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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可耻 ...

  •   男孩子的成长,只如拔节抽穗一般,仿佛只转眼之间,容你再定睛细看,他便从一个稚嫩、倔强的半大孩子长成一个挺拔俊逸、玉树临风的潇洒少年。

      胤禛望着那骑在高头大马上,恣意驰骋的十三弟,阳光洒在那少年身上,使这做哥哥的瞬间几乎有些眼花。

      剑眉皓齿,顾盼神飞,弯弓射虎,当仁不让。康熙帝对这个出落出一副英雄气质的十三子忽然荣宠异常。出游、巡行、围猎,到哪里都要把胤祥带上。在权力中央,人们敏锐地嗅到这个幼年时因生母卑贱而一直默默无闻的皇子目下的炙手可热。十三子忽然变得格外宝贵。臣下、奴婢们的围簇与谄媚,兄弟们对他或提防,或拉拢,或追捧,或嫉恨。

      但胤祥回过头,在人群后找——四哥总是闲散,静谧的,喜欢从繁华的人丛中淡出——四哥坐在马上,微笑地远远望着他,眼中是平静而微温的笑意。

      胤禛常常对十三生出一些使他自己都颇诧异的错觉——这样的错觉,比如——觉得十三瘦,太瘦,瘦的使他担心——却不知人家是英气勃发的射虎英雄。

      再比如,他觉得他更像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弟弟。故而,当父皇对十三非常宠爱亲密时,别的皇子嫉恨的是十三——胤禛感到自己嫉恨的——却是父皇。

      这种错位使胤禛几乎悚然。

      幸好他最擅长的便是不动神色。

      四哥的不动声色,或许有时会使胤祥苦恼。他对自己的感情闹不清。他很渴望与四哥亲近,却因为年岁渐长,使他和四哥之间隔了些什么东西,使他不敢与四哥如幼时那样亲密。这种“不敢”是好理解的——胤祥时常这样宽慰自己:四哥面冷性凉,情感寡淡,自然也很不喜旁人炽烈的情绪。自己过去年纪小,倒尚情有可原,如今长成了个男子汉,那必得有个男子汉干净利落的样子——所有情感的表达都是黏腻,可耻的。不能再像幼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撒娇,使个小性儿,可以叫四哥牵着手,可以踮起脚来,抱抱四哥。可以在睡觉时,向他的方向“钦。犯”,搂住他的后背睡着。

      这都是自己做孩子时的权力。

      现在没有了。

      现在,十三大抵不需要踮脚。他已经长到和四哥几乎一般高。

      ——胤祥就是这样对自己解释,自己不敢再与四哥亲密的原因——这样的解释看上去很有理,很能站住脚。

      ——但他又不能不被他自己推翻。

      怎么说呢。

      他得拷问自己,并得出不可推翻的结论——他在四哥跟前是不自在的。

      他正十六七岁上,最是活泼、开朗的少年郎。在大哥、三哥跟前都能小小地“无礼”一下,有时开心,也能搂着十哥、老十四他们,勾肩搭背地嬉闹一阵。唯独在四哥跟前乖乖的,一板一眼地,稍隔一些距离地站着,很像小时候在尚书房里对着老师们背书那么紧张。

      或者是四哥不苟言笑,自己不敢造次么?

      可是,明明,自己在父皇跟前,也是很敢活泛一下的。

      十三皇子对自己疑惑不解。

      他仿佛很怕四哥——一双眼,受着一颗心的支配,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地寻觅他。

      四哥在的地方——即使自己与四哥相隔一段距离——也是晴空万里,绚烂美妙。

      四哥不在的地方,即使父皇盛宠,对他而言,亦是暗淡荒凉。

      他的身影,他的声音,总是那样牵动他的心。

      这份牵动,又是没来由的,酸楚含混着甜蜜。

      胤禛觉得十三那孩子同自己讲话时总有些心不在焉。

      他为这些心不在焉蹙眉——不知这孩子在想什么,面色惶惑,眼神涣散,甚或有时顾左右而言他,答非所问。

      这真是奇了——胤禛明明看见,这十三皇子在父皇、太子跟前也侃侃而谈,神采奕奕。怎么一到了自己这里就这么蔫,没精打采的,像是病着。

      想到“病了”——他心里一动——冷酷的神情便舒缓了些,讲出的话,也不能说,就不夹带着一点点关切:“怎么了——这么没精神——身子不适么?”

      “没有,四哥——我——我很好。”胤祥说——抬起头朝四哥笑着,借机拼命地喘了两口气。顺嘴胡诌来一句:“昨晚为着想一首诗——熬了精神。”

      “用功也要有些分寸——”胤禛往十三身边近了两步,拍拍他肩,语气温软了下来,不改的唯是那紧蹙的眉:“你就是太瘦……”

      胤禛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十三这孩子怪怪的。

      在自己跟前,这孩子乖巧驯顺,可没什么闪烁的才智,宏图雄心。

      这样的胤祥——和大家盛传的那个在父皇面前对答如流、意气风发的皇十三子很不一样。

      胤禛有点失望——甚至有点气。

      毕竟,胤祥算是半个自己带出来的徒弟。

      康熙叫十三皇子佐助四贝勒洪涝流域视察民情。

      胤禛有时觉得,父皇给自己派发了一个假的胤祥。

      可是,什么时候呢。胤禛才发现——只有不在自己身边,十三便足智多谋,杀伐决断起来。

      胤禛心下顿感惊喜宽慰。

      大约是我太严厉,这孩子放不开。

      胤禛这时候有些责备自己。

      但是不严厉——他也没办法以其他形式的面孔来面对他。

      这真奇怪,一生经历无数艰难困苦,恶浪险滩——但是论“苦恼”——好像还没有谁使皇四子胤禛这样发自内心的苦恼。

      随着四哥一路在九曲回肠的黄河沿岸奔波,民间疾苦,江山疮痍渐渐填满了十三的心。

      十三骑马跟在四哥身后,望着四哥端坐在马上——遥望这千万里悲苦河山,哀鸿遍野,民生衰惨。

      胤祥是在这时渐渐坦然而坚定起来。

      四哥心里放着一个浩大的天下。

      怎么有一点余裕放他?

      每次在黄河边,遇到贫困潦倒,鬻儿卖女的百姓,十三总叫底下人解囊相助。

      但是四哥冷冷地说:“杯水车薪,什么用呢?”

      十三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地,靠近和理解四哥。

      渐渐地懂他。

      也懂他冷酷中的温情。

      懂他宽宏的表象下,密闭的,刀锋闪闪,绝不谅解的仇恨。

      更懂了他胸怀中那个伟岸的天下。

      那份舍我其谁的自信与责任。

      十三似乎隐隐看到自己的命运。

      在四哥胤禛的生命里,或者,他十三皇子的血肉和生命只能铸成一块砖瓦,只能化作,一颗渺小的注脚。

      但为了他,他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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