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0、30 ...
-
沈绍知道赵夜白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却没有想到竟来得这样快。他上午前脚刚走,下午就有狱卒过来将他提出去,说是警察局长要亲自审他这个案子。沈绍掂量着这一去不脱个几层皮怕是回不来,他也很想像那个混账哥哥一样,抬头挺胸地英雄一把,还要喊几声响亮的口号,事到临头,瞧见阿飞直勾勾望过来的眸子,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握了握阿飞的手道:“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八成是这帮丫头养的醒过来知道爷得罪不起,要赔罪放咱们出去呢,爷过会就带好吃的回来。”
阿飞深信不疑地点点头,像是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骗过他似的,看得沈绍一把冰霜心肠也不禁鼻子有些发酸。那狱卒在背后推搡了一下,道:“还不快些,教局长等急了,还不活剥了你!”
沈绍扶了扶眼镜,看见牢房里面除了匡爷和正在被他揉弄着脱不开身的小兔子,剩下的人都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像是他就要一去不返,沈绍顿时明白,这都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他嘿嘿笑了几声,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往前走,边走边大声道:“你们可不知道,爷是亲口尝过新鲜的!平时看着正正经经,一旦勾上了手他就自己个儿贴上来,那味道可不是三等堂子里那些被玩烂了的相公比得上!这一把肉抓在手里,凉的时候像冰,热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烤化了……”他一路走一路说,知道身后栅栏后的那几个口水都要把□□打湿了。
狱卒将沈绍带到一间审讯室,推门进去,涌入的气流裹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泡打了个磨旋,下面坐着两个,都是熟人。一个是警察局长张炳燕,一个正是柴幼青的新婚丈夫钟秀林,他还是穿一身笔挺的军装,一把黑漆漆的手枪斜别在腰上,不减威风。那暗淡的灯光却照得他的脸竟是出奇的柔和,同时也将墙上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刑具轮廓映得清清楚楚,一个一个凸起来,发脓的肿块似的,看得沈绍浑身一凛。
狱卒向那两个大人物鞠了一躬,关门退出去,先是警察局长张炳燕冲沈绍一点头,看见他一身的落魄,那双金鱼眼中竟带出几分笑意来,明知故问道:“沈二爷,请坐,别来无恙?”
沈绍张开双臂,瞧了瞧身上的破衣烂衫,嫌在这两人面前不好看,整了整将那几条裂缝都牵过来遮住了,才道:“托二位的福,还勉强算是活着。”
张炳燕眼角看了看钟秀林,见他还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只好咳了咳,将这出独角戏唱到底。“沈二爷这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是真小……等结了出去,张某一定摆酒给二爷压惊洗尘。”
