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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五十章 死亡与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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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妮丝托着海蒂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她想催促海蒂快一点,看着海蒂却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以焦虑的眼神盯着她。
刚刚,一名高墙军前来报信,声称有一批雪原人侵入了东高墙,要带她们离开。柏妮丝认出他是克拉伦斯身边的侍从,可她绷紧的神经又觉得这样听闻一句话就迅速离开太过轻佻随意了。
“怎么会?雪原人不是盟友么?”柏妮丝问道,“克拉伦斯大人呢?”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雪原人会出现,克拉伦斯大人已 经带人去阻拦了!请您跟我来……”见柏妮丝犹疑,侍从眼神中闪过一丝焦躁,但他还是沉声解释说,“现在的动乱克拉伦斯大人早就有所预感了,所以他才将您安置在这里——从这里下去就是马厩,可以随时撤离啊!”
柏妮丝微颤了一下,这个说法似乎确实有些道理,可她无法验证。她已经回忆不起克拉伦斯将她们带到这个房间时是怎样的神情了,她当时只是在想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简陋,克拉伦斯似乎很怠慢。
“走吧,别犹豫了。”海蒂的声音响起。柏妮丝回望过去,惊觉自己居然在这寒冷的季节出了一身的汗。
柏妮丝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即便海蒂并未给出任何理由。
柏妮丝冲到床边拾起披风匆匆给海蒂披上,一边对侍从说:“请为我们带路!”
柏妮丝搀扶着海蒂走出去,忽地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海蒂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们可以逃出去。
多奇怪啊,海蒂只是一个拖着沉重身躯的孕妇,没有丰富的钱财或高贵的地位来彰显她的权威,但柏妮丝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她是正确的。
也许只是因为海蒂在任何人面前都直白而无畏地伸张自己的意见——这是一种柏妮丝所不具有的才能,足以让柏妮丝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灵魂。
再强大的灵魂也无法让身体变轻。只是下一层楼,一共二十八级台阶,四下无人之时柏妮丝常常轻快地窜下去,而后一跃跳过最后几级台阶。但她不得不搀着海蒂拾级而下,那位侍从早就冲了下去,远远撂下一句:“下来以后沿着回廊一直走!”
柏妮丝下意识地想要斥责其无礼,但转念想到他多半是急着去准备马车,于是无话可说了。
柏妮丝牵着海蒂下了楼梯转了个弯——她直视着前方,并不偏过脸看海蒂。不久前她还忌惮着海蒂,现在却不得不依赖她来稳住自己的心绪,这让柏妮丝觉得有些羞耻。
幸而回廊的尽头——深夜中的柏妮丝无法看清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也许是马厩,也许是某个值守的岗哨——在那不知何处的地方点着目光所及中唯一的灯火,她没由来地觉得只要抵达那里,这个荒诞的夜晚就结束了,她自己、海蒂还有整个冰雪城就能变回往日平静的模样。
长廊的尽头是一道小门,柏妮丝推开虚掩着的门,探出脸去,恶心的臭味一时窜到她的鼻腔里,让她几欲作呕。与此同时,心底却暗暗地松了口气——她们应该处于厩舍边角的一道小门处,从这里上了马车,之后应该很快就能回到黑石厅了。虽说现在冰雪城里大概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但黑石厅总归熟络一些,比在高墙连路都认不清要好。
高墙军饲养的马匹实际上并不多,巴兰去南高墙时又带走了不少,因此很多位置都空了。但总的来说,这个厩舍也绝对不小了,黑暗中柏妮丝竟然一时间辨不清这里的格局构造。当柏妮丝以为身边空荡荡的时候,忽而又听见马匹沉沉的呼吸声。脚下踩着发烂发软的干草,让她顿时觉得像是进了迷宫。
“您小心点,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她安抚一般对身后的海蒂说,即便说出口的那一瞬间就很心虚地意识到真正在害怕紧张的人是自己。
