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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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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心烦意乱的广播终于停了,列车员霎时间拉了灯,车厢陷入一片黑暗。窗外的光影呼哧呼哧地闪过,窗外的夜如鬼魅,列车如蛇影攀索在山间的铁轨上。
列车里,空调的冷气开得很足。
一票难求的暑假高峰期,没有买到硬座票的史今此刻正缩在自己硬卧三层的被窝里。脚边的冷气,让他不由地又缩了缩腿。
这节车厢年轻人很多,大多是出去结伴旅游的。他楼下这两层的床铺貌似还是一个小小的旅游团。咣当而过的铁轨声让这些孩子毫无睡意,三五个聚在一起,小声地讲着鬼故事。
[嘿,你,你说,你到底信不信鬼?]一个孩子突然大声问道,显然刚才的鬼故事让人心有余悸。
[我?我只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刚讲完那个吓人故事的孩子笃定的说。
[灵魂?我们是不是看不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怯怯地问。
[当然看不见。否则,你就有阴阳眼了!!]男孩的声音拔得高,史今隔着被子都能听见小女孩倒抽气的声音。
[不对不对,我奶奶说,人死后第七天会回来看他生前最亲的人的!]刚刚发问的小男生突然打断。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那是头七日。可,有谁真的见过呢?]讲鬼故事的男孩显然是要在孩子群中确立威信一般,语气淡定间多了些无所谓的态度。
[我,我妈妈也说过的…]小女孩轻轻地试探着说。
[我妈妈说,这个很困难的。不但生者要有很大很强的想念,死者本身也要有很大的意念。]
[对,我奶奶说,有的时候是死者有什么未了心愿什么的…]小男生附和着,声音却小了很多。
[哼,你们说的这些还够。我听我爷爷说啊,生者再见到死者前会再经历死者生前最后经历的时刻呢…这么吧,给你们讲个真事…]
…
生者,死者。
总是以为不在乎,或者以为自己足够坚强。
但是听到类似的字眼,史今发现自己在被窝里已经狼狈地哭了。
孩子们讲鬼故事的声音像是隔了厚厚的墙,耳朵在列车穿越隧道的时候发出轰鸣声。他摸索着自己口袋里的一包面巾纸,可是怎么也摸不到。
史今从被子里探出了头,望了望窗外。
隧道里的灯,每隔几秒钟就迅速划过,恍得他眼睛有些难受。他抬手伸向了窗户,窗户上有一张脸。
盈满泪水的眼睛,模糊的皱纹,以及那一晃而过却深刻的白发。
史今看着窗户微微发滞,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照镜子了,或者说,他已经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自己了。
他的手指抚过自己的眼角,湿润的,酸涩的,以及岁月留下的那些皱折。记忆里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总是捧着他的脸,沉默地抚过他的眼角,看着他的双眼不发一语。在少得可怜的假期风尘仆仆地到他的花店,两个人坐在花窗前可以坐一个下午。被他握着的,曾经微有汗意的手,总会在灼灼的注视下不自主地发抖。
他的连长,是个不善表达的男人。
很容易激动,一激动就会结巴。很容易生气,一生气总是靠踢凳子发泄。总是很偏执,就算遇到困难也会一个人闷不吭声咬着牙干下去。没说过害怕,也从不言放弃。他的字典里没有投降这次,骨子里总有一股军人特有的傲。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这个不善表达的男人,其实内心是多么得丰富。
他也会害怕,只是不懂得寻找安慰,会难过,会计较得失,会珍惜,甚至会爱,深爱,不懂得如何表达的深爱。
史今躲在被子里,颤抖地抓着窗边冰凉的防护栏。
他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地描绘着那个人的脸。那个人,有双明亮的幽黑的眼睛,他记得这双眼睛除了会笑会怒也曾饱含过泪水。去年夏天,他清晰地记着,那个男人死命地扯着他的肩头,发出压抑后低呜的声音,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