“不用!”沈绍摆摆手道,“只要张局长将上次打牌时欠的那几千大洋还了,就够我逍遥一阵子的。”张炳燕喜欢打牌是出了名的,但打得孬也是出了名的,偏偏他不爱酒不贪色,就好着这一口,每打必赌,每赌必输,一输就是成千上万的大洋流出去,连买根烟的钱都没有,只好拉下面子四处筹借。沈绍瞧在他警察局长好办事的由头上零零碎碎借了他几千,但这张炳燕却绝口不提还钱,虽不是什么大数目,被沈绍这样捅出来,面子上总是过不去。他正了正扣得严严实实的领扣,从袖筒子里抽出块手帕在脸上一抹,正要说话,钟秀林却冷不防将话头抢了过去。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在空中极漂亮地一挥,砸在桌子上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一出好戏刚敲了开场锣,下面的座儿都坐好了,正等着那角儿粉墨登场,只听他提起嗓子道:“沈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勾结日本,私卖鸦片被拿了个正着,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中气十足,果然是行伍里打滚的人。
沈绍眼皮都不抬,两只手掌挨在一起似拍未拍,轻擦即走,歪着头顺势打了个呵欠。他好几天没沾着那玩意儿,连皮带骨都有些酥软懈怠,如今连一个眼神也是欠奉。暗道以钟秀林这样的好嗓门,倘若练个几年,站在戏台上这么一亮,只怕还能和赵夜白这样的角色打个对台。他想着这钟师长涂脂抹粉,斑衣彩戏的模样,脑子里倒还清醒些了,笑嘻嘻对他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我沈绍抽鸦片不假,但你要说我贩卖鸦片,可真是给我三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至于勾结日本……东洋人不来勾我就好,我哪里有心去招惹他们,我害怕老爷子阴魂不散,冷不丁抽我嘴巴。”
如今柴幼青已经进了他家的大门,钟秀林再无顾忌,道:“沈二爷这张嘴落了难还是这一年个不饶人,可惜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那赵夜白能进来看你就是走了这藤原少佐的路子。”他本是极端正的人,剑眉星目,只是一条断纹横在额心,添了杀伐气,为人所不喜,也将他的命数截住了,一辈子艰难年月多,安稳时日少。
沈绍知道他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眼前的这两个人不将他往死里弄便不会罢休,他暗自忖度起沈昭死的时候,身上挨了多少鞭子,上了多少夹棍,只怕用篦子一层一层地疏理都数不清楚,那血流得就像是水龙头里的自来水,不要钱似的。沈绍的眼睛在墙上转了一圈,估摸着这满墙刑具,哪种会招呼到自己身上。他望着钟秀林没有一点表情的脸,杀人他见得多了,浑身血腥连这牢里的冲天怨气都镇不住,尚能不动声色,泼掉残水,换一盏新茶。沈绍有些后悔,劫了柴幼青的那几天,将她伺候的太好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现在他没了这张王牌,竟落得这步田地,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狠狠教训下那位大格格,随意卖给哪个人伢子当丫头,或是干脆自己强要了她,保不准现在成了柴王爷女婿的就是他,哪里轮得到这老兵油子逞强发威。
这时,张炳燕已经耐不住性子吩咐着就要上刑,钟秀林却像还没玩够似的,围着沈绍转了几圈,再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道:“沈二爷可要想好了,你这一表人才怪招女人喜欢的,当心受不住这皮肉之苦。”
沈绍挣不脱他的手指,便任由他这样钳制着,忽然嘻嘻笑道:“我皮相再好,可及不上赵老板的万一,当年柴格格为之如痴如醉,神魂颠倒,还一门心思想着要私奔的人可不是我。”
钟秀林被戳中羞耻处,柴幼青的那点风流韵事他不是不知道,新婚之夜他都准备好了,一旦发现柴幼青不是完璧,立时一纸休书送回柴王府。幸而那柴幼青虽痴恋赵夜白,但终还是大家闺秀矜持教养,不曾做出那些有辱门庭之事,但钟秀林却还是不放心。绿头巾戴没戴只有自己明白,柴赵之恋当初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尽人皆知,在旁人看来,他头上的那顶绿军帽是摘不下来了。钟秀林酒色财气不沾,就单单看中一个“名”字,张炳燕在一边看得担心,生怕他一把枪掏出了就将沈绍崩了。
钟秀林呼呼出了几口粗气,眉眼竟柔和了些,盯着沈绍道:“听闻沈二爷进过东北的日本宪兵部,不知道同这里比起来孰优孰劣?”