在黑漆漆的厩舍里走着,柏妮丝难免在在心底里埋怨那位侍从——难道厩舍就没有看守的高墙军在么?非得要扔下她们两个亲自去准备马车。这样的话,是不是只有他送她们回去呢?这也太不安全了。
忧心忡忡之际,一阵阵异响远远传来,还未分辨出是什么声音,更为高亢的马匹嘶鸣响起,吓得柏妮丝如同被击中一般后退一步,蹭在海蒂的手臂上让她侧了侧身。她们周边的马匹也开始不安的吐息,发出几声应和。
柏妮丝连忙道歉:“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先去前面看看……”
“嘘。”海蒂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斜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几匹躁动的马匹踢着步子,它们的身后只是一堵墙,声音大抵是从墙的另一侧传来的。
“躲起来!”海蒂压低声音,一把攥住柏妮丝的手腕,直接将她推到一旁的草料堆里。那种柔软的触感让柏妮丝恶寒着抖了一下——凭她长时间居于黑石厅养成的对周边环境挑剔而过敏的神经,她很难不联想到什么恶心的东西。
柏妮丝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刻,细碎的草料直接铺在了她的脸上,海蒂也稳稳地坐在了她的身边。
“怎么了?”柏妮丝低声道。
“这里不一定是高墙军的人。”海蒂眉头紧锁,她显然不愿再出声了。
柏妮丝也反应了过来——既然雪原人能闯进来,他们至少是有所准备;那他们抓住每一个出入口,比如现在她们所处的马厩,也是完全可能的。而且,这个出入口只面向城内,因此守备力量有限,他们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放弃这里呢?
柏妮丝不由得担心起那位先她们一步的侍从,他还安全么?正想着,就有说话声远远地传来——不是冰雪城使用的德罗尼亚语,听语调像是雪原人的语言。
柏妮丝打了个冷颤,侧过脸去看海蒂。海蒂面容肃穆,并没有说些什么。
海蒂的推测被验证了。在她们抵达之前,雪原人应该刚刚占领马厩,来这里准备马车的侍从正好撞上他们,于是就有了刚才的异响。虽然这个猜测有些残忍,但刚才答应带她们回黑石厅的侍从应该已经被杀了。
克拉伦斯察觉到了东高墙可能会发生变乱,但被排除于决策之外的他得到的消息太少,难免低估敌人的力量——雪原人来到这里的时刻,除了一些多年没有启用、连大部分高墙军都未曾知晓的密道,已经没有地方能安然出入了。即刻送她们回去,已经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了。
幸而这里足够大,柏妮丝与海蒂二人又是从小门进入,雪原人在另一边一时没有发现她们。现在,他们从墙的另一头绕过来,离她们越来越近。
雪原人过来了,柏妮丝看清了他们的身形,人并不多,总共十几人,他们的影子在火把的照耀下投下巨大的影子,沉沉地压在躲在角落的干草堆里的二人身上。柏妮丝清楚,他们也许只是闯到这里的雪原人中的一部分而已。
光线昏暗,马匹在陌生人的到来下显得焦躁不安——相较之下,躲藏的二人的声息微不可闻,就连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气息都被牲畜的臭气不由分说地盖过去。
过道旁堆积了相当多的草料,柏妮丝看着他们轻飘飘地用剑刺入那团草料,觉得就像刺入自己的身躯一样。
雪原人并没有在那堆草料里发现什么。于是他们不再在意,穿过了正中间的过道,并没有进来探查这个角落里的草料堆。
等到他们的脚步声与手中的火光彻底远去,二人又陷入了黑暗中。柏妮丝颤抖着偏过脸看着海蒂——此时的柏妮丝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的视野,能够凭借着记忆在那张只能看得清轮廓的脸上构想出海蒂的表情——这时候,柏妮丝看见海蒂伸过手来,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柏妮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吓哭了。
“我们……”柏妮丝哽了一下,轻声说,“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回到房间么?”
海蒂转过脸去,那扇小门就在不远处,关得并不严实,有丝丝寒风灌进来。
海蒂摇了摇头,回到房间要经过刚刚那漫长的回廊,一路上没有任何地方可供遮挡躲藏,如果被这些雪原人发现,那就无处可逃了。更何况,就算回到了房间也只是多了道门而已,雪原人能轻易地破开,回到房间未必会比现在安全。
如果要离开,必须前往有冰雪城队伍的地方——去找克拉伦斯?克拉伦斯已经前去处理雪原人的侵入,她们未必能在这陌生的东高墙找到他。那去卫军所?即便是最近的卫军所,离东高墙也有一段距离,谁知道路上会撞上什么人?
