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12 ...
-
很多男孩子都招人烦,李荨之也是这样,他从小就能唱着电视里播放的动画歌曲站在床上摇晃得天旋地转,得意地炫耀自己从学校学来的新汉字,还总问人奇奇怪怪的问题,显然想吸引周围人的注意。他喜欢花样滑冰,虽然家里的钱不够他去找教练学习,但他对一切飘逸、带有一点女性美的柔和的东西都感兴趣,所以才会被同学欺负。
不过这不是重点。他们的父母是普通的工人。李荨之是经历千辛万苦才成功生下来的男孩,为了生他,他们花掉了大量的积蓄,他出生之后,自然是各方面宠溺着、心疼着,好吃好喝供着他,丝毫不在意他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也许他们觉得,等他以后走进了社会,现实自然会给他足够的教训……又或者,他们只是抱着一线希望,觉得这个唯一的儿子就算怪了点、也不会一事无成。他们的宠爱总是浮夸而浅薄,在遇到儿子被欺负的事实后,却觉得他在小题大做。
李平之的母亲是一个身强体壮、英姿飒爽的女人,有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说话中气十足,纯粹的山东人血统,但她在家里最害怕爷爷奶奶,内心最深处总觉得生不出儿子等于丢人现眼。父亲是个长相英俊却性格沉闷的男人,神情总有些茫然踌躇的影子,即使老婆被妯娌婆婆明面上欺负了,他也从不帮她说好话,只装腔作势的当个和事佬,从不解决根本问题,久而久之,母亲在家里的地位就越来越低。
最糟糕的是,她还把这一切都怪在了李平之的头上,骂她是个背时的,活生生拖累了自己。所以,当李平之说自己想去念H市重点初中时,她生硬地拒绝了她。
“家里哪有那份闲钱?”
“不是才给荨之报了补习班吗?一个星期400,怎么就这么舍得?”
“他可是你弟弟!”
“他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儿子!”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理所当然地,她得到的是母亲的怒火,“今晚不许吃饭了!”
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说实话,李平之并不喜欢暴力,也没有那方面的心思。她在多数时候都喜欢自己的弟弟,至少不是纯粹的恨。虽然她总是成绩优秀、也尽力争取阶级跃迁的机会,但在进入高中前,她的童年时光都潜藏在一种强烈自卑的心态之下。
来自父母的爱稀少而苦涩,家里人从来不觉得她也算是李家正统的后代,只成天求神拜佛,想让送子观音赏赐个男胎、让李氏一族的香火得以延续。
而她的灰暗情况,在李荨之的出生之后变得更为严峻了。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就吸收了家中每一个角落所散落的关注因子,却还是经常阴沉着脸、仿佛谁都无法理解他的内心似的。李平之记得,父母曾经买给她的礼物只有极其有限的一两个女孩子玩的洋娃娃,其中一个后来还缺了只胳膊。
和他完全相反,她从未成为这个家庭的中心。一次也没有。
但最让李平之愤怒的,是李荨之对自己的那种“天真执着”的喜欢。
她感到自己被当成了宠物,被高高在上的父母和弟弟呼来唤去,即使李荨之其实只是想和她在一起玩。她是全家地位最低的人,他的出生使长期埋在地表以下的矛盾暴露无遗,而她甚至不能对他表现出一丁点的不喜欢——一旦被父母知道她对弟弟不好,等着她的就是无止境的折磨和训斥。实际上,他们用来训话的台词也十分站不住脚。
“你们是姐弟,你这个做姐姐的应该疼弟弟。”
“那我呢?谁来疼我?”
李平之很想这么说,但她没有。因为她知道,就算一时说了任性的话,也无法改善自己的处境。
如果真的想要改变现状,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快离开这个家。而在那之前,她想要得到父母的垂怜,就必须通过讨好李荨之来进行,她要把他们都哄得高高兴兴的,让这个家似乎处于一种圆满和谐的状态中,爷爷奶奶也能继续那重男轻女的传统活动,他们往往只给李荨之压岁钱,她一分钱也拿不到——但如果她表现出一个关爱弟弟无微不至的好姐姐的姿态,李荨之还能把自己的压岁钱分出一半来送给她,长辈们看他们关系这么好,也不会阻拦,只会乐呵呵地夸赞李荨之懂事、知道关心亲人。
是的,她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弟弟,来实现那些在别人看来再普通不过的目标。
她只是想生活得有尊严一点,想要得到父母同等的关爱,退一万步,如果这些都只是奢望的话,那么,起码,让她能独自一人生活。她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嫁给一个只想要男孩的丈夫,被婆婆指指点点,各种刁难,天天一个人生闷气,还不舍得给自己的女儿买一件新衣服。从此,她成为了一个乖乖女。
那次意外发生在一月初,离过年还有几天的时候。那会儿天气很冷,屋外下起了小雪,李荨之正蹲在萧瑟的院子的石板阳台上,用父亲的螺丝刀制作一个送给李平之的新年礼物:一个手工做的鸟笼。李平之默默地看着他把竹条合在一起,然后拼装完成。
“你在做什么?”
