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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章 爱又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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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带着期望,才能在小街的旧公寓楼前,在车子里默默枯坐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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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峰又来找我。他甚至收起他的骄傲和脾气,专程来接我下班。
出了单位大门就看到他的胳膊撑在车门上。那是一辆银灰色车子,崭新的平治。可见他的生意现在节节高。
“单伊。”他看到我,就立即微笑着迎上来。
但我跟他还有什么话好说?“建峰,有事吗?”
“我们谈谈。”他声音低沉,但仍在对我微笑。
“建峰,如果是旧事重提,我想可以不必了。”感情的事一提再提难免令人乏味。
他似乎有些懊丧,“我只和你说几句话就好。”
我无奈地点点头,随他坐进车里。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能太僵。我一直认为爱人和朋友之间没有界限。
已经快要立夏了,外面被太阳晒得发热发燥,他的车子里却有薰衣草一般淡淡的香,凉爽而清新。他一向精致到血红细胞里,对气味亦有严格的喜好。但我知道他并不喜欢薰衣草香,他说这种气味令他过敏,以前他的车子里只有馥郁的玫瑰香水味。薰衣草却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香气。我闻到这样的香,便知道他还记得和在乎我的爱好,他也许真的还想挽回这段感情。
他现在为了我如此注意细节,我有点感激。
“我们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他开场白。
“是。”我找不出话来说。
“我现在……常常想到你。”他看看我。
我看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无言以对。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是有些坏毛病,也有些习惯很不好。我常常忘记考虑你的想法和感受,常常只记得自己的生意。我让你失望了。”
“建峰,我并没有失望。”我轻轻说,“感情这回事,没有希望和失望,只有合适与不合适。”
“我曾经以为你必定会嫁给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大男子主义的盲目自信在作怪。我曾经想,如果娶到你,就等于娶到了贤妻良母的典型。”他声音很轻,如同在自言自语。顿了顿,他又转头看着我,“单伊,你一贯安静文雅,有自己的个性,又没有一般女人的做作和幼稚,比同龄的女人更能给人安全感。谁娶到你都会很幸运。你内心安静,叫人放心。”
我愕然。他以往从没在我跟前讲过我一句优点,现在却讲得如此直白。
“原来我还有这么多优点。”
他笑,“也许我早该跟你说这些话。”
“但我们终究还是只能做朋友。我与你的事,是两厢情愿,一厢是你,一厢是我的父母。”
他深深吁出一口气,“今天我跟你讲这番话,是放下了我一贯的骄傲。只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我等你回头。”
我知道他说出刚才的那番话,是低头弯腰才得以开口。这对于他的个性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他说“等你回头”,男人对女人说“等你回头”,通常能使女人的一颗心瘫软如泥。但是我的心已经太刻板。
“建峰,何必为我浪费时间呢。”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感谢你今天能听我的这番话。你愿意回去好好想一想,我也满足了。”他的三言两语,何其低姿态。
我正要开口,他立刻又说,“你不用多说,回去想想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不用太拘泥太勉强。但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我没有再说话,只默默坐了几分钟便下了车。他坚持要送我回家,我谢绝。如果两个人这样默然相对一个小时,实在尴尬。
今天的建峰变了,短短两个星期他的火气和骄傲似乎都没了。我再也不怀疑他想娶我为妻的诚意,一个向来自尊的男人愿意放下全部的自尊,已经是真情实意。有一个为自己放下自尊的男人,身为女人应该满足也应该心软。但是这一刻的海誓山盟能不能保证天长地久?我仍然不信。
任何人或事,一旦不爱,便难以相信。
我一个人走到街边等车,听到身后有人按车喇叭。我回过头去,并不是建峰。是另一辆车子,很眼熟。
又是他。我欠他的,所以清楚他迟早要来讨债。
“单伊。”何白打开车门走出来。
“你好。”
“我可以载你一程。”
“谢谢,不用麻烦。”我推辞。
他微微笑,“还记不记得上次我和你提过的交易?”