“……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海蒂如此判断,“我们躲在这里,等到高墙军把他们赶出去,就安全了。”
柏妮丝问:“要是高墙军赶不走他们呢?”
海蒂无言以对。柏妮丝这才发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高墙军要是赶不走他们,冰雪城多半是要陷落的,那个时候在马厩还是在卫军所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陡然间,柏妮丝可以想象冰雪城的陷落这一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了:她在黑石厅里见过的冰雪城要员多半会死掉,包括训斥过她几次的格里达夫人;至于冰雪城里的市民——德罗尼亚会纵容军队进来劫掠吗?德罗尼亚军一定为砾石滩的失利而怒气冲冲吧?就算德罗尼亚军的统帅想要阻止队伍劫掠,多半也是做不到的。那个时候,寄托于哪一位大人的善意与才能都毫无用处了。
柏妮丝忽地觉得很冷,这种寒冷并非出于一时的惊悸,而像冰雪城被从雪原上抹去了一般,她就站在这并无文明存在的雪原上茫然面对呼啸的冷风,她喊出一些声音,然而大地寂寥,无人回应。
脚步声再度响起,雪原人大概是已经巡视过一圈,聚在不远处的过道里说些什么。曾经在波查酒馆里住过一段时间的海蒂听出那不是波查语——这让海蒂稍稍松了一口气,至少锡德大概没有背叛与冰雪城的盟约,出现在这里的大概是一直不服从锡德的那些雪原人。这样想来,冰雪城多少还是有些胜算。
柏妮丝分不清雪原人的语言,只是尽量克制着过于紧张的颤抖。这些雪原人一过来,她就屏住呼吸,生怕被发现。
没多久,他们突然提高音调大声地喊了几句什么,四周有更多雪原人围过来——这大概就是马厩里所有的雪原人了。
就这样吧!你们已经检查完了,那就快走吧!柏妮丝在心底尖叫着。
只要他们全部离开,再在这里熬一个晚上,等到明早,也许会有冰雪城的人来接她们的。
这时候,正中间举着火把的雪原人挥了挥手,雪原人随之散开。接着他举起了手,柏妮丝就在角落里盯着那高高的在阴暗厩舍里布施光芒与温暖的火焰——
而后,这位雪原人不由分说地将手中火焰施舍给了一边的干草堆。
干草堆燃烧起来,雪原人迅速地后退两步。柏妮丝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轻快的动作显得他很满意。
——这些雪原人没有时间检查马厩的每一个角落,也可能是为了给高墙的通讯造成障碍,他们直截了当地要毁了这里。
中间的雪原人大喊了一句,队伍便直冲冲地朝着柏妮丝的方向过来,吓得柏妮丝往后缩了一下,贴在身后的墙上。好在雪原人行进的脚步声足够响亮,把柏妮丝的动静给盖了过去。
他们是冲着那道小门去的。最后一人离开时门被狠狠摔上,盖住了那道漏风的缝隙。
火焰还没有蔓延开来,但柏妮丝已经开始感到燥热了。她们没有在这里熬一个晚上的机会了,她们还要继续奔逃。
柏妮丝看了一眼一旁的门,确认他们不会再折返,急切道:“夫人,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了!”
