笑起来像月牙,此时却比刚见面时更为冷淡,“知道什么?”
      “你知道的。”
      “哦,或许吧。”岑息翮探出头,看向窗边,有些不安地摆弄着被角,“你是怎么看待死亡的?”
      唐渔突然被问到这个,有些惊讶,“你该不会要寻死?”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如果单纯问生与死的话,我倒是希望死亡像人们杜撰的传说里那样,换个世界继续生活罢了。”
      岑息翮明显一怔,“……那也得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怎么可能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要是想,还能真的永生吗?”唐渔想到了那天李大娘说过的话,灯塔说,他能给人以永生。可又怎会是真的呢?
      岑息翮攥紧了手,不再说话。好像有千言万语,被拖进了他目光的漩涡。是悲悯吗?是懊悔,亦或是不满?情感编织了这空洞的梦,无尽如细丝的雨,似要穿透他的心脏。
      唐渔观察到了对方的小动作,垂眸浅笑,“我不知道你隐瞒了什么秘密,只是希望有时间你可以跟我分享一下。自己保守秘密……恐怕也不好受吧?”
      抬眸,“我不畏惧那一天的到来,但在此之前,我更乐此不疲享受时间构成的瞬息。我喜欢阳光的味道,四季的每一帧。”
      “其实我觉得人们对生命更多的是感性的诠释,那可能是因为在自然科学应用前,人们就目睹鲜活生命的凋零。因为这种‘感性’,他们创造了很多传说,包括一些所谓的‘神’。我猜灯塔是不是跟这有关?”

      “也许吧,我说不清。我很想告诉你这一切的源头……”岑息翮紧锁眉头,咬住下唇,硬生生印出了两个血洞,“我观察了那么多天,还未找到任何可以往返的方法。”
      唐渔突然想到了当时医院的走廊里,蓝色的幕布上,那串朱砂手串。

      “你是怎么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褪去,我只记得来这之前面前是一汪蓝色,紧接着是白昼的光忽至,我睁不开眼,朱红色的,一阵刺痛。”
      窗外的光景渐渐暗下去了。唐渔点开灯,白炽灯的灯光吐出了二人的影子。房间内部又湿又热,墙角还在漏雨,雨滴嘀嗒个不停,白墙渗出了灰色的裂纹。
      岑息翮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像带了副高度近视的眼镜。深浅光影的差异被衬得更明显,周遭的边缘揉出毛刺,又是铅笔深深顿过的颜色。眼前开始失焦,像是有人按住他的眉心,刺耳的狂笑扒住他的眼眶。
      秒针仍在咔嚓咔嚓地转。

      雨夜过后,岑息翮的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是睡一日,醒一日,不分昼夜。岑息翮为数不多的时间被他消磨掉,这些时间如同散沙,他抓得越紧,散得也就越快。他即使醒来,也不再找唐渔出去走走,或者说是完成他的心愿更为妥帖。更多的是他一个人点了一只蜡烛,烛泪流淌下来,在摇晃的烛光里,他咬着笔头,写过沙沙。
      岑息翮吃了药也不好,唐渔要带岑息翮去医院,岑息翮却满脸写着抗拒,抱着被看架势要与床融为一体。唐渔被迫去请镇上号称顶级江湖郎中的游医,那老大夫见了岑息翮,手搭在岑息翮腕上,不停地摇头。
      “怎么了,还能治好吗?”唐渔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试探。
      只见那老大夫两眼放光,“令弟脉象正常,不过他骨骼精奇,是百年不遇的练武人才。老夫惜才得很,要不要报老夫的武术课,不要9998,不要998,只要99.8,保你纵横江湖。”
      唐渔:“……”
      岑息翮:“……”
      后来唐渔才知道,那不过是个靠诈骗出了名的顶级江湖骗子。但是他说对了一个事情,岑息翮脉象正常,也没什么病,身体却在日渐衰弱。

      唐渔很少出去,多数时光他会拿出一本陈旧到翘边的小说,用来打发时间。有时候他会编出一出笑话,试图逗岑息翮开心。岑息翮最初也能笑笑,随着咳嗽一天天地加重,几声笑语之后更多的是无休止的咳嗽。唐渔就不再这么做了。

      灯塔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这半封闭的小镇里,鲜少有有客到来,偶尔夏天里会有几个,唐渔在帮买水果的阿婆时接待过他们,他们只会乏味地夸赞灯塔。
      学校里也常说,请永远相信灯塔。
      反复地强调很难不让人生出旁的遐想。

      唐渔好像置身于涌动不止的人群中,他们上演一出黑白的默剧。吹捧的话砸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微不可见的波。唐渔夸大口型,喉咙里却徒有打火机里的火苗。他看不见颜色,听不着声音,人群看不见他似的,拥挤着,和他擦肩而过。
      他想控诉盲目的追捧,台上闪光灯聚焦到他的独台戏,不过台下没有观众。
      直到岑息翮的出现,他想要印证这一切。剧本并非他空谈编造,而是有迹可循。
      他回头。
      岑息翮匆匆而过。
      他逆着人群、逆着时间追寻。他一步一步变成了小孩子,穿着脏兮兮破烂的白色短袖,被蹭了一身泥土。粗质的衣袖,混杂着汗臭的香水味,趿拉着鞋的步子,他拼命地开合嘴唇,却越来越远,相差的像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唐渔想让岑息翮待得久一点,不光是那天的琥珀色眼睛,更多的还有被记忆隔开的复杂情绪。
      他本不相信旧俗,对这些只是尊重。在没有尽期1*的长夜,他选择依托渺茫的光亮。

