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馒头山 ...
-
“呼——”
我轻轻吹了一口凉气,呷茶,运气。
龙井的醇厚凉甜沁入舌根,我默默抬起头,
我总是喜欢在这馒头山的山顶看云的,看临安城的四野蒙尘,看云雾缭绕的江南胜景,饮茶久坐。
一汪清池,一座石洞、一椅石桌。
如此便过去了千年。
当神仙的日子其实蛮无聊,尤其是寿命又久,实力强大的神仙。
没有太多的敌人和冤仇,没有太多的爱恨情仇,只是如雨露朝霞一般在世间长存。
诞生之初,我在一片鸿蒙虚无中化龙遨游,和另一条金龙共同入水遁天,饮月吞玉。
那条龙和我一起游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们成为了朋友,分享仅有的喜悦和冲动,可是当我在一次回头后,才发现它已经死了。
妖魔鬼怪们告诉我,它是被我杀死的。
它并不是在我遨游世间,而是在和我厮杀。
但我当时并不能理解那发生的一切,只是愣愣的踞于山间,用蛮昧的龙瞳凝视大地。
当然了,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一幕了,事到如今,早已忘却。
后来有个拄着拐杖的老诗人曾经登上馒头山的山顶,尽管他看不到我,还是笑吟吟的坐在我旁边吟诗,陪着我看了一天。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我侧过头去看了一眼他苍老的白鬂,想了很久,才想起来我也许见过这个孩子。
在一次蛮族铁骑破门屠城的镇子里,我恰好在茶馆中听书,馆中挤满了躲避的百姓,可我听的入迷,当时不曾发觉。
总之,我在的那座茶馆,并未遭到屠戮。
他是来找我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也许只是想见我一面。
总之他很开心,皱纹挤成了堆砌的纹路,一整夜也没有合眼。
一天之后他下山了,轻快又满足的下山。
再三天之后,我看见山下小路的白色连成一片,一口古朴的棺材在白色中是唯一的黑。
那是他的送葬队伍。
悲戚的哭嚎声不绝于耳,在山脊间游荡。
胸膛中没有任何回响,木木的,如同铁石。
我默默的看着那些俗世凡尘的悲苦哀痛,饮茶,枯坐。
神仙,大概并不能太理解那些寿命短如蜉蝣的凡人情感。
他们日出而生,日落而死,渺小如尘埃。
仙人的再一次呼吸后,稚子们早已是白头。
具体活了多少年,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见过姬家八百年的周室王朝崩于七国诸侯,见过炎汉朝武帝的北伐大军经过中原,见过赵匡胤身披皇袍立于层层叠叠的开封城上,称帝定都。
但我不喜欢看那些被史官下笔如铁的历史,我喜欢看云。
临安城的云缭绕湿润,它会带来红尘俗世的气息,有临安城里桂花糖的气息、姜糖的气息、酒酿丸子和小笼包的香气。
“呼——”
我轻轻吹了一口凉气,呷茶,运气。
困是经常的事情,有些时候连云也看的疲倦了,我就会阖上眼睛,大梦一场。
也许是十年的梦,也许是百年的梦。
山是会看腻的,没有什么景物不会看腻。
但云不会,云会一直在变幻,无穷的编织画写,鬼斧神工。
所以我喜欢在主动憩息的睡眠后,重新睁开眼,眺望馒头山附近的山野高云。
万籁寒泉凑顶,八方瑞霭腾空。
怡然独向九霄中。
坐看浮生、作梦。
我是喜欢看云的,直到一个神色匆匆的妇人抱着面如菜色的小女孩,在黄昏的时候登山。
命运,又或者说宿命,往往就那么荒唐的在一线之间改变,既无从发觉,也无从更改,仙人同凡人无异。
我侧过头,百年之后重新将目光从云上挪开,凝视着明知无法看见神仙的凡人母女在山顶盲目呼喊,无动于衷。
饥寒交迫的妇人被逼的走投无路,望着馒头山顶的一片荒芜,呼喊了许久后再也发不出半点声响。
是啊,如果都被逼的走上山头寻找神仙了,那么大概尘世里也没有能再收留流民子女的寺庙了。
如今的红尘,又是乱世么?
