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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5 偷月者·下 ...

  •   是狼——

      我的惊慌化为惊呼脱口而出。

      很可惜,此时此刻我好端端地正提笔写字呢,这说明我并没有被什么凶猛的野兽撕成碎片,成为一个教育小孩不要乱跑的生动案例。事实上,朋友们,那不是狼。

      “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时候黄色眼睛的主人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形,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那是一个年轻的、恐怕比我小不了多少的少女,火把张牙舞爪的红光使她的头发呈现出橙红的光泽,我猜她原本的发色应该是灰黑色——后来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她裹着毛皮大衣,围着厚厚的亚麻色围巾,鹿皮皮带在腰身绕一个圈,好一副英姿飒爽的猎户装扮,只是从脸颊上小小的雀斑,仍然能看出她很是年轻。

      她见我一时间没有回答问话,似乎开始怀疑我的来历,手缓缓按在腰侧的弯刀上。

      如果再不好好回答,我可能不会被狼咬死,反而会被一个女孩砍死了。于是那瞬间我急忙喊到:“那个——月亮,我是来找月亮的!”

      此时我回忆往事,发现人生不经意间出现的选择处处都是。如果那天我没有随口胡说自己是来寻月的,恐怕我和她就不会有后来的对话,也不会有今天这篇文字了。

      而那时候,少女转变了脸色,她犹豫了片刻,接着稍微放松下来,还邀请我来到她森林里的居所——一个小木屋里做客。哈哈,谁会在三更半夜去一个陌生人家做客,岂不是找死吗?

      我去了,所以我才有故事可讲。

      一路上她不曾告诉我自己的名字,只留下一句“随便你怎么称呼”。她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就好像邀我做客只是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但我对她毫无惧意,总觉得面前的少女应该不打算把我拖进无人洞穴谋财害命。她目不斜视地避过地上的树根、石块、坑坑洼洼,在这片森林中游刃有余。

      半晌她终于开口:“你真是胆大,夜晚来森林深处去探求一个莫名其妙的传说。”

      “月亮可不是晚上才有嘛。”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放慢脚步,向前指出方向:“我们要到了。”

      少女的木屋小而精。火炉咕噜噜烧着开水,在寒冷的夜里弥漫着梦幻般的温暖,茶炊也摆着,空气中氤氲着奶制品的淡淡香甜。她给我倒茶,我当好自己的礼貌的客人,大声说谢谢。少女坐在我对面,终于她开口说话了,她说:“给我讲讲吧。”

      “什么?”

      “那些人口中的故事,”她黄灿灿的眼睛凝视我,“传言、传说、猜想……无论什么,给我讲讲吧。”

      我是一个合格的讲述者吗?

      我不知道,像酒店老板给我讲述故事时那般,我缓缓将故事重述;像酒店里其他旅客一般,我追忆着不同情节里的月亮。我向她描绘漆黑狼人的鬼影,白皑皑的无休无止的雪花,还有神秘的没有名字的男人:他在某人口中是一位法师,而在另一个故事里却是个挥舞着手刃的刀客,甚至还被描述为落难的贵族、逃亡的杀人犯等等。而那轮月亮也命运多舛,它被遮蔽、或是被一口吞下、或是被打碎、或是被融化、或是被变成白雪、宝石、花朵、眼泪。最终的结局总是狼人消失,男人消失,月亮消失。

      我是个合格的讲述者吗?

      我不知道,但我此时此刻也正在讲述呢。

      沉默的少女倒是个合格的倾听者,她自始至终没有打断我,有时略略颔首,眼睛闪烁。当炉子里烧的水被我喝光时,我知道的所有故事版本终于倾吐完毕。

      我口干舌燥,平白无故地有些紧张。少女不说话、仍然没有说话、总是在沉思。林中的小木屋静谧得像是被时间疑遗忘的角落,只有风声灌进来,呼呼不停。

      少女在想什么呢?看上去不想要嘲笑那些子五花八门的传说,也不想要和我探讨她认为的月亮的归宿。我在寂静中忐忑不安地坐着等待她沉思,终于少女轻轻抬起头,仓促地笑了,笑声里没有笑意。

      她说:“是啊……他打败了怪物,带走了月亮,留下了传说……可为什么你们连他的名字也不记住呢?”

      朋友们,或者说,我的读者们。我现在又要开始叙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了——在那位少女讲述给我听后,重新复述给你们。她的故事有着全新、更加曲折的情节,是为我所闻所未闻。

      但是,无论如何,那是个故事,我只相信其中的十分之三。

      有这么一个地方,黑夜总比白昼长,月光总比太阳明亮。在某个静谧的月圆之夜,浑身漆黑的婴孩伴着啼哭出生了,她的降生宛如另一种形式的夜晚,带给人惊慌和恐惧。母亲、接生婆、门外焦急等待着的父亲都没有想到,今夜诞生的孩子浑身长满漆黑的绒毛,勉强分辨出一张嘴巴在绒毛中张张合合,嚎啕大哭。父亲在极度的惊惧和痛苦中死去了,母亲则大叫着要扔掉这不详之物,手足无措的接生婆抱着浑身血污的新生儿不知如何是好,无辜的孩子仍然大哭。

      那一个夜晚,可怜的婴儿同时失去了自己的母亲、父亲,也失去了人间的关爱。

      接生婆将怪孩扔给当地的纯白教会,神父与修女审视她,认为虽然狼人出现在人类社会中是个错误,但也罪不至死。他们决定将其接入救济会。

      棉布包裹着她,遮住怪孩怪异的外表,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救济会的修女们发现棉布里只有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小婴儿。