沈绍很是深思熟虑了一番才开口道:“我在东北的时候,听过两句话,说是……,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两样,但进了宪兵部我才知道什么叫孤陋寡闻。用铁刷子从上到下将肉都撕成一条一条的,叫缠头梳,三九天往手臂上浇冷水,回来往热水里一泡,就将整张皮都剐下来的,叫金蝉脱壳。但最最厉害的还是用电线捅□□,叫仙人跳……”沈绍提起眼往那墙上逡过来又逡过去,道:“我看你们这里货色倒还齐全,只是动手的人功夫差了些……”
沈绍想,宪兵队里的都是些如狼似虎的畜生,但这北平的警察局却是窝里斗檐下狠,折腾自家人倒是一把好手,比宪兵部还要不如。那沈昭幸是死得早,若是活到现在,没被自己连累得打死,只怕也会活活气死。
钟秀林看他如此冥顽不灵,丢给张炳燕一个任凭处置的眼神,转身推门。他的副官就等在外面,将一领边上镶着黑毛的大衣披在他肩上,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换了副白手套。
那张炳燕就等着这一刻,送走那个瘟神,转身就冲着沈绍笑道:“沈二爷,事不宜迟,您看我们这就开始怎么样?”说罢招呼两个人进来就将他牢牢捆在椅子上。
自沈绍被带走后,阿飞就一直守在牢门边等着,钩子看他那忠心护主的模样不禁调笑道:“你们瞧,像不像条哈巴狗儿?”阿飞竖起眉毛瞪了他一眼,钩子疑心这条年少的狗就要扑上来着实咬他一口,连忙退到匡爷身后,却见阿飞又将头埋下去,瞅着通向外面的那条昏黄的道路,没工夫搭理他,立时又无趣起来。
阿飞等了一个白天兼半个晚上,脑袋倚在栅栏上睡着了。他今年十七岁,还没懂事起就跟在沈绍身边,寸步不离。沈绍叫他往东他不会向西,叫他上房他不会下地,就是在玩女人傍戏子的时候,沈绍也会叫他在旁边候着。偶尔有脸皮薄的向沈绍吹枕头风,要他避让避让,都被沈绍一口回绝,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阿飞就像是落在沈绍手里的一张白纸,任由那个男人在他身上描画出百般颜色。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名字,仿佛是从沈家园子的果树上结出来的,被沈绍捡到了,他睁开双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沈绍。他恍惚记得自己也是有姓的,被押进监狱的时候,警察拿出一张纸让他签字画押,他才晓得,原来自己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卢聿飞。
中间那个笔画多些,边上两个笔画少些,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在泛着蛾黄的纸薄上,竟是出人意料的好看。阿飞想,还能更加好看的,那“聿”和“飞”之间像是离得远了些,不够亲近,孤零零悬在外面。风筝飞的再高,终究是有一根线牵着的,绊着的,一拉就得回来,飞那么远做什么呢?于是他请求警察让他再写一遍,让他把自己的全名从头到尾再写一遍。警察却没有顾惜他的这点小心意,不由分说就把他的笔夺走了,这让阿飞第一次觉得有些失落。他只能在嘴巴里一次又一次念叨起自己的这个名字,卢聿飞,卢聿飞,抑扬顿挫的好听,但或许及不上赵夜白,也及不上谢家声。
半夜三更时候,那牢门一声轻响,将阿飞惊醒过来,他扒在栅栏上,隐隐约约看见两个警察抬着黑郁郁的一团进来,丢下就走,阿飞怕惊动了别人不敢出声,连滚带爬摸到那人身上,借着走廊上的灯光,见他浑身上下都没有血迹,却紧咬着牙关松不开。阿飞叫了几声爷,沈绍都只能动动眼皮,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阿飞怕他是受了内伤,便沿着骨头一寸一寸往下摸,轻轻一按,就听见喀的一声,阿飞这才发现,沈绍的两脚脚关节不知道被施了什么刑罚,都被用极阴毒的手法拗断了,从外面看不出一点伤来。阿飞看那两条折了的腿拖在地上,盘在稻草里,蛇一样。
他试着搬动起一条腿,抱在怀里,寻到脱开的骨臼,憋足了劲往里面一扭。沈家人的骨头是极硬的,只是每个人硬的地方都不一样。老爷子一辈子奔波,手腕厉害,硬的是胳膊。沈家大少爷,先前闷在书斋里,坐如钟,后来立在人丛中,站如松,硬的是腰马。而沈绍终日只寻思斗鸡走马,惹是生非,有了麻烦转身就跑,他就硬在这两条腿上。
如今那钢浇铁铸的,步步生风的,翻墙登梯欠下无数风流债的双腿,却像是死了一样睡在阿飞怀里,他唤不醒它们。阿飞寻着那骨节狠下心这样一按,沈绍半条魂行到鬼门关都被痛得扯了回来。他从齿缝里憋出轻轻一声呻吟,额头上顿时有细密的汗珠滚落下来。阿飞看他有了动静,生怕他一懈怠又闷着脑袋缩回暗中去,便拿着他的另一条腿依法施为,沈绍前一刻已被痛得有些清醒,这下更是惨叫一声,几乎要把心肝脾肺都一齐呕出来。
有几个被他吵醒了,虚着眼睛向这边扫了扫,顺子还想着要过来看看,刚撑起身就被钩子一个扫堂腿提在腰上,嗷的一声又趴了下去。猪腰怕惹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模样,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不一会还打起呼噜来。匡爷久居此地见惯了这种事,略一抬眼皮,精光一闪,便又低头逗弄小兔子。小兔子本是睡熟了的,他像是累得很了,连沈绍的那一声大叫都没能将他吵醒,倒是匡爷又掐又捏,教他浑身不自在地动了动,勉勉强强睁开眼算了给匡爷几分面子。
“这点伤也值当叫得这么鬼哭狼嚎的么?”钩子伸了个懒腰道:“你好生看看人家匡爷,伤筋动骨一声不吭,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折胳膊断腿隔夜照样龙精虎猛,是干大事的料,谁像你这软绵绵的样子,哪个不说是丫头养的!”