      箫鼓好比研墨的墨条,有条不紊地绕着圈,回想在耳畔,空灵而邈远。寺院里,烟雾缭绕。湛湛露斯,匪阳不晞。2*古桂树还没有开花,苍翠欲滴的绿色叠压在一块,露珠垂在叶片的边缘。
      他跪拜神明,祈求平安。膝盖跪在希望上,额头一次次触碰时间。

      岑息翮醒来时,发现自己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红色的细线在素白的手腕上衬得鲜妍,像是一道被勒出的血痕。
      岑息翮捻起绳头,“这是什么?”
      “戴着别摘,保你平安的。”唐渔的那条较粗,他往上挪一挪,正好用来掩住伤口。他去神婆元仪春那里求来的,说是用这个能共享命数,在穷途末路时能保住岑息翮一命……代价自然也就不必多说了。唐渔很清楚,但是比起碌碌一生,他更想执飞鸟为伴。
      自己的血液溢出器皿,染红了两条白绳,交易生效。如果放在以前,自己定然是诘问对方为什么要做傻事的旁观者。想到这,唐渔不禁笑了笑,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3*
      “没有用的。”岑息翮小声嘟囔,他不知道唐渔有没有听清。
      “灯塔说,只要相信灯塔,就能一生无忧。”唐渔的眼睛里泛着骇人的蓝纹,他着魔似的重复,
      灯塔说——

      岑息翮扑过来捂住他的嘴,冰凉的手心盖过对方的嘴唇,目光扎在对方的恍惚中,红光一闪而过,沉归黑瞳,“没有灯塔。”
      “只有孤儿院。一只飞鸟憩岑息翮,一条游鱼沉潜。”
      “哥哥,请不要忘了。”

      “最后陪我一次吧。这次换我来藏。”岑息翮扶稳唐渔,没有看到唐渔那截红色的伤痕,他牵起唐渔,小指勾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你说好的。”
      他孩子气般地笑,嘴角上扬,眼里却并无笑意。

      “好。”唐渔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镇上没有灯塔。”

      他们跑出门去,掠过一阵风,为风铃挠痒痒,在风铃的笑声里,他们一路跑到了离这最近的港口。远处是那白色的塔身,戴着红顶的帽子。
      失修已久的木栅,腐朽而潮蛀,隔开了木栈道和沙滩。
      那边则是满墙蔷薇,背后的群青卷曲星云,鲜红沉在灯光下,默不作声地隐去芳香。那及具冲击的饱和色,是光怪陆离的夜间呓语。蔷薇牵动心跳迭起,她狂妄地写尽仲夏夜之梦,吞掉黎明降临的渴望。

      “幸运的是,人生匆匆,你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共舞。”4*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起舞,稍显笨拙的舞步,踏于夏日的鬼魅。他们的眼里闪过这里曾经的断壁残垣、海浪侵蚀的孤礁、如蜘蛛网星罗密布的白浪花,映着破碎的荒芜。一切走马灯似的飞驰,直到对方停留在眼中。
      他们转到海边,转晕了步子,摇摇晃晃,活像两个醉汉。他们放声大笑,空旷的海边只有他们两人,对于天地,沧海一粟。
      岑息翮笑到咳嗽,这次咳得简直要把肺咳出来,整个身体剧烈地抖动。唐渔急忙拍了拍他,却被对方给拦下来。
      “有时我在想,如果我能限制于某一段时光,反复播放,那该多好。”唐渔喝了一杯名为热泪盈眶的酒,自己也醉在年少轻狂的年纪。
      “月都有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捏在一起才有滋味。再美妙的心情,沉湎于此,终究会厌恶吧。”
      “把心情换成人呢?你会不会执着于某个人,或是某段过往?”
      “……看这个执着的定义是什么。不妨换成我为命运的不公发声。”岑息翮躺在木板上,此时也顾不得脏了,“会吗?”像是自言自语。
      “哈哈说得别太正气。你既然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脱离情感遗世独立?”唐渔戳了戳岑息翮的脑袋,“要向前看。”

      天将明。

      唐渔拉起岑息翮,“你还有什么别的愿望不?大好年华,别在这颓废。”
      “好。”岑息翮被拽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天边的鱼肚白,“跟住我。”
      明明刚刚还病着的岑息翮,突然来了精神,他轻快地翻过木栅,木栅吱呀作响。

      “捉迷藏,我藏,你捉。”
      岑息翮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玩捉迷藏。
      唐渔躲到了假山后,用手捂住眼睛,只有一点末了的月色,吝啬地探出点头,晕染他的指间的缝隙。
      清晨的朝晖逐渐升起,萌生的暖光,微黄,澄澈。
      “十、九、八、七、……
      三、二、一。”
      “藏好了么,我来找你了。”
      唐渔满心欢喜地转身,他已经很久没玩过这个游戏了,回头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海水没过岑息翮的肩,“没好呢。”对方脸上强撑着笑。
      岑息翮朝海洋深处继续后退,海水没过了他的肩、脖颈隙、下巴,最后上升至脸颊。
      “对不起……”
      “我爱你、一定、再见。”

      岑息翮的话被海浪吞噬,唐渔仅仅听见了只言片语,他只能看见对方张合的嘴唇。
      他顾不上对方说了什么,径直向海里跑去。涨潮的海水好凉呀,沙石硌着他的脚底,浪打在他的脚脖处,把他向后推去。
      他伸出手遮挽,夜蓝色的余温未完全褪去,留给他满目苍凉。阳光透过他的手臂,露出一截血液的红色。
      唐渔抓了个空,眼前人的剪影消失在海浪的迭起中。海浪不曾驻足,只是向前,向前。
      他本是飞鸟,应该飞向更远的天空,却跌落海,与他一同潜游在海面以下。
      如今岑息翮终于飞向远方,可他们隔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夏夜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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