“当然记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上车再说吧。”他帮我打开车门。我只好坐进去。
他打开音响,开始播放一首曲子,大概是一首情歌,不知是用哪国语言唱的。他开得很慢,并不说话,我便也省得开口。
“有没有喜欢的歌手?”他问。
“我从不留意。”
“你喜欢文艺片和爵士乐,喜欢听老头子King Cole。”
我诧异,“你怎么知道?”
“虽然对你的文章不感兴趣,但多少还是看了一些。”
“谢谢。”
他继续说,“不过,其中有一些足够酸腐,足够无病呻吟。但仍然有很多喜欢酸腐和喜欢无病呻吟的男女爱看。”他看我一眼,眼光竟然出奇真诚。
我气结。大概我上辈子和上上辈子欠他无数,所以现在每逢见面,他必然要挖苦我。
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下去,“足够寂寞和足够自我的女人,通常喜欢写那种文章。但我还是喜欢你泼辣一些。不过,你偶尔写点愤世嫉俗的文字,也算是有点趣味。”
“这位先生,”我愤怒,“世上最讨厌的事情不是知恩不报,而是施了恩惠就自觉伟大,处处居高临下,处处看扁别人。”
他攒眉,“我什么时候看扁过人?我一直只说你有趣。世上漂亮的女人很多,但有趣的女人,我只见过你一个。”
“大概女人在你眼里都是玩物。”
“怎么说呢,”他竟然笑起来,“我最喜欢你这一点,性情泼辣火爆又足够理智。”
“我朋友也说我是就是这种火栗子性格。不像有些人悠然看南山,明明深知阴晴雨雪,却见不得别人扑腾两下,还骂人是无病呻吟。”我平和地说。
“跟你讲话实在有趣。”何白一直微笑。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不打算一直待在他车子里听他挖苦。
“我朋友画漫画,想请你帮忙配写文字。”他终于提到正事。
“给漫画配字,我还没有试过。”
“报酬丰厚。”
“我愿意写。但是不要报酬。”我得还他人情。
“会有合同,报酬是一定的。”
我摇头,“报酬不用。我免费帮忙。毕竟你帮我们买回了底片。”
“那么,有没有空闲一起吃晚餐?”他问。
“对不起,我还有事。”
他似有些失望,只说,“下次有机会再请你吃蟹黄粥。”
我微怔,他知道蟹黄粥是我最爱。“谢谢,下次我请你。”只是客套话。
他笑了,“好,算你欠我一顿。”
“就在这里停车,我快到家了。”
“我记得你的公寓还有好几站路。”他转头对我一笑。原来他对我早就了如指掌:生辰八字、住址、年龄、喜好。我该知道,他神通广大。
于是只好继续坐在他车里。好容易到了公寓楼下,我忙不迭打开车门出去。
“你不习惯和人告别吗?”他叫住我。
我顿住,于是转身道,“祝你升官发财。再见。”
我听到他轻轻吁出一口气。
回到公寓,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泡面。吃到一半胃口全无,只好倒掉。自从巧姐搬走以后,我就时常用泡面打发自己。一个人的日子,还讲究什么高质量生活呢,总归是填饱肚子就算数。聚餐和逛街购物都变得无趣之极。
巧姐来按门铃的时候,我正在卧房敲键盘赶稿。听到门铃声,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竟然已经午夜两点多钟。打开门一看,是巧姐。
“凌晨的飞机,车子路过这里,没想到你房间里灯还亮着,就上来看看。”巧姐走进来,大力拥抱我。
我被拥得不透气。“呵,又不是生离死别。”
她放开我,仔细端详我的脸,眼神里带些恐吓,“单伊,你面色发黄,脸泛油光。再这样熬夜又不注意护理,小心很快就变成黄脸婆!”
