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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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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为筹备喜宴,砍尽了山上的斑鸠树。望着那堆得山一样高的斑鸠枝丫,裴依寻终于明白,为何城里百姓们都不愿帮忙了。
原来这位县太爷不仅可恨,还十分可厌。
裴依寻已是身在贼船下不得了,索性用那些斑鸠叶来练自己手艺,搓了一天,唐桑曈严肃地点点头:“娘,爹说你以前是千金小姐,现在看来,一定是真的。”
“说人话!”裴依寻戳了下女儿的额头。
唐桑曈即刻变出一副愁眉哭脸,吐出舌头,刮下来一团咽不下去的斑鸠豆腐。裴依寻有些不相信:“真有这么难吃?”
“娘要是不信,可以试试!”
裴依寻望一眼那碗斑鸠豆腐,选择避而远之,同时希望明日喜宴上没人吃这玩意儿。
因为斑鸠豆腐放久了会化,须得现做,裴依寻就住在县府准备明日的喜宴。她忙碌到深夜,正准备去睡觉,路过一小院子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幽怨的哭声。
此时夜黑风高,草丛里的虫儿都不叫了,四周都是深沉的寒意。裴依寻忽然打个寒颤,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摇头默念:“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可是上过大学的人,怎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
话还没说完,院里的哭声更大了。这下裴依寻终于确定,里面不是鬼,而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她想是想走的,奈何脚步自个儿望院门那边转去了。院门可以打开,里面屋子却上了锁,烛光随着哭声从屋子里传来。
裴依寻立在门前犹豫片刻,终是敲了三下门,问:“那啥,你有什么麻烦吗?”
哭声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寂静。裴依寻越发迷惑,轻轻推开门,因为门锁牵着,只裂开一条缝儿。
透过那条缝,里面红烛喜字,烧得满屋通红,犹如泼了血上去。裴依寻没看见人,就往前凑,想要趴门缝上看清楚。可突然间,门缝里闪现一只布满血丝的眼。
裴依寻正好撞那眼睛上,顿时吓得吱哇乱叫。又一只手伸出来,苍白干枯,腕间还吊着个金镯子。
“救我!”那声音悲恸而绝望。
裴依寻看着那手,又听到这声音,差点小心脏都蹦出嗓子眼儿了。她被吓得不清,尖叫着跑出这个小院。
后面女鬼的哭声越发凄厉,震得夜色都在发抖:“救我!求求你救我呀——”
裴依寻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自己住处,直至把门关上了,心里才觉得踏实些。唐桑曈望着母亲这样,颇为懂事地问:“娘,强盗打过来了吗?”
裴依寻下意识摇头,正要开口,又觉得不对,便张口愣在原地。
若真是鬼,她还跑得掉?况且世上是没有鬼的。裴依寻稳定心神,开始回顾整件事。
那关在屋里的女子应该是在向她求救。搞清楚这件事,另一个困惑随即而来,她到底该不该救那个女子?
裴依寻思索一番,不得结果,抱着女儿上床睡觉。灯熄夜静,女子的哭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且越来越大,搅得人觉也睡不着。
这里不是21世纪,她在社会最底层,随便一个人都能捏死她,且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她若放跑那女子,且不论那女子是何身份,万一县府追查到她头上,定不会轻饶。打一顿都是轻的,更有可能性命不保。
裴依寻又摸摸自己腹部,那里有一个小生命正在沉睡,等着醒来叫她娘亲。若去帮了女子,谁又能来救她和她的孩子。
便不救吧!
耳边女子的哭声越发清晰,她甚至记起那只眼睛正在流泪。
窗外的夜越来越黑,裴依寻睡得不好,梦里都是那个可怜的女子。天还没亮,就醒了。
唐桑曈却是睡得十分安稳,四仰八叉,还在蹬被子。夏天热,早上却有些凉快。裴依寻捏起被子的一角盖在女儿肚子上,自个起床走出门去。
她在路边寻到一块大石头抱着,古代的锁不经砸,若她过去,那姑娘还在,且院里都没有人,就帮人家一把。若真有别的意外,那就只能怪老天了。
然而她还没走到那院子里去呢,半路先被县府的管家叫住了:“裴娘子,你抱这块石头是要干啥去呀?”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刚能看见人的轮廓。裴依寻感受着怀里沉重的石头,又望望眼前的模糊人影,平静道:“压酸菜!”
管家摇摇头,这些穷人真是没救了,一块破石头都要占便宜。
“一块石头而已,河里不是没有。你先放下,赶快随我去厨房准备。要是耽误姑爷迎亲,有得你好受的!”
管家说着,自顾自往另一条路走去。裴依寻回望一眼那座小院,心里忽然觉得遗憾。但她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能做就这些了。她丢掉石头,随管家而去。
太阳刚在山顶上冒出一条缝儿,新郎官就来了,吹锣打鼓,好不热闹。可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风吹着破箩筐滚过去,这份热闹就变成了诡异。
县官战战兢兢立在前门准备迎接女婿,裴依寻和一帮厨娘在后院忙着备菜上菜。等桌上佳肴摆好,她终于得空休息一下。
人都喜欢凑热闹,裴依寻和其他人一齐来到前院,想要看看新娘子。那几个婆子是爱嚼八卦的,一边垫起脚尖往人群里看,一边议论着:“唉,可惜了。咱们小姐二八年华,居然要委身一个强盗。”
“别说了,那强盗愿意娶,就偷着乐吧!要是被抢上山去,才是生不如死呢!”
