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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演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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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
燕扶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手帕,两手相握,贴在胸口处,浓密的睫毛微颤,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两片阴影,再加上本就消瘦,让人毫不意外她下一秒也会晕过去。
红螺的目光凝在她的身后,关注着一举一动。
片刻之后,燕扶楹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角莹莹,微闪动着水光。
她秀丽的蛾眉蹙起,不稳向前两步,轻声冲前来报信的侍卫问道:“他,自杀了?”
侍卫见她如此伤心,面露不忍,心情复杂地告知她以真相,“是,据说他喝醉后哭着说舍不得经营有方,让他安心啃老招猫逗狗的奶奶。”
“·······于是就想不开,游到河中央自尽了。”
他犹豫一瞬,补上一句:“请您节哀。”
燕扶楹手中使力,帕子被紧出更多褶皱,像是菌菇伞下层层褶子。
她垂眸不语,原本就消瘦的肩膀像是被这个消息倏然压垮,腿软踉跄后退两步,急忙扶住了桌子,喉结滚动两下,欲言又止,神情哀哀,“难道当时就没有人救他吗?”
“正处夜深人静,酒馆本身就没多少人,那几个喝酒的人被吓到了,一时之间来不及反应,所以就……”
侍卫点到为止,望着神魂不定的燕扶楹,没有继续说下去。
红螺快走几步,半托着手臂,想来扶身体发颤的她,却被小姐一摆手止住了动作,只能焦急地蹙眉站在她身侧。
燕扶楹白瘦的指节搭在暗红桌面上,甲床边际因用力而泛白,能看出她内心的动荡与混乱。
原本她就没多少肉,嫁进孟家的几月中,跟着孟如玺喝各种补身体的养汤,方养胖了一点,可还没来得及在骨头上添,便因孟家老夫人的丧事身体消瘦不少。
这下她面色惨白更像是一页脆弱白纸,只有手指勉强撑起她的身子,看起来状态也不好,说不定再过上几日,思虑成疾,这张美人面便被戳破,随孟公子一并入阴曹地府了。
燕扶楹后退时,腿弯恰好碰到了椅子,在她的下身印出来一道折痕。
她面色不变,就着这个姿势缓缓坐了下去,感受到柔软仿若无物的羊绒布垫时,还顺势松了口气,肩膀塌了下去,似乎是对前夫的死而感到悲伤,难解眉间愁容。
夫君早逝,美人哀容,不免让侍卫对其多了些怜悯之心,望着她的侧脸,沉默不语。
事实上燕扶楹此时正在柔软靠椅上歇息着,内心平静如水,还有些庆幸自己后退两步。
不然怎么能流畅地由茶饭不思的悲伤转移到起身找个凳子坐?
毕竟演戏很累的嘛,劳逸结合才能长久。
实话实说,孟如玺能想出来这种破烂理由,不愧是他。
还能想到会有人来救他,干脆游到了中央才溺水。
只能说应对方案是正确的,只是在实施过程中出现一段小插曲,偏离计划罢了。
可能他也没有想到确实没有人来救他。
有些搞笑了。
她不止一次想敲开孟如玺的脑壳壳,瞅瞅里面到底装了啥。
燕扶楹内心活跃,面子功夫是做到位了,她纤细的手指绞着薄丝手帕,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周围人也大气不敢出一声。
管家倒在义子肩头昏迷不醒,顺子为了自己即将逝去的遗产放声大哭,红螺守在燕扶楹身边不敢动身离开半步,壮汉望着混乱的场面,继而面面相觑,搓着胳膊取暖。
此时已是腊月时节,凌冽似剑的东风料峭刺骨,轻一下重一下地吹着窗棂。
纵使鲜红喜庆的灯笼样式窗棂也带不来半丝暖意,桐油窗纸把大部分寒风抵挡在外,可还有部分风绕了道。
它们聪明地越过开着的门口处,通道狭窄,冷风通通涌进来,扑在人们胸口领口,把人冻得脸色青紫,冷冷发颤。
燕扶楹装模作样地哽咽两下,把鼻腔中的哭声压住,清亮的眼眸合住,背脊靠在椅背,疲惫地抬手,轻声说道:“既已如此,你们的人先把东西放下,回去料理家事。”
侍从低头行礼,“是,请您节哀。”
随即后退两步,起身挥挥手,把守在门外的其他人有条不紊地带走。
顺子悲伤地扛着死重的管家,出台阶时还被磕绊一下,两位铁甲侍卫从门内向外伸手帮忙扶住。