他边说着边朝那边飞眼,但匡爷只顾念把玩小兔子,没个应声,钩子也不禁有些讷讷。这时匡爷像是不乐意小兔子那样的敷衍,突然在他瘦不拉叽的屁股上重重捏了一把,小兔子窄窄的喉咙里呜的一声,一头撞进他怀里去。匡爷方才满意地摸了摸他耳后半长的头发,他看着小兔子,那话却像是对沈绍说的:“你要听话,只要乖乖的,就不会有苦头吃。”
沈绍浑身的疼痛已经缓和下来,半边脸颊贴在地上冰冷透骨,将匡爷的那句话一字不落,听得一清二楚。他忽然伸出手抓着阿飞的胳臂,挣了几挣,身上却不得力。阿飞忙将肩膀靠过去,贴着他的胸膛将他提起来。少年这才发现,只是进来的这几天,沈绍竟已消瘦不少,脸上瞧不出来,前胸后背挨着的地方,已能数出一根一根的肋条骨。
沈绍瞅着匡爷,眼神突然就软了几分,道:“匡爷说的这个道理极是,我一介小子,以前不懂事,多多冒犯了,日后还要请匡爷关照着些。”说罢,他将一直戴在手上的那个玉扳指撸下来,让阿飞好好生生交到匡爷面前。匡爷拾起来对着那走廊里的灯光看了看,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上好的缅甸翡翠,少说也值一两千个大洋。他一张脸虽还是绷着的,说话却已不那么刺人,道:“你要早这么明白事理,哪里会遭这份罪。”匡爷随手将那玉扳指掖到腰间,他只是要旁人低头服软,这些金银珠玉的东西他倒是不甚在乎,哪怕沈绍只是给他一根稻草,他也会欣然接受。匡爷慢腾腾站起来,绕着牢房走了一圈,他的脚步不沉,每踏下去都在半途就收住了力,扬不起多少尘埃,但连猪腰都不能再装睡了,挂着两个黑眼圈弹簧一样,陡然从墙角坐起来,一心一意等着匡爷发号施令。
匡爷踱着方步酝酿片刻道:“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狗屁不通!”他思索了片刻,学着以前闹学生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壮志激昂的模样,也将手臂挥舞起来。“你们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们命中注定!匡爷是什么人,进来多少年了,说出来吓死你们,我见过的犯人比你们吃的饭还多,哪一个刚来的时候不是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还有的家里有些身价,闹腾着要出去,可到头来呢?不是被一顿鞭子抽老实了,就是一根绳子自个儿了结了,这还算是干净的!亏得你们是遇见匡爷,要是换了别人,脑袋按进尿桶里憋死的都有!”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顿了一顿,沈绍立时领悟过来,率先喊了一声好,巴掌拍得山响。其他人依葫芦画瓢,才博得匡爷开恩,继续讲下去道:“匡爷在牢里这么多年,还没看见过几场刑熬下来不脱了人形的……不,只有一个当兵的着实厉害,是匡爷打心底里佩服的第一个人!他和匡爷关在一间房里一个多月,那个时侯你们这些兔崽子还没进来,全身上下都被打烂了,找不出一点好肉,可人家照样过日子,想起来还跟匡爷说几句笑话,匡爷的这身本事八成都是他教的,他说从古到今,三百六十行有剃头的,有担水的,有杀人的也有卖肉的,但现在这个世道还多了一行,就是坐牢!他就是你们的祖师爷!”