“要我说,幸亏我们生得早,没生在这乱世,还能保一副残躯。”
几人议论到这儿,只剩下一声沉重的叹息。
裴依寻想起自己嫁给唐阅时才满十八岁,还感叹生不逢时,居然来到这么一个落后的时代。如今看来,她还算幸运的。倒是今日的新娘,一辈子都没出过家门,却要去山上做那强盗的压寨夫人。
真让人唏嘘不已!
今日来客,除了在县衙当差的,就是刚来的这波强盗。他们可不会客气,屁股一挨着板凳就开始胡吃海塞,抡起酒壶就往嘴里倒。
“呸!”不知谁尝到了裴依寻做的斑鸠豆腐,气得大骂起来,“什么东西,做这么难吃。”
不过今日是强盗头子的大婚,小喽啰们不敢闹大,把那碗斑鸠豆腐一掀,就算了事。
裴依寻本来提心吊胆的,见他们一副哑巴吃黄莲的模样,竟忍不住偷笑起来,心里颇有些报复后的快感。
没过多久,新娘子来了,蒙着盖头,被两个婆子搀扶着。裴依寻怀着身孕,不敢挤进去,只瞥到一只苍白的手腕上带着金镯子。
顿时,她愣住了。世界骤然陷入沉寂,她仿佛听到了红盖头下的哭声,那个娇弱的新娘哭了一夜,哭到没力气了,还要被人搀扶着走到强盗头子身边。
强盗头子狞笑着抱起新娘,像是炫耀自己的战利品般,在强盗们中间走一圈后,才把人塞进轿子里。
裴依寻突然开始后悔了,若她早一点过去,是否今日那位新娘就不用出嫁了。
婚宴结束,她失魂落魄地牵着女儿往家走去。强盗们走了,百姓从屋里出来。漫天霞光照得天地灿然通明,街上却一派凄惨冷清。路上有些水痕,像是早上新娘落的泪。
这似乎是天下间所有父母的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男的被拉去当兵,成为路边一具白骨。女的被人抢去糟蹋,生死不知。
若到她腹中孩子出世,这乱世还没结束怎么办?若等她女儿长大,这乱世还没结束怎么办?
当初清兰镇的翠凤,今日祈安县的县官都保不住他们的女儿。她裴依寻又何德何能,护得了自己的孩子。
裴依寻明白了答案,不敢再想下去。夕阳下,母女二人远去,留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强盗头子成了县官的女婿,却没有因此放过祈安县。还以探亲为由,频繁下山。每一次都空手下来,满载而归。
强盗们的贪婪是无底洞,百姓们的口袋却不是百宝箱,总有掏空的时候。官兵们榨不出油水了,就冲进人家里搜,把家什翻得乱七八糟的,却连一粒谷子都没搜出来,便拿拿走院里的锄头柴刀,恶狠狠告诉百姓们,若要回去,拿钱来赎。
但他们能抢走一次,就能抢走两次,百姓们就算真有钱,也不愿去赎。裴依寻家里也被搜过几次,抢走了她半袋大米,打翻了柜子上的糖罐。院里的菜苗长得好,也被官兵们揪干净了,连个根都不留。
幸好她提前得到消息,把另外半袋大米和银子埋在水缸下面。院里的菜没了,但还有些种子藏在她胸前的小包里。
洒在地上的糖粒被官兵们踩进泥里,裴依寻就把泥土装起来放入水中。等水清了,就把水舀进锅里熬干净,重新得到一片糖晶。她怕官兵们剿了,将糖片掰成几块,用油纸包着藏进枕头里,每天拿出来一块给女儿吃。
祈安县的百姓们实在掏不出钱了,县令又把目光瞄向那些仅存的商户。商户们跑得快的都跑了,跑得慢的被掏干净了,大街上空荡荡的,再没一点人气。随便走进一间铺子瞧瞧,里面的货架比外面百姓的脸还干净。
最后实在没得抢了,山下强盗跑下来,抢了他老丈人家,护院的家丁和官差都被杀了。县令蹲在大门前捶胸顿足,哭天喊地,却无计可施。
百姓只觉得解气,纷纷走过去唾一口唾沫。强盗们没抢那些农具,百姓们就冲进县府,把自己的家什拿了回来。
县府里的下人们没有阻拦,因为他们也忙着收拾细软逃命。
整个祈安干干净净,再也抖不出一粒米来。强盗们转而去抢别的地方,于是祈安县的百姓们反而好过些了。
裴依寻等一段时间,都不闻强盗回来的动静,赶紧踩着秋老虎的尾巴,撒了点青菜籽儿和空心菜。
空心菜长得快,没几天就能揪叶子吃。青菜可以留着过冬,再腌点酸菜,明年早春的菜就有着落了。
她给了甘七娘一些黄瓜种,甘七娘为感激,给她割了一块菜地。于是裴依寻在祈安县也有了一块田地。她很开心,天天带着女儿在地里忙活,茼蒿、苋菜、韭菜、萝卜,和另一片青菜。
然而百姓的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了,上面的权利斗争却还不肯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