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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平常的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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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高悬。
白日睡觉总是有些昏杂而迷乱的梦,似梦非梦、似醒非醒。
我睡的难受,挣扎着起来,外面天色昏昏,也不知我是睡到了清晨还是傍晚。我一推门,对门张大娘养的花猫就慢悠悠的摇着尾巴走了回来。
傍晚了。芸娘去哪了?
花猫认真的舔着爪子。
我打算到厨房拿一尾鱼带给黎先生。
灶上的蒸笼好像在蒸着什么,有青草的味道。火上煨着汤。我轻轻的揭开蒸笼,热气蒸腾,氤氲中荷叶上摆着嫩绿的小团子,我夹了一些到碗里,又去砂锅里舀了一碗白滚滚的鱼汤。
味道好鲜。
和芸娘平常做的不一样,是从节礼上带回来的吗?
我半眯着眼睛享用着美味,吃过后很快打扫干净,从水缸里选了三尾鱼。
一尾放在了舔完爪子正在左右看鸟的花猫面前,一尾绕路去给了三叔家的阿黄。最后拎着一尾往学堂的方向走。
黎先生住学堂后屋。
到了门口,果然没有开门。
我拿了立在门口的竹片,插进门缝里向上一拨,实木哐啷落地。
这门闩有些轻了......
院地里积了一些落叶,穿堂风吹的人身上发凉,安静的像是无人在此,刚刚那一声响像是幻觉。
院外如夏,院内似秋。
我敲了三下门,“黎先生。”
无人应答。
再敲三下。
落日沉昏。
我立了一会儿,屋内传来沙哑的没有力气的声音:“进来吧。”
屋内没有点灯,刚进屋眼睛还不适应。
窗上糊的砂纸很厚,只有些微薄光,桌案上纸笔散乱,烛芯露出很长。
大约是宿醉还未怎么清醒,黎先生挣扎着起身,一手扶额,另一手挥了挥,口里含混不清的说,“你放在那儿。”
我往前踢到什么东西,一个酒坛咕噜滚到另一边。
“明日还有课。”,我说。
“无妨。”,黎先生用手掌敲了敲头。
按理说因着村子里只有一位先生,村长给的酬劳又十分丰厚,怎么也该积攒些钱财,但是黎先生仿佛过的比谁都穷。
我从书架上抽调几本书,拍了拍灰尘。
“学生就先走了。”
黎先生望着我怔怔的点头。
我轻轻把门合上,行至院中时,后面传来黎先生的声音:“市井之书看多了,易情思飘零。”
这话语显得十分高深,我低头看着书面——《浮生三记》,听起来像是感悟人生的样子。
踏星而回,屋内已经点灯。
芸娘坐在木桌旁缝补衣服,巨大的影子投在墙上。明明点着灯,屋子却仿佛更暗。透过门框,像是什么皮影戏或是剪影画。
我停住脚步,深呼吸一口。
其实我很怕芸娘有事要说。
“芸娘。”,我踏进屋子。
“最近有外人来。”
“啊?”,我倒了杯水。
“你尽量不要出去。”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镇上,可以下次再去。”,芸娘抬头看我一眼。
“哦,哦,好。”
相顾无言。
我翻动书册,只有纸张哗啦的声响。
......
这些年我总是反反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境,直到有一次我在梦中杀了一个人,那无穷无尽的梦魇才戛然而止。
可是今夜,它又回来了。
在那些往日的梦境里我还很小很小,我正和朋友们坐在地上堆土堡,旁边有张大桌子,坐了好多好多的人在吃好吃的,有多少个人我也数不清,好像我从小到大认识的所有人都坐在大桌子上。芸娘、四哥还有姐姐......
我高兴的想叫她,可是我的嘴巴被紧紧捂住了。我应该是躲在衣柜里,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
衣柜会留一条缝吗?这条缝能够看见全屋吗?
我人在衣柜里,可是眼前却看不见任何遮挡,好像整个柜门都消失了,全屋在我面前一览无余。
月亮特别大,占满了半个天空。另外半个天空被乌云覆盖。屋檐的边角反反复复的在我脑海里出现,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像是突然出现。
一个影子拉的很长,什么人站在门口,地上倒着我的姐姐。
“姐姐......姐姐!”