海蒂一时没有反应,呆呆地盯着那火焰像是一时间被摄取了灵魂一般。柏妮丝瞬间明白了过来——她多半是想起那个黑石厅的夜晚了。
走道宽阔,火焰虽然烧着,但还没蔓延到她们这边来。但妄图奔逃而被束缚不得的马匹尖厉地嘶鸣挣扎着,如同催促一般,柏妮丝没有时间细想下去,她一咬牙,冲到中间的走道里——走道中果然躺着几位高墙军,包括先她们一步来准备马车的那位侍从,他们都已经被杀死了。
柏妮丝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想从他们身上找到武器。她佝偻下去拔刺在那位侍从前胸的剑,被剑的重量压得一时间退后了两步——柏妮丝在黑石厅不做粗活,这把剑对她来说太沉了。
于是她扔了剑,注意到了了侍从腰间的匕首。她将其摘了下来,临走之前匆匆看了侍从一眼,她有点想哭,却没有那么多时间百感交集。
刚才还鲜活着的人就这样死了!不管他怎样无礼,至少也想着送她们出去,可现在她只有一把小小的匕首了。她忽地有些理解当初海蒂执意要在梳妆台里收着一把匕首的心情,那是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东西了。
柏妮丝跑回来,将海蒂搀扶起来:“我们要走了!”
海蒂已经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柏妮丝有些勉强地笑着,心想真难得,所有人都把我当小姑娘,从来没有人来依靠我,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呢?
她走到侧门的一边,拉开一丝缝隙,悄悄地望了过去,而后受惊般缩了回去——长廊里还停留着一个雪原人,很高,但不算壮实。
也许是为了确保能够的的确确地烧起来,也许是为了传递消息,总之,他仅仅是停留在那里,就足以让柏妮丝焦躁不安了。
海蒂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情况,问道:“几个人?”
“就一个,但……”
“能从大门走么?”
柏妮丝摇了摇头,尴尬地说:“我对这里不熟,刚才去找剑,连大门都望不到。”
这座建筑很大,为了容纳足够多的马匹用围栏与墙壁切成了一片又一片,足以让她们藏身,也足以稍稍地迷惑她们。如果她们折回去,也许还没有找到大门,一不小心就被逐渐蔓延的火焰封锁在某个角落里。就算真的找到了大门,也并不能保证那里就没有雪原人守候。
而要从眼前的侧门离开——一个孕妇,一个连粗活都没有怎么干过的小姑娘,要打败外面的雪原人,怎么可能呢?
“把他引过来。等他进门的时候,”海蒂说,她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抓了抓身边的干草,“我把这些砸到他的脸上干扰视线,你趁机去刺他的要害,做得到吗?”
柏妮丝对上海蒂锐利的视线,点了点头。实际上,她很怀疑自己是否做得到,但她能理解海蒂潜藏的意思——如果她做不到,海蒂就会替她来做。
柏妮丝猜测动刀子的事海蒂应该会更熟悉一些。但即便如此,只要对方稍作挣扎,海蒂就不好脱身。所以,只能是柏妮丝去做。
“去吧。”海蒂说,“直接出去,然后被吓得叫一声,再窜回来。”
柏妮丝抿了抿嘴,她可从来没有演过戏,也从来没有过人的撒谎技巧。但她知道,如果那位雪原人足够老练,很有可能会保持谨慎慢慢前来,到时候未必能在他进门那一刻袭击他;甚至于说他根本不来查看,而是将他的同伴叫来,那就更麻烦了。
为了让他放心地亲自前来,那就必须让他知道,藏在这里的不过是一个胆小且紧张的小姑娘,想趁着雪原人的队伍离开时逃跑,刚出门看见他就吓得跑了。
她盘算着如何表演得更像一些,心中却并无章法。于是她横下心,将这些顾虑抛在脑后,猛地拉开了门。
柏妮丝刻意地将步子走得大一点,踩得响一点,而后又放轻来,装作是注意到有雪原人驻留之后想悄悄溜走——即便她根本不能保证她这细细考量后踩出的脚步声能穿过充盈着低啸风声的长廊钻进雪原人的耳朵里。
那边的雪原人转过头来,他看见柏妮丝了。
“呀!”对视的那一瞬间,柏妮丝大喊了一声——出声的一瞬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像是演砸了一般,可既然已经喊出声,没有收回的余地了。
一定要追上来!柏妮丝想着,攥着裙摆大步折返——这次她是真的急得扑到门上了,回想着刚才那声尖叫太奇怪,像是歌手唱跑了调……
柏妮丝的担忧毫无必要,那位雪原人即刻迈开步子从长廊另一头追过来。实际上,她和海蒂都过于高估这些雪原人了,他们几个月前只是想挣点钱的普通人,因滞留冰雪城才参与进来,本就不是多么老练的战士。
柏妮丝一进门就拔出来匕首站在门后,她不知道自己表现得如何,茫然地盯着对面阴影处海蒂的脸,而海蒂没有对她做评价。她又瞥了眼手中的匕首,已经被紧张的汗变得黏糊糊。
要是刚刚没有丢下侍从的剑就好了——趁他不备也只能有一击,管它是轻是重呢?