他说,他不会深情,不愿相思。
他说,原来你在这里这么沉重,沉重得让我将要窒息。
拉过的手被贴在他的胸口,除了快速的心跳还有他剧烈的呼吸声。
他说,今儿,我有话要和你说,只是现在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会说。
他说,今儿,你等我,明年我回来找你。
他说,今儿,我真的很想带你走。
与男人强烈而炽热的感情比,那个时候的自己总以为沉默是最好的回应方式。
他明白,没有人值得他放弃那个男人所拥有所热爱所执着的事业。爱情总让人迷茫不知所措失去方向,那个不懂得表达的连长以为用这种放弃可以换得他以为的爱情,可以长久一点的爱情。
可史今明白,爱情不是长相守。
他知道自己的连长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也会明白,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是无果。他的私心让他不曾说明这些,明知终有一天走到尽头,但仍希望,这份悸动能够保存久一点。
所以那时的他只能沉默,微笑着回应。
可是,如今,他只能如此狼狈地懊悔地重复回味着那份酸涩的甜蜜。
窗外,开始下起细微的雨。
轻巧地滑过窗面,又消逝在飞速摩擦的风中。
高城回来的时候,应也是下着这样的微雨吧。
史今伸出手,贴在冰冷的窗户上。
听说回来看他的那天,那个人穿着白色的衬衫。
一个跨省贩毒组织刚好在高城所在的那节硬座车厢,乘警接到消息搜查的时候,一个男子神情紧张地站起来说是要去厕所,被拦住后的时候就慌张失措地掏出了枪。激动地吼叫着听不清他要表达什么,黑色的手枪却足以让人群混乱。
趁着车厢混乱的时候,高城两步上前一拳打掉了男子手中枪却被身后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捡起指向了坐他身旁的女孩。
老人嘶哑地吼着,狠命地掐着女孩的脖子说要求立刻停车,泪水夺眶。
基于部队良好的训练,在警方分散注意力的时候,他猛地转身踢飞了老人手里的枪把女孩一把拉进怀里。
钻山洞的时候,他抬头,车厢顶部的白炽灯一时间竟是那样得刺眼,还未来得及安抚怀中发抖的女孩便觉得腹部一阵刺痛。
是谁将白色染就绯红。是谁将白昼唤作黑夜。
三十五秒,在耳鸣中列车重现了光明。
枪响的时候,他看见怀中的女孩脑额上那个圆形的弹伤汩汩流着鲜红的血,眼睛瞪着大大的,盯着他却说不出话。
他低头,看见女孩手里紧紧握着的匕首,上面沾满了自己的血。
我爷爷,我爷爷…别伤害我爷爷…
女孩抓着的刀很快被夺去,俩个人分开的时候,女孩向他刺下第二刀时恐惧而虚弱的声音仍在他耳边回响。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口中满是鲜血,已经发不出声音。
怎么那么傻…
高城看着女孩,在心里说。
不知道是说给女孩听,还是说给自己。
深夜,列车临时停靠。
铺下的孩子都睡着了,最后一个鬼故事讲的是还魂。
史今其实很怕这类东西,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东西,却总有未知的恐惧。
但如今,虽然很害怕,但并非不感兴趣。
如果,真的有头七。
借着微黄的床头灯,史今开始数日子。
指头一个一个扳过,扳到第六个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从车厢的左侧传来。
史今下意识地猛然坐起,额头撞到床板嘭得一声。
他立刻屏住呼吸,但出乎意料的是,整洁车厢死寂一般,似乎刚才的巨响是他自己的幻听。
史今看着自己的手,那个数到六的手指还是弯曲着的。
他想下去看看,但又怕吵醒下铺的孩子们。
他慢慢地躺回床上,心脏却突然剧烈地跳动,他觉得呼吸有些急促。
闭上眼,两耳却突然发出剧烈的轰鸣声,仿佛火车鸣笛一般高昂而惨烈,轰鸣声中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声,眼前一片雪花白,在数不清的杂点中突然伸出无数双手,鲜红色指甲仿佛不断地刮着他的眼睛。史今想起来,但发觉自己动不了,眼前的红指甲变成了一把把沾着血的匕首,突然全部收缩在无限远处,最后变成一把向他刺来。
耳边的轰鸣声消失,有个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史今,史今,那是连长的声音。