我觉得自己已经喊破了喉咙,但是却听不见一点声音。
是什么鬼怪在紧紧的抓住我吗?我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好像有什么我注意不到的嘈杂声音:“小姐,小姐。不能出去,会没命的。”
梦魇结束的那次梦境,我回头杀死了芸娘。
可那又是另一系列噩梦的开始。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曾经立志要做个勇敢的人,那时我对天郑重立誓,以后再也不要哭泣。刚开始的时候总是打破自己的誓言。伤心的事情太多,我胆子又小,每每在人前想到伤心处时,总是嚎啕大哭。
有几次是在市集上,给芸娘带来了很多不方便,让人以为她是什么拐卖小孩的人。时间是个很好的东西。在我最在意这个誓言的时候,我遵守不了它。可是在很久之后我已经遗忘这个誓言了,有次突然想起时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
有些事情总怕突然想起,譬如这个系列的梦境。
在这个系列的梦境里,开头总是千奇百怪,然而结尾总是殊途同归。但是每次梦境总会增添一些细节,有时候姐姐睁着眼睛还看着我,有时候姐姐背对着我,有时候他们好像还说了一两句话。在我意识到梦境结束的时候,我拼命的背诵这些重要的话。可是当我一睁眼,这些语句就在我脑海里飞快消散。有时候我会在床榻旁备下纸笔,在意识到人还在梦境中时,半梦半醒的摸索着写下一些信息。可是都如鬼画符一般看不出写的什么字。最成功的几次我拼凑了几个句子,但是句子完全没有逻辑,找不到前因后果。可就是这样的零落片段,我还是记录了下来,并好好保存着。
如同我忘记那个誓言一般,有一段时间我忘记了这些梦境。
但是在今夜,这个梦境又回来了。
在我醒来后很久也还是记得很清楚。
这一次,那个从来没有发现过我的黑衣人,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冷漠的不带有人的情感。
咽喉像是被一只手扼住,呼吸变得困难。汹涌的恐惧情绪在胸腔里面激荡。我被发现了,我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了,我和芸娘逃了这么久,还是被发现了,他们要来找我们了。
“快......快跑。快跑!”我从床上惊坐起来。
热汗顺着背脊流下,黄色的光越晃越大,我惊恐的喘息。门慢慢的被推开,我屏住呼吸。
“怎么了?”是芸娘的声音。
“他们来了,我们被发现了,我们马上得走。”我紧紧抓住芸娘的手。
“谁?”芸娘坐在床边,把我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
“杀了姐姐的黑衣人,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了。”我话语带着哭腔。
芸娘惊讶的看我:“你未曾见过什么黑衣人,是不是做噩梦了。你睡糊涂了,把市井文章和记忆弄混了。”
“有的,有黑衣人,姐姐就在那里,我们藏起来了。”,我声急。
芸娘叹了气道:“藏在哪里?你姐姐让我们先走,我们那时候没有藏起来,一路颠簸,你一直在发高烧。”
芸娘接着又道:“也许那个时候你真的吓坏了,夜里总是惊惧。夜里魂魄动荡,神情不安。等到白日神思安定之时,你再仔细想想,要是那时候的事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再与你讲讲。”
芸娘轻轻的摸着我的脑袋:“你是真的把戏文记混了。”
最后芸娘轻轻的带上门离开。
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寂寞席卷而来。
......
清晨的阳光没什么热量,但是万物都好像受到了召唤,纷纷从另一个世界里归来。
人间不在遥远的地方,人间就在此处。
怪不得说勿要静夜深思。
我背着箱笼往学堂赶去。
道路拐角的榕树下坐着一位伯伯。
他每日都坐在村口的榕树下,就好像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有些固定出现的事物会让人害怕,比如夜里的梦魇。有些固定出现的事物会让人安心,比如这位伯伯。
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名字,但是伯伯就好像没有名字。我曾经表示我文化水平足够,向伯伯询问他的名字。但是伯伯发出的却是我听不懂的音节。
小孩子学舌总是容易的,越长大越发音困难。伯伯嘴里重复最多的音节大抵就是他的名字。放假时,总会有一些小孩围着伯伯坐成一圈,伯伯絮絮叨叨的不知道在讲些什么,不过听的久了,总有些重复的音节在循环,这时孩子们就会提前喊出他们觉得有意思的音节,伯伯笑眯眯的捋着胡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伯伯好像一直在重复的讲同一个故事。
黎先生虽然总是看起来不太靠谱,但还是守时的。
不过教学条件总归恶劣,大的小的混着上课,先生现在讲的这一段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有人在耳边朗诵也不好背书,我只得做些策论来打发时间。
策论虽多,但有名的策论就那么几篇。道理虽繁杂,但重要的也不会很多。每每我有了什么妙想,去询问黎先生,却发现早已有前人写过,不觉遗憾。黎先生说文章传世就是为了避免后人重蹈覆辙,但我如果没有这妙想,也就不知前人文章,岂不是覆辙的又一次轮回?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按照古人的观点,这一次是应该合了。
有名的策论其一就是诸国论,这题名很多人写过,但最有名的还是一对苏姓父子写的。其一道,天下局势,几大国相互制肘,文中重写如何制衡。而其子却写,大国唯墨国一家,一家独大,其它国不过在其势下挣扎,除非墨国内部分崩离析,不然天下大势已定,并预言了其他国的覆亡时间。
所以该父一路飞黄腾达官运亨通,该子发配边疆不知所踪。
我涂涂写写,黎先生诵着书踱到了我的身边,口里念着以地事国犹抱薪救火,瞟了一眼我的纸。
我纸上第一句写着:所谓帝王者,集天下之资物,满一人之□□也。
黎先生本应接着念薪不尽火不灭那一段的,可是却沉默了半晌。
“你们把我刚刚念的那一段背诵。”说罢,把我整张纸拿起来快速看过。
在淹没的朗朗诵读声中,黎先生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写的不错,平常还是用了些功。你这仿照的风格却有些怪异,作文章都是先需模仿,然后精进。不过这风格你自己写着玩玩就好,以后别拿去传播。”
我抬头,“都是从你书架上扒拉下来的,你不是收藏的最多。”
黎先生攥拳咳嗽两声,“打发时间,打发时间。”
世上总有奇才怪杰。这从名字就可以体现,不是叫独尊,就是叫疑圣。不是叹息圣人,就是只宗自己。不过倒是没有敢叫做邦灭的,因为圣人不会再从棺材里爬出来打他,而国君却是真的会杀人。
我怀疑独尊、疑圣二位收藏自己的书都没有黎先生收集的全。
落霞孤鹜,每日念书将毕,望着窗外总觉得时光绵长。
可是夜晚的梦境,越来越清晰,醒来后也不再遗忘。每日清晨情绪波动的愈加厉害。一种清晰的接近的感觉迎面而来,有什么事就要发生。
我做过两次预知梦,两次都带来了死亡。一次是姐姐,另一次我告诉了芸娘,于是我们躲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