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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逆水行舟(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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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木驻守万渠多年,和丁崇毅是过命的兄弟,丁崇毅功成身退滞留雅川,而他却被派至万渠驻守一方紧要城池。
如今,天各一方变成天人永隔。
颜宅离得不远,四人策马不过半炷香。
颜夫人张氏乍见丁芷录,惊到忘记让人起礼,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丁芷录刚一照面便直唤她“婶婶”,此次丁芷录倒是没有下跪,只行晚辈礼。
颜夫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搀人,眼望向颜木,颜木眼中起雾,笑着凝望颜夫人。
丁崇毅的独女还活着,颜木此刻才将那份信,落在实处。
“起。赶紧起。”颜夫人回神,才想起她也是认得丁芷录的,面带和蔼,“录儿让婶婶好好看看。”
丁芷录抬首。
颜夫人满心是疼,丁芷录干结的乌发下是张灰土的脸,虽是将门之女,可从小都是养在深府的俏娃娃,且身份那般的尊贵,结果却吃了一身的苦。
不言其他,只对丁芷录说:“录儿定是饿了,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丁芷录“嗯”下一声。
颜夫人牵起丁芷录,留下三位男人自顾往里走,又唤来贴身婢女,让婢女去寻女儿家衣裳,再让丁芷录先去简单沐浴。
丁芷录很顺从。
颜雳行被颜木唤走,只余下剑青一人立在院中。
剑青仰头望着院中的那棵树,树冠如盖遮住了西斜的太阳,风婆娑,有落叶飘下粘在他肩头,斜阳穿过层层叠叠障碍,在他瞳仁里忽隐忽现。
“剑青。”丁芷录折返唤他,“你也去洗把脸,一会儿用饭。”
“是。”剑青卸下哥哥这个身份,如释重负,“主人。”
饭吃得拘谨,关于丁崇毅谁都没提,关于战事也没提,连丁芷录在皋国过得如何都没有相问。在丁芷录对面的颜雳行如坐针毡,也不知颜木对他说了什么,一直不敢正正地看她一眼,倒是颜木家的两位双生幼子,都想挨着丁芷录,好奇这突然出现的俊俏阿姐。
饭后颜夫人想留下丁芷录,丁芷录却执意跟颜木回城墙下的军宅。
颜木带丁芷录回军宅。
颜木支开颜雳行,丁芷录支开剑青,二人登上城墙。
城下又聚集了一些人,霍木在夜下远眺,一里外有条护城河,那是天然的壕沟,若将上面的桥砍断,在己岸布下陷阱、兵阵,便能抵御一时,但他还没有下令毁桥。
抵的了一时抵不过一世,泽国率先攻打宪厉国,暴露了虚妄的野心,也暴露了好大喜功的致命弱点,一群贼宦督军、监政,最后只能换来覆国。
“录儿。”颜木面色轻松,“你为何回来?”
丁芷录一怔,如今站在故土之上,咽喉如同灌满泥水,她回不了话。
颜木叹息:“你阿爹与我是至交,在疆场上是背靠背的兄弟,所以不讲究朝堂上的那些虚礼,你本该是太子妃,可我颜某就是想高攀,只当你是我的女儿。非常时期,你从皋国而来,一定是看见了局势,担忧叔叔的安危,对吗?”
