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三山九塔

3、救护车

　　“把酒店退了，跟姑婆一起住，听话，啊。”张桂芳拍拍孟湘：“姑婆才做完手术，身体没恢复，二十四小时离不开人的。”
　　“姑婆，我……”

　　孟湘的话还没说出口，张桂芳又换了种语气：“哎哟……我刀口疼……哎，哎，孟湘啊，快快给我端杯热水来！”
　　孟湘着急：“我马上叫救护车！”
　　“别别别！”正在“刀口疼”的张桂芳一把拉住了孟湘要打电话的手：“喝热水就行，宁医生都让我多喝热水。”

　　孟湘无奈——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她别无选择。

　　她知道姑婆是想替她省钱。
　　前几天通电话，她就告诉张桂芳她辞了职，往后就准备待在繁城了。
　　那时张桂芳就盛情邀请她来住，她语焉不详地打了个哈哈，回来却是逃不掉了。

　　在医院时，张桂芳就苦口婆心劝她，说她外出打工挣钱不容易，回来无论是住酒店和租房都又要花不少钱，跟她住既能省一笔住宿，她们俩还能一起吃饭，节约不少。

　　孟湘有些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计划该怎么进行了。
　　先住着吧，等姑婆彻底恢复了，她就……

　　孟湘点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张桂芳喜笑颜开：“你们年轻人也是潇洒，回来就背个小书包，姑婆会网上购物，今天就给你买两身衣服，快递李师跟我认识，能送到家门口。”
　　孟湘一叠声地拒绝，并掏出手机当场下单给自己买了几件衣服才罢休。

　　祖孙俩晚上吃了点儿面条，张桂芳劝孟湘少吃些，等到夜里还有一顿呢！到时候多吃一阵，跟宁医生好好聊聊。
　　夜里还有一顿……宁医生……

　　孟湘握着筷子，有些食不甘味。

　　事实上她近一两年已经很少能吃出来食物的味道了。
　　不知道是吃药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不然毛茜茜也不会天天指着她的鼻子让她增肥。

　　七点半，孟湘手机上收到了一个定位——繁苑小区，东区。
　　一般大型小区楼下都有配套的商业街，早餐饭馆奶茶水果店网吧一条龙，孟湘没多想，揣上张桂芳给她的钥匙就要出门。

　　“等等！”张桂芳叫住了她，随后神秘兮兮从衣柜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又从盒子里取出个更小的首饰盒，打开首饰盒，端详一阵，拿了一对耳坠和一根口红塞给孟湘。
　　孟湘看着耳坠上的翡翠，选择退缩。

　　“这是你叔去缅甸那边给我买的，真玉，你戴着，让宁医生觉得你在外头没白混！”
　　“口红，给。你嘴唇太白了，贫血吧？跟姑婆好好调理调理，早点补回来。现在赶紧用这个涂上，别让宁医生觉得你身体不行。”
　　……

　　孟湘有心说自己头发遮着耳朵，看不到耳坠，又怕张桂芳从盒子里掏出更多头花来让她扎头发，只得乖乖挂上沉甸甸的耳坠，又薄薄涂了层口红才被放出门。

　　繁苑小区在繁城新区，孟湘一下车就傻了眼，这小区太新，楼下只有几家才开起来的便利店和小超市，放眼望去，能果腹的地方只有沙县。
　　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里是宁远容家。

　　想了想，她还是硬着头皮给宁远容发消息：
　　湘：我按照你说的地方到了，你在哪里？
　　好眠：进小区，7栋2单元901，保安拦你就报户主姓宁。

　　孟湘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动手给“好眠”改了个备注——宁医生。

　　好眠。
　　那会儿好像已经是高三第二学期了。
　　宁远容早就过了两所重点大学的自主招生，已经没什么高考压力，每天随便上上课，剩下的就是给她讲题，跟她聊天。

　　孟湘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有那么多话跟另一个人说。

　　吃饭说，下课说，放学回家发消息说。
　　宁远容给她发消息：我爸妈今晚都不在，你来我家吧。

　　她真的去了。
　　反正舅舅舅妈一心都在炒股和表弟身上，管也懒得管她。

　　宁远容家真大啊，她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屋子。
　　宁远容的卧室里东西真多啊，比她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好几倍。

　　她俩坐在床帐里，开着小台灯聊天，聊老师，聊同学，聊大学，聊未来。
　　“我就想去帝都或者魔都，斐市也行吧，我爸说这两年发展得不错。”宁远容盘着两条长腿憧憬。
　　“到时候你会留那边吗？”一说到这个话题，孟湘就有些不安。
　　“会吧。”宁远容打开一罐冰可乐递给孟湘：“你别怕，到时候报一个城市就行，我听说那些大学都挨着建的，咱们到时候还能天天见面。”
　　“嗯。”孟湘有些难受，但还是抑制不住地想问宁远容关于未来的一切。

