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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人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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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喜欢她的家乡白云镇,虽然在外人眼中,它只是一个破落的边陲小镇,但只要有珍珍姨在,它便熠熠生辉。
阿照与沈珍珍相依为命,从她记事起,身边就只有珍珍姨。
珍珍姨很温柔,永远都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嘴角弯弯的样子,很美。
很长一段时间,阿照都以为沈珍珍是她的母亲。
但沈珍珍说,她只是珍珍姨,并不是她的母亲。
阿照有些难过。
沈珍珍不是她的母亲,也从不提起她的母亲。
阿照想,她的母亲应该早就过世了。
阿照十岁之前并不叫阿照,甚至连个属于她的名字都没有。
邻居家的坏小孩,总借此笑话她是没娘没爹、没姓没名的野孩子。
于是她请求珍珍姨,让她给她起一个名字,这样,她至少就不算没姓没名了。
可珍珍姨始终推辞,她说,她没有资格给她起名字。
珍珍姨怎么会没有资格呢?
在阿照看来,珍珍姨是这世间,唯一有资格给她起名字的人。
阿照以绝食相逼,沈珍珍终于妥协。
那天天气晴朗,阳光调皮地钻进屋里,整个房间都被照亮了。
珍珍姨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眼里带着慈爱的目光,柔声道:“以后你就叫阿照。”
阿照反复咀嚼着这个“照”字,侧头看着屋内的阳光,笑道:“好,以后我就是沈照了。”
听到她这样说,沈珍珍脸上的表情霎时变了变,她慌忙摇头:“不是沈照,是阿照。”
“珍珍姨姓沈,我也要姓沈。”
沈珍珍还是摇头:“你不能姓沈。”
“为什么?那我该姓什么?”
沈珍珍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的脸上写满了痛苦的表情,像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阿照不想看到珍珍姨这样。
好吧,阿照就阿照。
于是,十岁这年,她总算有了一个名字,叫“阿照”。
白云镇的天空很美,便是顶尖的丹青手,也画不出十之一二。
每当风和日丽时,阿照总会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湛蓝的天幕,目光跟随着白云流转。
晋元九年六月十七,这天是阿照的十二岁生辰,连下了几日阴绵的雨,今日终于放晴。
阿照和往常一样,坐在门槛上数着天上的云朵。
珍珍姨不在家,去了镇上的市集。
阿照知道,珍珍姨一定会买上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会悄悄地为她准备好生辰礼物,高高兴兴地替她过生辰。
可她等了好久,珍珍姨都没有回来。
空中的云渐渐聚拢,刮起了阵阵大风,天色也暗沉了下来。
瞧这架势,是要下雨。
珍珍姨没有带伞,阿照怕她淋雨,便进屋找到雨伞,打算亲自去一趟市集,给珍珍姨送雨伞。
她抱着雨伞走出去时,珍珍姨回来了,只是身后还跟着一群不速之客。
他们个个身穿甲胄,佩戴的大刀铮铮发亮,无端令人发寒。
阿照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珍珍姨走上前来,和往常的生辰不一样,她的手中没有吃的、没有玩的、没有生辰礼物。可她的脸上依旧带着和往常一样的笑意,阿照悬着的心才微微放下了。
“珍珍姨,他们是谁啊?”
不等珍珍姨回答,领头的侍卫率先开口:“属下奉圣上之命,来迎公主回宫。”
“公主?”
侍卫往前走了两步,“请公主上马车。”
阿照指着自己,疑惑地问:"我?公主?"
侍卫又重复了一遍:"请公主上马车。"
阿照立刻后退了一步,眼神里带着惊恐,“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阿照乖。”沈珍珍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我们先上马车,等会儿我再跟你解释一切。”
沈珍珍温柔的声音安抚了阿照的情绪,阿照准确地捕捉到语句中的“我们”二字,忙问道:“珍珍姨,你会和我一起吗?”
她刚才之所以惊恐,是以为这群不速之客要把她带走,要把她和她的珍珍姨分开。可珍珍姨刚才的话语中透露出的,明显不是她想象的这样。
她在这间小宅生活了十二年,固然舍不得,但她其实更舍不得的是珍珍姨。
只要是和珍珍姨一起,哪怕是去到一个新的地方,也不是不能接受。
沈珍珍点头:“会,珍珍姨会跟着你一起。”
“永远和我一起吗?”
“直到死,永远都和你一起。”
阿照撒娇:“珍珍姨不会死,珍珍姨要长命百岁。”
沈珍珍脸上笑意更深,“好,借我们小寿星吉言,珍珍姨长命百岁。”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阿照松了口气,主动牵起沈珍珍的手,攥得紧紧的,“珍珍姨,那我们走吧。”
刚坐上马车,外面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
沈珍珍听到动静,忙掀开门帘,对着众人喊道:“这么大的雨,恐怕不便赶路,要不各位进屋坐坐,等雨停了再说吧?”