丁芷录仰首迎风,炬火燎远,一身裙裳的她在城墙上格外耀眼。
“颜叔叔。”她说,“我不配当您的女儿,如今,我已是皋国的说客,来劝降。”
颜木侧首定定地看着丁芷录,棱角分明的脸,在惊讶之中渐渐攀爬上一丝笑,他道:“丁崇毅的独女真是好能耐啊,不仅会逃命,还能给自己逃出个职务。”
丁芷录闷不吭声,尽管是褒奖的语气,入了耳却成了贯穿耳膜的针。
颜木转过身仔细看丁芷录,轻轻告诫:“此事,别让雳行知道。”
丁芷录不明就里,颜木此时提及颜雳行似乎有些突兀,她直直地看着颜木,寻求答案。
“录儿,可有心上人?”颜木却问得更加突兀。
丁芷录一惊,垂首视地,本能想点头,最后却是摇头。
这一瞬的迟疑,让颜木错以为是女儿家的娇羞,眼眸一亮:“那叔叔将雳行交待于你,可好?他失怙多年,母亲改嫁,跟着我尽吃苦。”
丁芷录惊慌推拒:“颜叔叔,将他交待于我,并不合适。”
“嗯,确实不太合适。”颜木颔首,脸转去城外,“这只是暂时的,我担心兵临城下时,他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你看着他点,他一定会听你的。”又说,“就凭你爹‘武安君’的名号,也会震他三震。”
丁芷录咽声,颜木似乎对她劝降一事毫不在意,他在交待,要她看顾他的牵挂。
“录儿。”颜木缓声慢道,语气尽显无奈苍凉,“你潜行而来,于颜叔叔而言不是劝降,是替颜叔叔做抉择,城中四万兵民同仇敌忾,誓与泽国共存亡,颜叔叔怕因一己私欲误了他们。降,是最好的结果。”
颜木此生从未降过,不战而降,那不是一个将军会干的事。
私欲便是领着民众誓死抵御外敌,即便是城破身死,也能得个英勇身后名,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干的事。
忠肝义胆,为并不称心的一生轰烈画上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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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围城。
皋国五万兵马在万渠城一里外的秀林安营扎寨,他们没有过桥,只是将万渠城围困,似乎在等待城中粮绝。
万渠城后无援,等待粮绝是为上策。
穷冬的清晨还蒙着一层薄雾,东边的太阳如常升起,掀开薄雾直刺墙垣。
皋国来使执使旗纵马而来,盘旋在城门下等待万渠交涉,可城上无人应他,城门紧闭,良久,来使策马而去。
颜木再一次环顾他的守卫军。左右副将严阵以待,他们此刻已无繁杂心绪,只为守住这一座城池。
不计后果。
丁芷录头顶风帽,乌色垂纱触肩,遮住容颜,遮住神思。颜木该如何降,从未与她说起,只让她每日同颜雳行再活络一些。
可丁芷录已经领会到颜木的意思。
未到山穷水尽,未费一兵一卒,此时若降,颜木与叛军无异。
颜雳行这块万年枯木,终于冒出了青芽,总会有意无意来到丁芷录身边,说上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颜雳行有了羁绊。
丁芷录生出愧疚。
护城河外,密盾如林,只见又一来使执使旗策马而来,风猎猎翻扯旗面,来使身披铠甲,仰首往城墙上凝望。
风帽下的丁芷录顿时被这目光凝结,手掌不由扶上城墙扣住墙砖,身体慢慢前倾,指尖嵌进砖隙。
城下乍然出现的人,是周卫序,剑青如遭闷雷,他向前一步,整张脸从墙沿上显露出来,让周卫序看清,似乎是某种无声的交流,完毕,周卫序紧锁的眉心舒展,留下“川”字旧痕,扭身策马而去。
他竟然来了,他为何而来?怎么说服皇帝的?
丁芷录胸腔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她在顷刻间全身每一处骨骼都在痛,因母国,心中垒起大悲大恨,可因他的出现,让她的躯壳发软,心脉失去依托,激流狂奔。
缓过一瞬,她回身看周遭,剑青在看她,似乎有话要说。颜木和颜雳行同样在望着她,她竟失态到如此地步。
风帽掩饰不了的紧张、无措。
她掉头下城墙。
剑青如影随形,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丁芷录道:“殿下只想确认王妃安好。”
丁芷录骤然收脚,摘掉风帽,一言不发。
颜雳行人已跟着追了下来,一脸的肃穆,丁芷录对他笑笑,想说话却无言以对,日紧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煎熬。
颜雳行肃穆消去,掌心朝丁芷录一摊,把捏了许久的东西递了过去,丁芷录接过打开,干净巾帕之中静静地躺着几颗糖块。
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随后对颜雳行又笑了笑。
糖是甜的,心是苦的。
颜雳行很好,是一往无前的男儿,对她也是,没有那么多试探、矫情、疑问。
丁芷录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的铠甲,嘴里咂着糖水,对他说:“很甜。”
颜雳行眉眼一松,面若春山,笑意盈盈:“最甜的留给你。”他此生最甜的话应该留给最甜的人。
说完他撇开眼,不再看她。
丁芷录沉默。
**
半月后,万渠城内人潮涌动,妇孺哭声不绝于长街,断粮让人癫狂,让人失去耐性,男人们趁还有力气以求最后一击。
颜木披甲握枪,指了指其中几位属下:“你们几个和芷录,随我进内议事。”
颜雳行焦急地跟上前,被颜木一道厉目止住:“没你什么事,在此候着。”
颜雳行目送一行人进去,一行人半晌没有出来,他浑身如同蝼蚁攀爬,身披铠甲的他寒气逼身,内里热血翻涌。
等一行人从里间出来,颜雳行掠过几人的脸,不安加剧。
颜木从他身旁如一阵风带过,不留给他只言片语,想扯住其中的一人想问个清楚,但他们都没理他。
丁芷录立在他身前,凝望他,安抚他的焦躁。
颜雳行没看她,忙尾随一行人而去。
颜木召集一众将士,下令:“众将士听令,严守城门,安抚城内民众!”协同其中一位下属,翻马而上。
众将士攒了几月的士气立时被推至顶点。
“拿使旗来!”颜木厉声吩咐。
众将士面面相觑,有人出声相问:“将军,你这是?”