“婉儿,你去那山洞里望一望,好么?娘有点走累了。”
妇人解脱了一般的,放下怀里的孩子,向她微笑着示意。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面容黢黑,眸子清亮。
她定定地看着她的母亲,慢慢点头。
我知道那大概是个谎言,如果孩子真的走进馒头山顶的洞穴,妇人大概会抽身离开,扔掉这个负担。
可我觉得...也许那个孩子也知道这是个谎言,她们二人都知道这是谎言,却依旧无言。
因为她看着妇人的眼神是那么严肃,像是要把母亲的样子死死刻在脑海里一样。
小女孩背向妇人,一步一步的,朝山洞走去。
妇人颤抖着看她的孩子跌跌撞撞的走向远处,死死地捂住嘴哭泣,不敢哭出声音。
月光如水银,洒满了母女间渐行渐远的距离。
在一个刹那,妇人已不见匆匆离去的踪影。
我静静看着根本没有进入石洞里的小女孩,就靠在山洞入口的影子里,等着她的母亲离开。
清瘦的小脸上,
无喜也无悲。
过了很久,她走出阴影,在一片月光下,将纤细的指尖指向空空如也的石桌。
她说:
“仙人。”
白衣广袖的仙人默默侧目,一言不发。
“仙人。”
她继续说。
倔强的瞳子里闪过泪光。
我沉默着聆听,任凭山间的清风拂过耳旁的翡翠坠子,拂过她尝遍疾苦的眸子。
终于在她的不知道第几声呼喊下,我一点点站起身来,敛去遮蔽身形的道术,来到她的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楚婉儿。”
“你看的见我?”
“看的见。”她擦擦脏兮兮的脸,努力鼓起认真的大眼睛“高高的,白白的仙人。”
“....”
我弯下腰,半跪在她的面前,和她平视。
“不去追你的娘亲么?”
“...我娘有喜欢的汉子了。她不会喜欢我留在她身旁的。”她无邪的笑了笑“我是拖油瓶哦。”
“拖油瓶?”我不解的问。
“嗯。拖油瓶。”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喔...原来是说前夫留下来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摸摸她脏兮兮的头,问她“饿不饿?前些天有人上山供奉的吃食,估摸还没坏,去洞里的祭坛前拿些吧。”
她愣了愣,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连滚带爬的就往回跑,扑哧扑哧的喘气。
马上,怀里揣着一大捧馒头的她就跑了出来,脸上掩盖不住的兴奋。
我向她招招手,运气发力,点燃脚旁熄灭的小丛篝火。
不用我再开口说些,她自己就抓起手边的树枝串好馒头,放在火边烘烤。
是个聪慧的孩子。
“你母亲多半是将你遗弃在这里了,我平日不入凡尘俗世,收留不了你。”
坐在火旁的小女孩缩起身体来,用手抱着自己的膝盖,点头。
“馒头山的山腰有条小道,通往山里的村落,那条路偏僻,所以那里的村子也人烟稀少,你可以去那里寻找愿意收留你的人家。”
我不急不缓的开口,望着小女孩的瞳孔里倒映出的莹莹火光。
“我知道了。”
她望着烤焦变脆的馒头皮,使劲咽了口口水。
“吃吧,应该可以了。”
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狼吞虎咽起来,我将目光重新扭回山间的流云。
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朝代了...又是百年而去了么?
过了很久,她吞咽完手头的最后一块烤馒头,呆呆的打了个饱嗝,而后发起呆。
“如果那个村子没人收留我,我该去哪?”
弱弱的,仿佛从喉咙根里发出的乞求声音。
我看向她半阖的眼眸,那是一种孩子特有的,对偌大且无边无际世界的恐惧。
“天下。”我拂袖摁膝“万物生而自由,人也不会例外。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角落,成为任何人。”
她怔怔的,以一种空洞而涣散的眼神在理解我吐出的音节,咬字。
过了许久,她喔了一声,从背后朝我走近。
我回头,半块烤焦了的馒头出现在脸上。
“....这是?”我不解的抬起头,看她脏兮兮的圆圆小脸。
她朝我努努嘴“给你的。你不饿么?”