“来了。”海蒂低声道。
门被推开的一瞬,海蒂将怀抱的干草不由分说地摔过去——雪原人很高,而海蒂并未预先知晓他的身形,以至于没能阻挡他的视线。
雪原人还是意外地退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自己被戏耍,愤怒地大吼了一声作势挥拳。而他却在这一刻顿住了,以凶恶而痛苦的神情回过头去——柏妮丝站在他的阴影下,无论是她还是她手中握着的匕首似乎都太小了;匕首刺中他的胸膛,柏妮丝力气不够,刺得不太深,以至于她似乎在用蛮力将利刃推进去。
扎中心脏了么?柏妮丝不知道。她只知道心脏在左胸,但刺准了没有?
雪原人的回过头来盯了她一眼,凶狠而痛苦,但柏妮丝却从中读出了几分震惊与诧异,仿佛在说不该死于如此一个弱小的女孩手中。
你就该死在我的手里!柏妮丝发了狠,她猛地拔出匕首,喷薄而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她继续刺了过去,这次只刺中肩膀。
雪原人咆哮着用剑鞘抽向柏妮丝——他确实毫无警戒,以至于到进门之时都没有拔剑,电光火石之间也没有拔剑的余裕。
柏妮丝毫无格挡技巧,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只能宽慰自己,只是剑鞘而已!
“唔!”下一瞬,柏妮丝头脑空白地摔在地上。匕首也随之脱手,摔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击败她哪里需要拔剑呢?她从来都活得体面而文明,哪里能想象力量的差距。
她试图马上爬起来,却陡然发现自己几乎控制不了刚刚受击的右臂,刚起身就抽搐着再度摔下。等她抬起头,只见雪原人佝偻着如同呕吐一般咳出淅沥的血,踉跄着拔出剑。
她确实伤到雪原人的要紧处了,如果刚才刺中他第一下就立即逃跑的话,也许能够等到他力竭而死,但现在她躲不过这一剑了。
奇怪的是,向来都谈不上勇敢的柏妮丝并没有太多的畏惧。
她的生活从来都过于安详,如同一只在平静海面上游荡的船只,以至于她对生命的悲喜缺乏想象力。她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事情不过是被格里达夫人痛骂了一顿,最欢喜的事情也不过是得到一只可爱的猫作为生日礼物。而对于那些超出这种悲喜的事物,她都显得迟钝极了。
所以,此刻马匹嘶鸣如雷,雪原人手中闪过足以对她的生命降下审判的剑光,她也只是诧异而失措地盯着,仿佛那可以预见的结局并不属于自己。
突然,一声脆响跃起。雪原人随之踉跄一下,回过头去。
是海蒂。柏妮丝以为海蒂应该已经藏起来了,但她没有,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找了条鞭子——大概是用来驯马的,抽向了雪原人。
海蒂本不该有很大的力气的。但可能是出其不意,也可能是雪原人本身就渐趋虚弱,他确实为此踉跄了一下,甚至连剑也脱手了。
雪原人下意识地向海蒂挥拳,海蒂见他放弃了柏妮丝便匆促地转身逃离,拳头擦着她的肩而过。海蒂也很清楚没有必要再和他斗下去,他很虚弱,追不了多久。
但是,海蒂似乎是躲得太急切,以至于忽略了脚下的状况——一根捆干草的绳,在刚刚她抽出干草的时候被带出来,一头压在草堆里,一头垂在地上。
一根粗糙的绳子,一条暗处的毒蛇。海蒂一脚踩上它的时候,它就回头扼住另一只脚,狠狠咬住。
柏妮丝还没来得及稍稍松一口气,见海蒂绊倒便霎时惊叫出声:“夫人!”