“本将军亲自去会一会他们。”颜木说得轻松。
“万万不可!将军。”
一国将军若就此被擒,奇耻大辱。
颜雳行猜出端倪,一个箭步上前:“卑职愿代将军去会一会贼敌!”
颜木瞭了丁芷录一眼,再直直地看向颜雳行,爽朗一笑:“你近日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何去做那信使?”又看向众将士,“你们护好自家的女人、孩子!这是军令。”说完身板一昂,吩咐,“开城门!”
不容颜雳行辩驳。
斜阳薄照,映亮颜木的颜面,丁芷录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阿爹。
城门缓缓开启,颜木打马冲了出去,颜雳行飞奔上城墙,丁芷录紧随颜雳行身后。
在城门阖上的那一瞬,颜夫人独自一人现了身,立在城门前,而不是上城墙。她身板挺直目光坚定,以一己之力安慰骚动的将士、民众。
颜雳行脚伐很急,撞上墙沿,看着颜木二人二骑渐远,又清楚看到颜木将使旗丢弃,他瞳仁一缩,扭身提步。
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蠢最没用的人。
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他的手掌,颜雳行脚下一滞,惊骇之中回过头,看清交握的双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定在她的脸上。
丁芷录眼目含泪,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她只说:“对不起。”
他想挥开她的手,却使不上力,手掌还在挣扎,一寸一寸逃离桎梏,丁芷录死死地拉住他,另外一只手臂饶上他的手臂。
“雳行,你出不去。”丁芷录说,“颜叔叔让我转告你,不可莽撞,万渠还需靠你。”
“靠我?”颜雳行苍凉,道,“城内有你们,我是将士,我是颜雳行,此生宁死不降,我可以陪颜将军一同赴死。”
宁死不降,这也是颜木之志。
颜木此去谈判,去赴死,单枪匹马换来一城安宁。颜木交待她唯一的事,不能让颜雳行送死,不能搅扰城内秩序,她得做到。
她恐做不到。
丁芷录仰脸望进他的双眸,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和他对视,一瞬一瞬,她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劝诫他。
颜木深知他的这位子侄,城门出不去,定会另想办法出去,所以托丁芷录半刻不离地看住他。
“你心中没我。”颜雳行轻笑,没有迟疑地俯身吻住她的唇,这是世上最甜的唇,舍不得离开却不得不离开。
丁芷录惊颤,是她铸就的错,所以她将错误的吻应下,回给颜雳行。
一丝欣喜从颜雳行心底划过,但他推开丁芷录,静静地看了片刻,扭身离开。
“剑青,拦住他。”丁芷录早已看见立在十步之外的剑青。
剑青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尊命拦截颜雳行。
剑青狠绝,将一腔怒火全部宣泄在颜雳行身上,众目癸癸之下这毛头小子竟然轻薄王妃,不能忍。
颜雳行不料剑青武艺如此高深,隔着铠甲狠狠吃下几拳。
丁芷录使眼色让在旁的守城兵擒住颜雳行,回身看向一里外的密林。颜将军此刻应当还在谈判,不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与敌对战。
她做不到让颜木投诚。
很快,颜雳行被绑缚而起,丁芷录不敢看他,快速下城墙同颜夫人站在一处。
颜雳行被押解而来,颜夫人只道:“看住颜副将。”
丁芷录特意吩咐剑青看住颜雳行,侧头望向颜夫人,此刻颜夫人不是谁的婶婶,是张淇,是将军夫人,不折不屈,傲然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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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渐熄,从城墙上传来呼声:“回来了!颜将军回来了!”