“....仙人,并没有这些需求,我饿了自当会寻泉饮月。”
“是吗。”她遗憾的叹了空气,擦擦馒头上的焦灰,犹豫了一会。
“尝尝吧!”她认真的将烤馒头送到我嘴边“很好吃的,不骗人的。”
这是个诡异的画面,满月的山巅上,一个白衣广袖的仙人嘴边悬着烤黑了的馒头,所有的清高和空灵在她递来的馒头面前尽数瓦解,有点好笑又有点荒诞。
我笑了笑,摸摸她圆润的头,接过馒头。
“谢谢。”我咬了一口,细细的尝着味道。
香甜的,白米面的气息,丝丝的麦芽糖香气在口腔的角落淡淡回流,的确是很香的味道。
我舒缓的吐出一口气息,看着她笑眯眯的小鬼头脸“很好吃。”
她满足的弯起眉眼,小小的酒窝愈发红润。
一阵晚风吹来,山间农家的炊烟袅袅,融进月下漂泊的云雾之间,静谧悠久。
小女孩忽然就困了,飞快的露出困倦的表情,打了个哈切,摇摇晃晃的往我的方向走来。
砰。
她的头撞在了我的腰上,接下来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在我拖地的长长白衣上,舒舒服服地枕着我的大腿,不再动弹。
睡着了?
小孩子睡的这么快么?
我小心翼翼的低下头去打量,却发现她的眼睛在眼皮下不安的滚动,那是装睡的表现。
“孩子,这里凉,回山洞里睡吧。”
我试着轻轻摇晃,结果靠的更紧了。
我想要是我更用力的去扯她,她大概会像袋鼠一样死死扒着我的腿哭闹。
“孩子?”
没有反应。
我沉吟了一会,忽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
“婉儿。”
她蓦的笑了。
“可山洞里冷。”
“在外面也很冷,有风,不是么?”
“...挨着,挨着人睡就不冷了。”
“....可我不是人啊。”我纳闷的挠挠头“我是条龙。”
“龙?”她的眼睛亮了起来“龙...龙化成的仙人?龙仙人?龙大仙?”
我点点头,表情诚恳。
凡人造出来的词措于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世间的魑魅魍魉,神仙大妖,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生物。
她疑惑的看看我的屁股,大概在想为什么那里没有一条带鳞的尾巴长出来,小脸上止不住的疑惑。
“我现在是化形的状态,不是龙。”我摸摸她到处探头的鬼灵脑袋“龙的身体,很大。”
“喔...”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用一种亮晶晶的目光看我,仿佛是请求。
“我想...我想挨着你睡觉。”
“为什么?”
“我怕。”她使劲的缩起身子来,缩成小小的,黑黑的一团身形,蜷缩在我的脚边“我怕你会像我娘一样偷偷丢掉我...”
我怔住了。
“本来今天我娘在客栈里就想放下我的,可我,可我自己醒了,很凶很凶的哭了一场,给娘添了麻烦...”
斑驳的月影透过云层,撒在女孩安安静静的小脸上,无悲无喜。
“你是仙人,仙人会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不见的吧?”
“....嗯。”
“所以,我想挨着你睡觉,不可以么?”
“随你罢。我并无多大关系。”
楚婉儿高兴的笑了,这回舒舒服服地将头倚在我的膝盖上,双手合拢着双腿,乖乖地原地睡去了。
暖意。
和小女孩接触到的地方,泛起一股电流般的暖意。
我知道那是她隔着衣物渗过来的体温,小孩子的身体都和烧着了一样的热,不似仙人的根骨,生来如铁。
...我也许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暖意。
手头的茶杯悬在空中,几百年来,我第一次在喝茶的过程中有了别的思绪。
“...呼——”
我轻轻吹了一口凉气,呷茶,运气。
白衣广袍的仙人忽然间挣脱了左边臂膀的白衣,让那半间衣服反向垂落到睡着的女孩儿身上,裹住了她孱弱的身形。
譬如朝露,譬如蒹葭。
人是种太过脆弱的生物,我不知道这样山间的冷风,会不会伤害她的生命。
所以我得慎重一些,也许只是右边的衣服借给她,她会着凉。
所以我把左半边的衣服褪了下来,盖住了她。
山间明月,雾霭流泻。
石泉上流淌着涓涓的岁月,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发觉。
也许就在那一夜的月下,我那古井不波的枯涸之心,才终于一点点恢复了心跳,不再如木鱼一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