她会被雪原人追上的!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柏妮丝抓着雪原人的剑冲上去,她明明无比恐惧,脚步发软牙齿打颤,刚才受击的右手几乎像是要被扯断一般的疼痛——她觉得这把剑比侍从的剑沉上千百倍,但她这次没有想过要丢掉。
“滚开!”
德罗尼亚语也可以吼出如同雪原语言一般的野蛮感么?柏妮丝再没有那么多时间在脑海里想象那些要害的位置了,她只是被心底的本能驱使,打中哪里都好!
柏妮丝收不住力,击中的时候剑嵌进雪原人的后背并随之脱手,她手腕生疼,下意识地呲着牙后退一步。
接下来她心下一横,不管雪原人的哀嚎,回身抄起甩落一边的匕首,用力地推了雪原人一把——他正试图站稳,但再受一击的他显然没有那么多力气抵抗,他终于倒地了。
高大的身躯如山崩塌。柏妮丝的恐惧也如山崩塌。
柏妮丝紧跟着按倒他——要害,要害……不管心脏找不着的准,咽喉是找得准的!
她急促地呼吸着,决绝地扎了下去。滚烫的血陡然喷薄至她那仍略显幼态的脸上,昭告她已取得胜利。
就这样,我赢了吗?我能活下来了吗?柏妮丝怔怔地望着雪原人,松开握住匕首的手。雪原人像一只被抛到岸上的鱼,几乎是抽搐般的呼吸着,随之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液。
她终于察觉到脸上的血有多么黏腻恶心,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但她又知道那种恶心感是擦不去的。
柏妮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呆滞的吐出一口气。她想到以前的自己是黑石厅听话的小女仆,想到母亲把她送到黑石厅时说,从此以后她就是冰雪城商人们体面的结婚对象。而此刻柏妮丝身上沾满鲜血,战栗不止,拖曳着沉重的身躯前行——从此之后她是什么呢?一个失职的女仆?一个浑身血腥味的杀人犯?还是冰雪城英勇的战士?
她不清楚,杀死一个作为敌人的雪原人,简直就像是杀了她过去十几年来维系着的平凡而微小的人生。
柏妮丝颤抖一下,惊悸地想起自己还在燃烧的马厩里,她应该迅速带着海蒂离开,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现在火焰已经逐渐蔓延开来,烟雾开始变得浓烈,熏得她的眼睛微微发酸。她喘着气,脚步沉重地走到海蒂身边,蹲下身轻扶伏在地上的海蒂的后背:“夫人,我们得离开了……夫人?”
柏妮丝察觉到了海蒂的颤抖。与此同时,她支在地上的手再度感受到了血——这次,是海蒂的。
柏妮丝张了张嘴,是啊,海蒂有着孩子呢。她到明年春天才满十六岁,没法对这种事敏锐。
柏妮丝有点崩溃,明明都到这个时候了……所有的该勇敢的时候都已经勇敢了,灾祸却还是接踵而至。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扶着您,去找克拉伦斯!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不会……”
海蒂轻轻地摇了摇头。
柏妮丝怔住了,咬了咬下唇。她心底也很清楚,只是说不出口:她根本没有带着海蒂去找克拉伦斯的能力。她本来力气不大,又受了伤,现在高墙又到处都是雪原人,克拉伦斯的具体所在也全然不知,去找克拉伦斯已经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了。
“把孩子……生下来,你,带他走。”海蒂说,强压下疼痛的她语气疲惫。
柏妮丝只是慌张地摇头:“但是,您怎么办……这里也不能再停留……”
——你会死在这里的!她悲戚地想着,却有没有任何更好的方法。柏妮丝忽地想起来自己曾经跟着助产士学过一些知识,想在海蒂生产的时候能够稍稍表现得好一点——怎么会是在此时此刻呢?
海蒂痛苦地皱了皱眉,而后再度地望向柏妮丝。
在那坚决平稳得如同一潭死水的眼神注视下,柏妮丝避无可避。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流着泪点了点头。
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吧?这双属于平凡女孩的未经苦楚的手,在一天之内,既带来死亡,也迎来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