匡老大说着说着,脸上竟泛起一层红光,他三生有幸犯了罪,下了狱,遇见了坐牢这一行的老祖宗,自己也得他的言传身教,成为他的嫡传弟子。他就是如今这一行的总瓢把子,天下的犯人都要向他顶礼膜拜,拜师学艺,才能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继续活下去。他比那些牢头们还要厉害,只因他不但要苟延残喘,还要活的开心,过得快活,外面的翻天覆地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只要在这个游戏中,他的宝座永不坍塌。
“我还记得祖师爷曾经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坐牢法子千千万万,归根结底只有两个字”他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就是断念!祖师爷说了,这凡人为啥觉得苦,觉得痛,觉得难受?都是因为见识过外面自由自在的花花世界,把心给搅乱了。若是换一个生在牢里,长在牢里,然后一辈子都老死在牢里的人,没准还觉得这跟皇宫也差不了多少。祖师爷说了,倘若你一进来就忘了以前舒舒服服的日子,想着再也出不去了,在牢里扎了根,生了苗,开了花,结了果,你的修行就算是到家了,那时,就算是这些王八警察拿大棍子赶你,你也绝不出去!”
沈绍听着着一通奇谈怪论,竟从这些看似不通的狂言乱语中悟出几分道理来,不禁忘了身上的疼,趁着匡老大那股迷糊劲还没消停过来,仰着脖子问道:“那祖师爷还说什么?”
“这可多了!”匡爷睨了他一眼笑道,“你小子想诓我的话,门也没有!祖师爷的那些金口玉言,怎么是随随便便就能跟你们说的,当学问也是这么好做么!”匡老大张了张嘴,突然想起当年那个跟他说这番话的人仿佛是个军官,虽然没有肩章领章,但看模样军衔还不低,是个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主儿。只是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被摘了枪杆子塞到这里来,他身上天上有一股子戾气,牢头看见他都不得不恭恭敬敬的,一天到晚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偶尔竟还有酒,连带匡老大也沾了一些好处。匡老大想他莫不是天上的狱王神投胎转世了。
每次喝了酒,那军官一身黄绿色的军装都朽烂了,还规规矩矩扣着风纪领舍不得脱。他爱喝几杯,但酒量着实不好,每次喝了几口就开始絮絮叨叨,匡老大的那些个大道理都是这时侯零零碎碎听来的,说累了那人就开始哈哈大笑,笑累了就变成嚎啕大哭,都说女人的脾性是四月的天气,最是善变,但这个大男人却比女人还要变化无常。匡老大自以为是地想,这怕就是坐牢的最高境界罢,跟小孩子在自己家里撒泼一样,没个来由,也没个去处,不知道乐,自然也不知道苦是个什么滋味,只想着自己不是人,不过是块石头,是根木板,无论是在金銮殿上还是下水沟里,便都没有了区别。
有一日那军官被带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匡老大想,定然是玉帝念起他的好来,将他召回到天上去了。他对着铁窗咚咚咚扣了三个头,算是行过拜师礼,祖师爷虽然走了,他却已经不是以前的匡老大。
他自以为已经悟出了天下无双的至理,从今往后,;牢狱一门,后继有人,但却没有想到,现在又有一个人觊觎起这个掌门人的位置。
沈绍将两只拳头都握紧了,他收起身上的痛,成就了,得道了,大彻大悟了。原来这牢里自是一个小世界,管他是翻天覆地还是沛然有雨,天理再怎样循环往复也报应不了这里的一草一木。沈绍挺起了腰,抻直了腿,扭头朝着高窗的方向道一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