史今,史今…
匕首飞速地刺了过来,刺中了他的腹部。
惊醒的时候,史今发现自己竟然是靠在车厢的爬梯边睡着的。
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居然是一个苹果,没想到自己把放在床头的苹果也顺溜地带了下来。史今长舒了口气,坐在了过道的座位上。列车还在临时停靠,窗外黑茫茫一片,连月亮都没有,史今伸了伸头,远处几点星光向他微弱地示意。
既然下来,不如去看看车厢那边发生什么事了,史今想。
车厢尽头刺眼的白炽灯与车厢内的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让他觉得走过去的路显得有些漫长。
推开门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门边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花色的连衣裙,额前整整齐齐的齐刘海,捧着一个透明的水杯睁着大眼睛看着他。
[你...这么晚…做什么?] 史今略微诧异地看着女孩。
[叔叔,叔叔…你…] 小女孩把手里的杯子向他伸了伸。
[嘘…] 史今似乎意识到什么,把食指放在嘴前,然后转身悄悄地关上门。
[怎么了?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么?] 史今看了看水杯,透明的塑料杯上是厚重的茶渍,瓶底有半指高的墨绿色茶叶。
[你帮我灌开水。我,我爷爷他要喝茶…] 女孩的眼睛很大,不知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史今隐约看见她的眼眶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黑色。
女孩的眼袋很重,看起来像是几天睡不好的样子。
[这么晚了,怎么还喝茶…开水的水龙头确实很难开…] 史今接过女孩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他没想到普通的塑料杯会这么重。
[嗯…]女孩突然低下头,抬起手仿佛在找什么。
史今没有注意到女孩的动作,转身朝开水房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对女孩说
[对了,灌好水,就早点回去睡觉…如果没有站的话,明天晚点起没有关系…感觉你…好像睡眠不足。]
女孩很快地应声跟了过来,突然拉过他的胳膊很快地在他的手上挂了一个红色的绳子。
史今愣了一下,看了看女孩。
女孩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用细微的声音碎碎念着什么,好像是说对不起。
[呃…这个是你送我的吗?谢谢你。] 史今看了看手臂,绳子很特别,两股红色加一股棕色,棕色好像是类似麻藤的藤蔓,打结的地方拴着一个黑色的锁子,不知道女孩是怎么系上去的,锁子很小,看起来有些怪异。
[他们说这样可以…]女孩小声地说。
[可以什么?] 史今笑着看女孩,他希望女孩的头能抬起来。
[可以见到…很重要的人…] 女孩突然捂住脸,转身要跑。
史今反应也快,扳着了女孩的肩,却发现这孩子身子冷得和冰一样。
[我…我…]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要哭了,史今弯下腰,想看看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史今诧异。
[他,他来了…] 女孩子突然抬手夺过史今手里的茶杯捂着脸跑向开水房,刚才的力量之大令他更加诧异。
史今站在原地看见女孩的身影很快的消失在门后愣了愣,他刚才一定是看错了,女孩夺过杯子的时候,他看见了一手的血。
女孩走后,列车开始缓慢地启动。
史今站在列车连接处的吸烟区看着窗外,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树木的枝蔓不断地蹭刮着他面前的玻璃,像一只只干枯的手向他伸来。
滴答,滴答…
那是,水滴声。
史今侧耳,转身走向开水房。走了两步停下来他发现,声音其实是从他身旁的洗手间传出来的。
滴答,滴答…
史今转身的时候列车似乎突然换轨,他立刻扶住门框稳住身体。探了探头,看见洗手间的最后一个龙头正滴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