我拿手背擦了擦脸颊,果真油光可鉴。二十七岁的单伊已经没有多少青春可以熬了,我是破罐子破摔。
“没办法,投资方催稿催得急。”我叹。
“你一向可歌可泣。”巧姐竖了竖拇指。
我给巧姐看我写的分集剧情。她赞道,“不错,沧桑又诙谐,是单伊的风格。”
但那几集正是我想要删掉的剧情,过于拖沓而显做作,只随了市场大流没有特色,亏得巧姐还说不错。我于是自嘲,“巧姐你揶揄人,也要诚实一些。这几集,简直就是宝哥儿的儿时营生。”
“自己看自己一团沙子,旁人看自己可能是一团金子。”她一向会说话。
我笑笑,起身去给她泡了一壶咖啡,倒来两杯。
巧姐接过咖啡杯,轻轻叹气,“为了写剧本,你这样废寝忘食彻夜不眠,甚至拿泡面充饥,拿咖啡提神,天长人瘦,可见枪手也不是好做的。”
“你知道这种天长人瘦的活儿,每天有多少人想揽却揽不到?”我实话实说。要知道,现而今有机会流血流汗才是幸运。
何必说自己为了什么事费多少心血,多么废寝忘食呕心沥血?要做成一件事,这些都是最理所应当的。所以不该抱怨,也不该叫累,那是怀春期少女做的事情。她们还年轻,以为一切事情可以像想象中的那样烂漫飘逸。她们做做梦不会叫人觉得幼稚。而我们只有现实。
“单伊,嫁给于建峰多好,那样的话,你就不用像这样拼命了。你也不想想,多少女人想嫁他。”巧姐仍旧为我惋惜。
我撇撇嘴,没有接话。
巧姐一边看我的剧情大纲,一边唠叨,“你果真是越来越愤世嫉俗。女一号男一号双双殉情,在你笔下根本没有人走运。最毒妇人心哪!”她觑我一眼。
“人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大口喝咖啡。
巧姐翻翻白眼,“我的天!”她再也不和我谈论剧本。
我自知已经心理老态得厉害。但是写故事的人,必然面对生命的复杂和脆弱,面对现世更深层的物质和尘埃,所以心比常人容易老。我不介意。这样的老法,倒有些浪漫。
“巧姐,你没有和老公一起?”我记得问。新婚女人总不至于丢下丈夫一个人飞去东京。
“他乘后天的飞机。”
“你曾说要时刻把男人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全。”我打笑她。
她笑,“女人何苦监视男人?如果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难免魅力大减。”
很是。世事无常。巧姐还是巧姐,从来不会令自己彻底沦为男人臂弯里的小女人。这一点我佩服她。
很多人指望一直婚书可以天长地久,配偶常在身边就不会生出异心。
不是的。
凌晨的时候,我送巧姐下楼。这位美容大王还不忘叮嘱我要注意保养身材和皮肤。她拍拍我的肩膀,说,“祝你嫁个金龟婿。到时候别忘记第一时间告诉我。”
“如果真能嫁得豪门金龟婿,你到时候在报纸网络上就能看见。”
我送巧姐搭上计程车后,才转身往回走。已经困了。
朦胧的天光里,我注意到刚才空旷的楼下停着一部车子,似曾相识的感觉。车里亮着灯,似乎有烟雾缭绕。有谁会在这样的时分,坐在车子里抽烟?
等我走近些,才发现车里的人影,寂寞样地坐在烟雾里。我隔了几米开外的距离,几乎能看清他的侧脸。那样的轮廓和神情,仿佛一棵沉默的树。在他转头的一霎那,我顿时感到自己的心脏猛烈收缩一下,于是赶紧闪进楼道里。
我不敢确定他有没有看到我。但他竟然不声不响坐在那辆车子里,在凌晨时分,我的公寓楼下。他显然不是在等待谁,但又带着某种期望。只有带着期望,才能在小街的旧公寓楼前,在车子里默默枯坐到天明。
也许他亦看见了我,但是我们不能彼此深陷。感情经不起冒险和赌博。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墙。围城的高墙。
我匆匆上楼,胡乱梳洗一番,倒头就睡,但哪里还有困意?眼前尽是那双深邃的眸子。我看见他,他并没有看见我。这一霎那,我知道他心里存着一个我。我们是爱的。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足够平静,一旦再次遇见,我还是心如潮涌。没用的单伊。
客厅的挂钟敲响六点的时候,我听到楼下车子离去的声音。我起床扯开窗帘,只看到那辆车子缓缓变小,然后消失在拐角。
再次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勉强睡了。做了梦,梦里有一个人。
我知道,此生我也许再也抹不去这个人。但我只把他藏在心里和梦里。够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