颜夫人猛然回身,待消息确认,她吩咐人打开城门。
属下下马,牵着马匹缓缓进城,颜木裹着马革绑缚在马背之上,马革裹尸,是战死沙场将士的最高待遇。
属下高举血书,嘹亮之声穿透云霄:“颜将军独自一人斩获敌军三员,每斩一员便为万渠换来一项福酬!颜将军遗愿,再次打开城之前,万事听命将军夫人!”
颜夫人面色还如之前那样镇定,所有的情绪埋在小小身躯之下,丁芷录很想做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做,她连颜木都不敢看一眼。
颜夫人让人将颜木扶下来,未打开马革,只让人仔细送往军宅之中,接过血书,慢慢看完,这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鲜血所铸。
城内将士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颜夫人身上,他们听命颜夫人。
丁芷录悄然离去。
她行至颜雳行被关的屋外,唤走剑青低声命道:“现在起,你不必再跟着我。回去告诉你们朔王,勿寻。厚葬颜将军,善待将士。”
剑青迟疑。
丁芷录轻轻说:“这是王妃之命,告诉朔王,一仆侍二主可不是好主意,这道命令之后,我便不再是你们的王妃。”
剑青心中一凛,被钉在原地。
丁芷录提步往里走推开房门,关上。
颜雳行铠甲已卸下,未绑缚,靠坐在墙下,双臂支在膝盖,手掌无力地耷拉下来,听见丁芷录进来也没抬头。
丁芷录在他身旁倚墙而坐,二人以相同的坐姿沉默,再沉默。
夜色沉沉下坠,屋内已看不清人,连二人的呼吸都听不见。
泽国的好男儿这么多,为何会覆国?
“芷录。”颜雳行沙哑开口,“伯父叮嘱我,要好好护着你,你可会留下陪我?”
丁芷录寻找到一丝慰藉,颜雳行比她想象的要豁达,他不是莽夫。
她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颜雳行在黑暗之中溢出苦涩:“伯母还需要我,需要我为伯父扶棺,护送灵柩归乡。”
魂归故里。
“对不起。”丁芷录再次对他致歉,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是她的错,“我不能陪你,一道护送颜叔叔。”
颜雳行微叹:“伯父的心意我懂,若没有你,我便会莽撞行事,这屋子和剑青根本拦不住我。”他一顿,“芷录,是我该谢谢你。”他想起立在城门下的伯母,生出愧疚。
因丁芷录的出现,他的心也生出柔软,人成长原来只要一瞬间。
似乎是坐得太久,丁芷录想起身却被颜雳行一把拉住手臂:“再陪我说会儿话,踏出这屋,我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不走。”丁芷录说,“只是腿麻,让我站一会儿。”
颜雳行松手,问:“你不留下,是要回皋国?”
丁芷录站直身,背靠墙,轻轻“嗯”了一声,她还不敢对他说,她是皋国的说客,只说因私心想来探看颜木。
颜雳行了然,也起了身,光线微弱,二人又独处一室,早已越过那道雷池,他问:“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丁芷录贴着墙没有立时应声,她不太确定剑青是否还在屋外,若在也挺好。
没等来回应,霍雳行已将她拉过,环进怀中,下巴在她的发间轻轻摩挲,问:“你心底的那个人,是否是那日,身披战甲的来使?”
丁芷录一震。
霍雳行又轻柔地说:“回去吧,战事未平太过危险,我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别担心。”他放开她,却又想吻她。
最终只是俯了半程身,止住,丁芷录同时垂下头,避开。
颜雳行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我走了。”转身大步往外走,一道推门声之后,屋内沉入虚无、空寂。
丁芷录沿墙壁慢慢坐下,后脑抵着墙壁沉思片刻,起身。
她也该离开了,继续南下,还有未完的使命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