      这是月圆之夜的诅咒,永远跟随误入人类世界的半狼半人之子。她在救济会中不怎么平安地长大了。和其他有关跨种族矛盾的故事一样,狼人孩子备受歧视:没人喜欢她,没人爱她。每年的月圆之夜,她都会被锁在禁闭室再一次化为漆黑毛发的狼人,像野兽一般痛苦地嘶吼,救济会的其他小孩都因为这可怕的兽吼而瑟瑟发抖。

      在月圆之夜的其他普通日子,尽管她重新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同龄孩子也照样加倍讨厌她。狼人是多么痛苦和悲伤啊,她无数次撕扯自己的头发,期望自己成为一个正常小女孩,她多么渴望亲情、友情……

      她在被排挤中度过了十六年,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人们甚至不愿意她进入教堂进行礼拜。当然了,狼人少女没有多大信仰。人们将猜疑的目光钉在她身上,害怕某一天她张开血盆大口吞掉屋子里的所有人。

      再之后,教会来了一个魔术师。

      那是个又瘦又高的男人,穿着过分华丽的礼服,脸上总挂着亲切的微笑。他出现在孩子们面前,用手中细细长长的魔术棒变出精彩的魔法:飞舞的彩带、绚烂的烟火、活泼的兔子……孩子们都欢呼雀跃,哇哇怪叫。

      只有狼人少女窝在角落,闭着眼睛。

      魔术师很奇怪,从来没有孩子会拒绝他的魔法。因此他悄悄走进角落的女孩,咳嗽两声,摆出架势,舞动双手……女孩看也不看他一眼。魔术师挥舞魔术棒,只见空气陡然变暖,五颜六色的无根的花朵凭空盛开在空气中!多么浪漫美妙的魔术啊!但女孩看也不看他一眼。

      旁人劝他:“别理她,那是个狼人。”

      魔术师说:“狼人?我的魔法能让最冷漠的精灵笑出来!”

      因此魔术师整天围着少女转圈,五花八门的魔术令人惊叫连连,除了狼人少女。

      过分热情的魔术师也很自作多情,早上中午晚上分分秒秒缠着她。“我可没见过这样悲伤的表情啊。”魔术师说。他自作主张地留在了这片寒冷的土地,在修道院的大门前吹长笛,和修女商量筹备各种各样的晚会,在夜幕降临时念诗。少女终于对这个人感到了好奇,偶尔因他的玩笑而发笑。魔术师哈哈大笑:“对,就是这样!别总是板着脸嘛,可爱的姑娘。”

      可惜,狼人少女再一次变得孤僻冷漠起来——月圆之夜即将降临。她早早做好准备,预备在禁闭室度过自己痛苦的夜晚。那天白天魔术师找到她,和孤僻的少女有一搭没一搭讲话。一句话没听进去的少女抬起头问:

      “你什么都能变吗?”

      魔术师自豪不已:“那当然!”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那你可以把我变成一个普通人类吗?”

      魔术师静静地凝视她,似乎读懂了少女的悲伤。他转身离去。

      金乌西沉,夜幕降临。狼人少女缩在黑暗房间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她紧闭着双眼,但灵敏的听觉使她真切感受到自己每一丝变化。她的肌肉在膨胀,她的牙齿在变尖,她手臂上钻出细密的绒毛……少女不再是个少女,她即将再一次变成狼人,发出非人的咆哮。

      就在此时,窗外白晃晃的月光突然消失了,少女大吃一惊,急忙攀附墙壁向外眺望:只见那又瘦又高的魔术师伫立在圆月之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宛如大地的裂缝。魔术师挥舞他的魔术棒,黑暗从他的身体中迸发而出,无穷无尽的化不开的黑色从他身体中钻出来,蔓延在整个天空,眨眼间就将圆月遮挡住。黑色严实又彻底地覆盖天空的那一刻,魔术师像烟雾一样消散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月亮。夜里也再也没有狼嚎。

      她又向火中添了木材,故事结束后,空气中只有噼里啪啦的响动。我沉默了好久好久,偷偷看面前的少女,她却很平静。

      “那么说……月亮被魔术师偷走了?原来他是个法力高超的法师?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牺牲自己的事?原来这个世界有这样神奇的法术吗?”

      少女耸耸肩,显然我的问题太多了。

      “这是个很动人的版本,”我捧着茶杯说,“隔阂、帮助、牺牲……比法师狼人大战那个版本要感人些,我想会有许多人喜欢,可为什么除了你,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

      少女突然站起来说:“好了,现在我送你走。”

      突如其来的送客让我无所适从。瞥向沉默的少女,我忽然间有所领悟:“我明白了,你留下我只是为了让这个故事传播出去,因为我是个好奇心重而且话很多的游客。”

      少女有些好笑:“随你怎么想。”

      她将我送到森林边缘,远处仍然灯火通明,夜生活开始了。

      “就在这里分手,”少女说,“我不喜欢人群。”

      “最后一个问题,你就是故事中那个少女,对吗?你想成为融入人类中,为什么现在又远离了人群呢?”

      少女黄灿灿的眼睛亮着,忽然笑了:“我记得你只相信一个故事的十分之三。”

      “哈哈……”我摸了摸脑袋,不再继续这个问题。与少女挥手告别后,我走出几步转过身去时,她已无影无踪。只有漆黑的白夜森林寒风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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