从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李荨之高兴地抬起头,喊道:“姐姐!”
李平之摇了摇头:“新年要准备的糍粑还没做好,去帮妈妈把簸箕收回来。”
“哦。”
李荨之遮住胸前的鸟笼,不想让她看见。李平之的脸冻得通红,她的脖子上挂着一条李荨之用过的围巾。
“难道那是给我的?”
“嗯。”
“我已经看到了。不用藏着。”
“好吧。”李荨之遗憾地摊开手,很快就变得开心起来,“看,是个鸟笼。很漂亮吧?住在里面的小鸟一定会很开心的!”
是个鸟笼。多么简单的四个字,当它们从李荨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音乐一样动听,但却让李平之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如一股酸腐的气味令她无法呼吸。
她被困在了原地,被残忍地拔掉翅膀、囚禁在冰冷的栅栏里,这个家就像他手里那只可悲的手工竹制品一样钳制着她的未来:她没有机会,没有希望,不配获得教育资源的支持,只配扮演可爱的儿子的附属品的角色,她是一直一只可哀的囚笼之鸟。而他,居然在用那么童真的嗓音说着“住在里面的小鸟一定会很开心”。
但她当时就非常清醒地意识到,她不能忍受自己被当成失去翅膀的温顺而凄惨的小鸟,不能忍受弟弟用善良的眼神看着她,不能忍受自欺欺人的友好关系变成唯一的真相,但她无路可逃,所以她肮脏的灵魂告诉自己她必须让李荨之赶紧消失、好给这出不好笑的戏剧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在推搡中,她失手将他逼得向后一仰,翻下了阳台。幸好他们家只是二楼,他只是摔倒了手,骨折了一下,没有生命危险。
她惊惶地捂住了嘴。
他是无辜的,她憎恶的是这个家,是父母,但不应该是他。
那次事故过后,她又变回了乖乖女的形象,敞开心胸地对弟弟好。但她内心深处感到十分内疚,她尴尬于那场丧失理智的争斗,所以加倍对弟弟好,而李荨之,在他长大之后,就完全忘却了当时的险境。
他把她当成是最喜欢的姐姐。因为她比起他们的父母更能让人信赖和依靠。那对不成功的父母在子女心中就是这样卑微的地位。
她应该说,还好是失去威信的父母衬托出了自己的温柔和善解人意。
还有一个转变,就是李荨之的性格。他不再大大咧咧地炫耀自己,而是慢慢地变成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七岁小孩,只对熟人友好,但笑脸下隐藏着威胁,那是一种几乎有些谦卑的心态,似乎他明白有人在暗中讨厌着自己、所以被迫学会了以低姿态赢得她的歉意。
李平之看着他的变化,觉得有些无可奈何。
——是啊,她是造成这一变化的元凶,没什么可争辩的,这就是她的错误,是她的自私,是她对公平的一厢情愿的追求的结果。
然而她并不后悔那天做了那样的事。
因为她不愿意再这样忍耐下去了。她做不到。
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既然他们给不了,她就要靠自己的手去争取。这是世界告诉她的常识。
很快,李荨之上了初中。
他的个子一直没怎么长,在学校里总被欺负,独自一人抱着和妖怪有关的书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从小到大,他都带着几分无所谓的态度,对于学习成绩也是如此,并非不愿努力,只是家庭环境使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学习。他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自己的兴趣爱好,对谁都一样友善,也一样冷淡。他没有别的知己朋友,唯一能和他说心里话的人就是姐姐李平之。
初二那年,学校里发生的冷暴力欺凌变得更严重了,他依旧冷静而沉着,但有时又会带一种厌倦和明智的忍耐。
随着他个性的日渐成熟,李平之越来越觉得他像是个脾气难以捉摸却心底善良的孤独症患者。
她一边讨厌他,一边又喜欢着他。
她的弟弟,性格古怪而得到家人欢心的弟弟,唯独无法在学校交到知心朋友的可怜的弟弟,要是她也离他而去的话,他就一无所有了。
可她没想到有一天人会突然消失。
“他们都觉得你是被人拐走了,可我总觉得,事实恰恰相反。让我再见你一面吧,荨之,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歉。”
她对着竹林发出一声叹息。
李平之的身影消失在金坞村村口后,竹林内传来一阵微弱的波动。随着她越走越远,这股微弱的波动也渐渐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