　　她急于在宁远容所规划的未来里占据一席之地——那是她当时唯一的期许与指望。

　　“我这两天睡不好，你看，黑眼圈。”宁远容知道孟湘的焦虑，有意岔开了话题。
　　“喝咖啡了？”孟湘凑上前仔细瞧了瞧宁远容的脸：“一点点，不凑近看不出来。”
　　宁远容看着她，忽然笑出了声：“你好可爱啊，给我亲一下。”

　　“不给亲。”孟湘笑着缩了回去。
　　“就要亲！”宁远容坏笑着一把扑住孟湘，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

　　“不过说真的是睡不好，每年春天好像都这样。”亲完孟湘，宁远容顺势将头躺在了她大腿上：“睡不着就烦，烦就更睡不着，恶性循环。”
　　孟湘双手轻轻按在了她太阳穴上，轻声说道：“我给你揉揉，不知道管不管用。”

　　三分钟不到，宁远容就感觉困意如潮水一样袭来，她翻身滚到自己枕头上，迷迷糊糊开口道：“孟湘，梦乡……你真的是我的梦乡诶……”
　　孟湘拉住她的手，轻声哄她：“等以后有机会了，我天天陪你，让你夜夜好眠……”

　　那是她们最后的美好时光……

　　踏出九楼电梯，孟湘才发现自己脸已经湿了。
　　她胡乱抹了两把，又庆幸自己没有化妆，此时不至于弄得太难看。

　　繁苑小区算是繁城近几年很高档的小区了，一梯两户，901并不难找。
　　孟湘走了两步，看到901的门半掩着，里面透出一点暗暗的，暖黄的光线。

　　她一直很喜欢这种颜色的光，感觉很温暖，很有安全感。

　　又走了两步，孟湘轻轻敲了敲门，用不大的声音：“你在吗？”
　　“在，你进来吧。”里面的声音是宁远容的，没有任何波澜起伏。

　　孟湘拉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又轻轻将门关好。
　　屋子里只开了几盏小射灯，光线暗暗暖暖的。
　　宁远容坐在灯光前，面前的餐桌上摆满了盘盘碗碗，孟湘这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混杂的饭菜香气。

　　她想了想，还是故作轻松地走上前，拉开了宁远容对面的椅子坐下。

　　“吃。”
　　孟湘刚一沾座，宁远容就拔开手边的红酒塞，给她倒了一点。

　　“好，谢谢。”孟湘低下头继续装傻，看到面前砂锅里的鲍鱼炖鸡，伸出筷子夹了一点。
　　宁远容给自己也倒了点红酒，抿了一口：“我记得你不挑食，随便做了点。”
　　孟湘咽下嘴里的鸡肉，总觉得这一桌菜被“随便”二字形容，实在是能憋屈到死不瞑目的地步。

　　看孟湘动了筷子，宁远容也夹了一口面前的菜，二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东一筷西一筷，一言不发地吃了起来。

　　要是知道我尝不出味道，她会难过么？
　　孟湘心想。

　　八年前的宁远容还不知道煎蛋是用油煎，煮速冻水饺会把冷水和饺子一起丢进锅里才开火，微波炉热馒头热成玉米芯质感……
　　她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菜的？
　　她要切多少次手、被烫多少次才能做成今天这样？

　　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到底受了多少苦？
　　孟湘抑制不住地想。

　　她使劲往嘴里塞饭菜，宁远容就坐在对面一直陪着她。
　　二人沉默着吃出了一桌空盘子，孟湘被撑得双眼发直、心跳加速。

　　“好吃吗？”宁远容看向孟湘，问道。

　　光线不好，她只能看到宁远容的半张脸，另外半张隐在黑暗里，细细的金框眼镜时不时闪出一道光，并不刺眼。
　　孟湘点头：“好吃，要不然我也不至于……”
　　话未说完，她忽然俯下身捂住了嘴巴。

　　宁远容的坐姿终于变了——她朝孟湘俯身的方向侧了侧上半身：“你怎么了？”
　　“我没……”

　　“事”字还没出口，孟湘就“哇”一声吐了出来。
　　张开了嘴就没那么容易闭上，孟湘扶着桌子吐了个天昏地暗，吐到眼冒金星，看身边扶着她的宁远容都重了影。
　　与此同时，她肚子也剧烈地疼痛起来。

　　“你……你醉了？”宁远容显然也没料到有这么一出，疑惑之后，医生的职业素养让她瞬间进入状态，拿孟湘当成了自己的病人。
　　“还有哪里不舒服？”
　　宁远容不顾地上的脏污，扶着孟湘到沙发上躺下，又给她倒了杯清水漱口。

　　“肚子……痛……”孟湘冷汗直冒——腹痛太剧烈了，已经到了她难以承受的地步。
　　刚漱完口，孟湘又吐了出来。

　　“你，你平时都吃什么？吃多少？”宁远容半跪在地上，拍打着孟湘的后背，又抽了几张纸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和脏污。
　　“外……卖。”孟湘捂着肚子，冷汗淋漓，艰难地开口说道：“吃……不多。”

　　宁远容重重叹出一口气，掏出手机：“估计是急性胰腺炎，我马上给你叫救护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