一旁骑马的侍卫看了沈珍珍一眼,回应道:“时间紧迫,耽误不得,还是即刻启程吧。”
车夫甩起鞭子,重重地打在骏马身上,随着一声长嘶,马蹄声紧接着响起。
车内晃荡,沈珍珍没坐好,险些摔倒。
阿照连忙伸手扶住她,关心地问道:“珍珍姨,你没事吧?”
沈珍珍摆摆手,“没事,你坐好,别被撞到了。”
阿照于是坐直身体,好奇地掀开帘子,看着雨水点点滴滴洒在地上,泥土芳香窜入鼻间,居住了十二年的小宅越来越远。
她放下帘子,转头唤了声“珍珍姨”,又问道:“我们要去哪儿啊?”
“京城。”沈珍珍说,“去皇宫里面。”
对阿照来说,京城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皇宫,那就更遥不可及了。
阿照不解:“为什么要去皇宫?”
沈珍珍眼角弯弯的,将遗憾和担忧藏进了幽深的眸子里,“陛下派人来接你回宫了,你以后就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了。”
“我……是公主?”
沈珍珍“嗯”了一声:“金枝玉叶、如假包换的公主。”
通过沈珍珍的叙述,阿照了解到一些简单的事实。
她的父亲是当朝皇帝李暝,她的母亲是尚书令千金赵灵素,可惜生她和弟弟时难产,已撒手人寰。
阿照从小和沈珍珍一起长大,没有见过母亲,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感情。但听到母亲是为了生她难产而死,心中还是不免感慨。
她看过女人生孩子的场景,知道这是多么一件艰巨、令人恐惧的事情。
她钦佩每一个伟大的母亲,但她不会成为那样的人。毕竟她最怕痛了,手指被茜草割个小口都能哭上半天。那样的痛楚,她大抵是不能忍受的。
感慨之余,阿照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追问道:“弟弟?我还有个弟弟?”
“嗯,你们是双生子。”
“弟弟在哪儿呢?”
“在皇宫。”
“他是什么时候到皇宫的?”
沈珍珍愣了愣,声音不自主地小了下去:“他……一直在皇宫。”
阿照小声嘟囔:“既是一母同胞,为什么我在白云镇,他却在皇宫呢?”
沈珍珍以为她在委屈,于是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安慰道:“阿照别难过。以后你也住在皇宫,有漂亮的屋子,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首饰。”
阿照用脑袋蹭了蹭沈珍珍,仰起头嘿嘿一笑:“我没有难过,只是疑惑而已。况且我在白云镇,和珍珍姨在一起,每天都很开心呢。”
看着阿照天真无邪的笑容,沈珍珍也抿起嘴角,只是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和哀伤。
既然兜兜转转还是被找到了,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回宫,既然李暝已经登基为皇帝……她最终还是决定向阿照隐瞒,隐瞒当年带着刚出生的阿照,不远千里来到白云镇的原因。
日夜兼程,她们终于到达京城。
并没有想象中的巨大排场,宫里仅仅派了顶小轿来接她们。
小轿只能坐一个人,外观平平无奇,甚至都不如县里乡绅的气派,像是大街上随便找的一顶。
沈珍珍怔了片刻,还是笑着把阿照哄进了里面,自己则随轿而行。
阿照坐在摇摇晃晃的小轿中,内心忐忑又紧张,时不时地拨开轿帘,看看珍珍姨是否还在一旁。
沈珍珍知道她恐惧害怕,所以她每掀一次轿帘,她就微笑着回一句:“我在。”
有了珍珍姨这句“我在”,阿照心里果然踏实不少。
轿夫们七摇八晃的,阿照只觉得这条路无比漫长,困意也无端袭来。
过了好久好久,轿子终于停止了晃动。
沈珍珍将门帘掀开,温柔地唤醒昏昏欲睡的阿照,“阿照醒醒,我们到了。”
阿照睁开眼睛,“到了吗?”
“到了,手给我,我扶你下来。”
阿照睡眼惺忪,却也乖巧地伸出了手。
走出轿子,入眼便是巍然矗立的朱门红墙,阳光下,每一块砖瓦似都闪烁着绚丽的光芒,是阿照从未见过的金碧辉煌。
阿照仰着脑袋,几乎要看花了眼。
不多时,一个拿着拂尘的老太监走了过来,朝着阿照略微行礼,然后道:“娘子请随我来。”
沈珍珍刚迈出步子,太监又说:“沈娘子请留步,陛下只见阿照娘子。”
沈珍珍停下脚步,忙问道:“如今是去见陛下吗?”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