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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散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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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翎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说了那样一句没头没脑的气话。
隐约记得是在他幼时,人在深宫里长大,身边的老太监喊他回去,从来只会抿着袖子,点头哈腰提上一句:“殿下,咱回宫吧?”
彼时先帝退位,泰和帝才刚刚登基没几年,朝中局势很不稳定,老臣勾结着各亲王,心里全都憋着坏。
不过那个时候,对于朝廷上的明争暗斗,一个小小的孩子哪里能懂。
等云翎长到七、八岁,就到了一个小皇子最活泼爱动的时候。整座深深的宫墙,全都成了他的游乐的地方,他哪里都去过了,甚至去得腻了,只是觉得父皇身边自己甚少停留,毕竟一个孩子在幼时总是会对父母产生许多遐想。
皇帝平日里政务繁忙,很少能顾及到他,云翎便常常趁着众大臣上早朝的时候,偷偷溜进殿上,躲在黄色腾云龙纹样的卷帘后面偷看。
看了一眼皇帝,小云翎的心里便满足,下了朝同随身太监,蹦蹦跳跳地回去,一路上喜笑颜开。
小云翎有时会讲些朝廷政务上的事,每到这时那老太监都恨不得合上自己的耳,惊恐地说道:“殿下可莫要折煞小的,万不能再说了。”
云翎那时顽皮,喜欢看太监慌忙不知所措的样子,于是笑起来。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从来不曾有过阴影似的亮堂。
陪小皇子闹够了,老太监整了整仪容,悠哉地对云翎说:“殿下,看也看够了,咱们回宫吧。”
……
直到遇到宋沛宁之前,云翎始终觉得,这“回”字只是意味着回到一个宽敞明亮又干净,可以睡觉的地方,他觉得,他还从没回过家。
好景不长,云翎安稳的皇子之位,人上人的位置很快就做到了头。
八年前突如起来的一场宫变,贪玩爱闹的小皇子一夜长大,大火在他往日行走过的每一处宫墙里烧了一天一夜。而他每一次用害怕的眼神去遥望父皇参政的殿堂,只能清晰地看见跳动的火舌,腾着焦柴火油的味道,似是想要无情地吞噬掉他。他弱小到,天灾灭顶只会徒手承接着,哪怕快死了,连逃都不会逃。
不知过了多久,常常同他嬉笑打闹的老太监一身鲜亮,在残破废墟之中找到了他。
老太监居高临下,站在他脚前,斜睨着瞧了他一眼,随后移开视线,抻着语调,嗓音脆亮。
好似他们从前一起玩过的翠玉珠子,一把捧在手心儿,再一下全抛进瓷碗里。翠玉打在白瓷上,声音别提有多清脆响亮。
“靖亲王说了,到手的肥鸭子吃着没味儿,我让放了你先跑。你且快跑吧,跑得越远越好,到时候难抓才有趣呢,莫要拂了亲王的兴。”
云翎听不懂,仰着脖子追问起旁的事:“我父皇呢?皇上在哪?”
“皇上?”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捂着嘴巴假惺惺地笑一了笑,“明儿个还不知皇上是谁呢,你这会儿问皇上,你问的是哪个皇上?”顿了顿,收起笑容,冷冰冰地继续对他说,“大火烧了一整天,你那个父皇自身难保,从未过问过你一句,我看你还是快跑吧,顾好你自己,能多苟活过几天都算赚到的。”
云翎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像是下好了决心。他提起袖子抹干净面颊蹭上的烟灰,站起身,迈开步子朝后宫门脚步凌乱地疾疾跑走。
他不敢回头,好像身后的宫墙仍然火光冲天,熊熊的大火似乎从未停过,若他松懈慢下来,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要被卷进去,烧成灰烬一般。
云翎毕竟是皇子,遗传了皇家一脉相承的聪慧。出了城门,他没有走大路,另辟蹊径钻进了宫门后头的小山包。
为了避人耳目,他只走山路,昼伏夜出,睡在树上,用树木遮盖自己的行踪,饿了就捡点果子吃。他没有目标,漫无目的地逃,哪里有葱郁大树,他就去哪里。从未没进过城镇,不知道靖亲王叛党失败,泰和帝反败为胜,这天下早就又太平了。
无聊时,他摸着腰间刻着他名字的玉佩,只要摸着就能觉得安心。直到有一日,他做噩梦惊醒,恍然觉悟这块玉佩是个隐患,他不能带着这块玉佩走了,会暴露他的行踪。于是他拿着玉佩,见到石头,就用石头在自己的名字上磨,遇到老树根,也拿着在上面蹭蹭。
他走了一路,磨了一路,上好的羊脂白玉布满划痕,仔细一辨,那划痕里还隐约掺着干涸的血迹。
云翎不知道走了多久,山间躲藏的日子令他乏味,如此活着,他的眼里跳不出一丝的希望。于是云翎走不动了,本想躲在破庙里寻个清静,然后就打算一直睡在那里。
哪知上天不容他躲清净,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
小姑娘靠近,笑眯眯地和他说话,他张张嘴巴没发出声音,不是不想理她,是好久没说话,有点不会说话了。
小姑娘自来然熟,见到他,热络得不得了:“我带你回家呀,你不用再害怕了。我家里有许多人,许许多多间屋子。”
云翎瞧她神情飞扬,望梅止渴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暂且相信了她的鬼话。
只是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的雨,下呀下呀,一直不停地下。
说到后面,这姑娘说不动了,也安静了。
云翎心里着急,摇了摇她,“哎呀,你别睡呀,你不带我回家啦?”