马车正在门前等着,前面皮肉乌亮的骏马不耐烦地一抖马尾,尾发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
最后一位侍卫离开时,顺势低眉弯腰把暖屋的木门合上,似乎听到了什么人说话的声音紧跟着落下,被锁在了门内。
“哈,”燕扶楹望着缝隙渐渐消失,无奈苦笑一声,“我以什么身份为他节哀呢。”
尾音缥缈浮沉在空中,说者无意,却又萦绕在听者的心头久久不散。
侍卫即使听见了也无法多说什么,垂眼继续手中的动作,默默把最后一丝光亮和风霜紧住,只当是世事难料,或许是这对苦命鸳鸯命里有这一劫。
燕扶楹坐在有些褪色的朱红椅子上,整个身体微微前倾,背脊弓起,像是只蓄势的猫,她的一只手撑在膝上支着下巴,歪头偏向另一侧的窗户,不知在想什么东西。
桐油窗纸半透光,柔光落在她的半张侧颜上,衬出原本就清晰的下颌线,再往下延伸,脖颈蒙上一半灰色阴影,泼墨般的散发顺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松松垮垮搭在她的胸前处。
她确实难过了吧。
红螺望着落寞的燕扶楹,心间酸涩。
明明两人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却主动忐忑地向前一步,靠在了燕扶楹的身侧,贴得更加近些。
燕扶楹没注意到她的动作,自顾自地盯着纸窗上凌乱的树影,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眸亮光一闪,轻声嘀咕:
“不知道能不能请前妻免费吃席。”
“孟家家大业大,宴席自然也是订的上好。”
“啊,好可惜。”
她惋惜地摇摇头,向后松松一靠,随即动作流畅向下一缩,下巴往里压,望着远处喃喃自语。
由于她的脖梗一缩,衣领也跟着上移,严严实实遮住了漏风的后颈,下颌的软肉也挤压上来部分,腮帮圆润不少,哪里还有个大家闺秀的淑女风范。
红螺闻言嘴角一抽,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后退两步,又恢复了平时的距离。
事实上,孟如玺的葬礼确实没通知燕扶楹过来走个过场,全权由孟家本家接管。
自孟老夫人及其唯一血脉孙子接连去世,家族自然也免不了受些波折。
不过中间顶替人家身份的孟如玺帮忙承上启下,在老夫人去世后,首当其冲接过大部分烂摊子,又根据着任参和他那个在朝廷当官的老爹的建议,适当匀出来部分工作,循序渐进地给旁人接管。
所以,即使他也去世了,孟家依然井然有序,新生力量的脊梁充当着整个厚重家族的顶梁柱,牢牢掌控着几经波折的孟家。
孟如玺金蝉脱壳,把原身封在冰棺的躯体拿出,简单处理后骗过他人的眼睛,避免发现端倪,随即封入棺材,风光葬于祖坟。
而孟家奶奶那里已经沟通好了,白字黑字手写交易文书以及一份亲笔遗书全部交由她保管,也算作是留个念想。
地府投胎需要排队,孟如玺去时,她自然也就还没有走,两人相约在她名下的一家酒。
人间和地府说透就是一个管人一个管妖,人间的那套法子也行得通。
七八十岁撸起袖子加油干,正是打拼好年纪。
老夫人凭借着打拼半辈子的手段,刚来地府不久便眼光毒辣抢占先机,经营了几家铺子,还结识了不少朋友,混得风生水起,赫然已经小有名气。
孟如玺纵使是见多识广,也感慨着她的能力出众。
当他将信件双手交于这位奶奶时,她面露几分惊异之情,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寥寥数语,随后很快强压下来,佯装淡然,问了他几句话,并未多加纠缠。
原本孟如玺还准备了一套说辞安慰她,就事实情况看来,倒也不必了。
他的宽袖垂在身旁,遮住手中攥着的手帕。
目光落在老人遍布层层沟壑的肌肤,最终缓缓停在她手中因用力而微皱的文书,神色微动,没有揭穿她平静的假象,给她以体面的尊重。
既无旁事,孟如玺也公事公办,并未多留,礼毕便转身向东离去。
直至他和孙子一样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影子从桥砖上一寸一寸如潮水逝去,最后连一星半点也难见,老夫人这才收回眼神,缓缓进屋,扶着扶手颤抖着坐下。
她的嗓子犹如困兽般哽咽滑动着,却并未发出半分声音,默不作声将血泪咽下,那明明短短的几行文字翻来覆去,看在眼中,死死记住。
不知多久以后,老夫人肩膀一颤,嗓子深处连着心脏的地方压抑不住,漫出一丝宛若蛛丝的悲鸣,和着眼泪沉沉沾粘着尘土落下。
它在地上囫囵一遍后,最终落进鬼哭狼嚎日夜不宁的忘川河。
彻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