小姑娘烧得糊涂,迷迷糊糊地说:“对不住啊,骗了你,其实我也没有家了。”
云翎听不懂了,不是刚刚还说一定要带他回家的吗?
他背起她,瘦弱的身子走不快,只能一步一步地下山去。
背上的火球一样的小人儿,腾着热气,颠三倒四地说梦话。
她说:“我好不容易回到家,却发现我的家不再是我的家了。如果我的家不再容得下我了,索性,我就再去创造新的家。所有没有家的流童,都住进来。我要找那种斜倚着青山的,脚边蹚着溪水,抬头可以看见彩虹的大宅子。”
云翎怕她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顺着她的梦话问她:“还有呢?”
“宅子里,还有好多好多阿娘,好多好多阿爹,好多好多的祖母……”
云翎被这话逗笑了,笑着声问:“你要这么多阿娘、阿爹、祖母,做什么?”
“我想他们。”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下来,“想他们对我好的时候,可想可想了。我一直记着他们对我的好,流落在外就靠着回忆咬牙坚持,我以为等我翻山越岭地再回家,他们还会一直对我好。可是……可是我好不容易回家了,他们为什么都不喜欢我了?”
云翎沉默,背上的小姑娘也沉默了下来。
云翎把她带到山下的医馆里,医馆郎中看这两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潦倒,多半是付不起药钱。随即摆摆手,就要轰他们二人出去,云翎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块破损的玉佩。
“我这玉石坠子送您,求您高抬贵手,救她一条小命。”
郎中原本不屑,低头瞥了一眼,却见这玉在阴雨天光里,仍然透着润泽,冰晶似的饱满光亮。
果真是一块好玉。
于是郎中用杂草在马厩里给两人铺了个简陋的铺子,就这么让二人住下。
又是一个难以安睡的夜晚,马厩里四下漏着风,云翎给宋沛宁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宋沛宁还是冷得缩成一团。他只好靠近她,挨着她坐,用身体替她多挡一挡寒风。
月光下,云翎守在宋沛宁身边,悄声对她说:“你快醒过来,我还从来没有家呢。”
宋沛宁没应,她紧闭着双眼,睡得不踏实,好像反复陷在同一场噩梦里,喃喃说着没人听得懂的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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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宋家寻人的车马来到医馆大院外。
四匹马拉的大轿上,缓缓走出一位不怒自威、平阔气派的中年男子,这便是宋家家主,富可敌国的宋员外。
穷郎中本不知贵人登门所为何事,正弯腰拜见之时,宋员外却像没看见一般,径直走进院里,扫了一圈凌乱无序的院落,目光最终落在破旧的马厩上。
宋员外愁眉紧锁,当即眉间生出怒意,走过去,果然在马厩里翻到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
“阿宁!你这是作甚!”宋员外压着火气,心肠软了,再舍不得深说,“我不是去信说了,叫你有何委屈先按着,都等阿爹回来再说?”
听到阿爹的声音,宋沛宁勉强睁开眼睛。宋家的下人立马围了过来,正准备将小姐抱到车上去,宋员外却摆了摆手,亲自走过去将闺女抱了起来。
云翎在马厩一旁看着,一群人匆匆忙忙,围着一个小姑娘团团转,忙到没人分一丝神去多看他一眼。
这姑娘马上就要走了,云翎悄悄看了看她。
宋沛宁临到轿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了抬手,苍白倔强的小脸,跟她阿爹指了指云翎。
宋老爷会意,回头瞥了一眼立在一旁安静又清瘦的小少年。
下令道:“把他带上。”
那群匆匆忙忙的人方才停下来,带上他,像揣上一个破麻口袋扎的破包袱,宋家的车马一行远去了。
…………
不怪云翎答不上来,宋沛宁那句话问得确实让人有点下不来台。
借着慈幼院里孩童们天真无邪的嬉笑声,宋沛宁像是回忆起什么,来了兴趣,凑近了朝他眨眨眼。
“算了不说这个,那我换个问题。”宋沛宁狡黠地笑了笑,“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刚把他摆了一道,此时又来挑逗他。
今日的云翎,也不再去昨日好骗的阿回。
云翎别过眼神,学着方才宋沛宁稍加思索的模样,想了想,回答道:“……觉得你,特别爱管闲事。”
……爱管闲事?
“尤其还是爱管那种,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云翎慢悠悠地说完,就见宋沛宁和煦春风的笑容登时戛然而止。
没等着宋沛宁说出一句反驳的话,云翎连忙朝宋沛宁拱了拱手请辞。转过身,才走过一个转角,身后传来宋沛宁吃瘪的声音。
“云公子留步!云公子这话何意,宋某一时不解了,还望云公子解释清楚!宋某这慈幼院开得好好的,哪里便是超出能力范围的多管闲事了!云公子此话未免太过伤人,为防你我二人日后异心,最好还是解释清楚!云公子留步!云公子怎么不留步!!”
宋沛宁气得小脸通红,怎么追硬是没能追上云翎。
站在门口散着火气的功夫,心里暗暗琢磨,难不成她看错了,云翎根本不是阿回?
她的阿回犹如当空皎月,明亮无瑕,可没有他这么嘴下不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