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拼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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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复来，主廊坍塌。
小笙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被压在椴木横梁下，这种木材气味强烈，略带腥臭，抗腐性还很差，在书院有明文规定，不能用它做房屋建造，但它有唯一的好处，就是价廉。
笙笙尝试将胳膊从狭窄的空隙里抽回来，瞬间剧痛袭上腰椎，她的脊柱刚被落下的榫卯砸到，钻心撕裂的痛，令她呼吸都感到困难。
四周空间逼仄，漆黑一片，恐惧陡然升腾。
她知道自己被埋了，还有韩誊。
小笙喊他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对方的回应。
他吃力道：“我没事。”
窸窸窣窣间，韩誊动了动身体，躺在已经碎裂的地砖上大喘气。
身上乱七八糟压的都是断木和碎屑，他的情况比小笙要好一点，“人”字型的檐顶大片落下来的时候正好盖住他，实际上，为他支撑起来一个可活动的空间。
但不幸的是，最粗、最长、最宽的那条四椽栿，不偏不倚斜着卡住韩誊的左腿，栿的上端还撑着其他断木，这种奇怪的平衡令他暂时还是安全的，但稍有异动，空间格局重新被打乱，底下的人一定会被压实。
更加不幸的是，第二轮余震来了。
他们二人被迫贴着地面，那种山河震动，龙腾呼啸的震感变得千百倍强烈，直击心灵。小笙害怕极了，无法自控发出低低的哭噎声。
韩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慰她：“别害怕，我在呢。”
小笙保证，这是她和韩誊相识这么多年以来，听到他说话最温柔的一次，但小笙不知道的是，韩誊并不是怕，只是听到她哭，他都快急疯，动又动不了，活不活得下来也不知道，只能出声安慰她，让她感到心安依靠些。
他们大概有三臂之距，且小笙所处的位置要比他高一些，大概是在廊檐外的草地。
地震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房屋倒塌对生命的一击致命，而是地面沦陷，那样不啻与活吞生灵。
村落外的日潭与月潭就是最好的例子，满满当当的水凭空消失，潭底出现一条巨大裂缝，土壤翻动，山石搅拌，瞬间又合拢。就像大地口渴了张开嘴喝了两潭水，树木石头，甚至鸡鸭鱼鹅，都被翻起的泥土压下去，最后葬身地潭。
外祖父身心悲恸，望着眼前摇摇晃晃的房屋，想到韩誊还生死未卜，他是什么也顾不上了，仰天长喊：“喻公若在，何至于此啊！”
喻郎顾不上逃命，羞愧地跪地大哭，自己先祖造就的屋舍，确实牢固无比，只可惜父亲与自己双双志在金银，都并未继承这门手艺，不成想昔日一主廊，今日竟要了世孙公子的性命！
他悔之晚矣！
外祖父抻着脖子大呼孙儿名字，要往院子里去寻韩誊，喻郎吓得连滚带爬站起来去阻止。
而院内的废墟下，韩誊明显感受到地面在向下塌陷，断木嘎吱嘎吱的碰撞声，此刻像极了一道道催命铃。他的左边小腿被拉进土里，那根横木四椽栿也逐渐下沉，实实在在压在他的腿上。
廊檐砸下来的核心部分不在小笙的这里，她自救的机会还是有的，韩誊也发现了这一点。
他道：“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小笙哭噎：“我没有，你受伤了吗。”
韩誊笑了笑，那就好，他道：“我也没有，不过你好像比我更靠近外面。”
小笙：“嗯，你坚持一下。”
韩誊：“如果你出去了，会救我的，对吧。”
小笙乍然联想到了什么，但是下一瞬，韩誊就咬了咬牙，曲起右腿，猛地踹向那根四椽栿——
笙笙不是不能逃生，是四椽栿的底端也卡住她那边的支撑，韩誊要是踹动这根横梁，就能让笙笙身上的断木往西倾倒，这样她活下来的几率能翻倍。
但遗憾的是，西面正是他所在的位置。
小笙也意识到韩誊这是将唯一的逃生机会留给了她，惊道：“韩誊你不要踹了，没有那根大木卡住，你会被埋在地底！”
韩誊喘着粗气，道：“我们之间，能活一个算一个，很显然，你活着的几率更大。”
他铆足了劲儿，找到平衡点，一脚将椽栿踹动。
“砰——”
小笙立刻感受到自己四周的木头在松动，空间好像变得宽敞，新鲜的空气不断涌入，她使出所有力气，撑开侧上方的斗拱，拼命往外爬，地面被震得凹凸不平，她跌跌撞撞站起来，看着西面比人还高的一堆废墟，感到心惊肉跳。
“韩誊！”
然而并无回应。
地面还在往下凹陷！
外祖父颤巍赶来，见到灰头土脸刚刚死里逃生的小笙，急切道：“阿漾他人呢。”
小笙指向那堆废墟。
仆从搀扶着老人家，擦擦泪，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药丸喂给他。外祖父推开仆人的手臂，悲愤道：“去找人，找人来，给我挖！”
小笙：“阿爷您先出去，我们这就去找人。”
外祖父悲痛得捶胸顿足：“天啊，你已夺走我的孙儿一次，你到底还想夺几次！来人，看着干什么，挖啊，把阿漾给我挖出来!”
喻郎醺红的脸此时变得青白不接，忙呼仆唤奴来救人。
小笙跑向废墟，从最上面捡起，将木头一根一根抽走，此时四下漆黑，火把也没有来，村落四周都是哭声，地动还在持续，时不时就有余震发生。
小笙清楚地知道，每地动一次，韩誊的生机就少一线。
压积在上面的主廊木头不算什么，可地底在陷落啊！
直到豆大的水珠从天而降，砸在小笙炽热的后颈，就像一把钢刀扎进她的身体，有人仓惶喊道：“下雨了！这是下雨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震后下雨就如同雪上加霜，噩耗接踵而至，小笙心中无限悲凉。她不敢停，双手机械搬运，只要她够快，一定就都还来得及，韩誊也一定能等着他们救他出来。
小笙脑子飞快计算，如果不会发生山体滑坡，如果没有地面裂缝，如果没有下雨，那韩誊存活的概率至少有九成。现在一点点排出这些致命因素，至少喻府的宅子离山坡有一定距离，现在地面也没有再大肆振动，而且雨也不算大，无法在短时间形成水洼。
有人匆匆给老祖父找来一柄伞，院子内也足足地燃起火把，喻郎哭道：“院子外的凉亭备置了褥炕与热酒，阿翁，先去那歇一歇，恐您身子熬不住啊。”
祖父：“我哪儿都不去，没看见阿漾我是不会走的，你，立刻写信给谢宅，命他们快马加鞭过来救人，务必带上华老！”
喻郎：“不消阿翁嘱咐，已飞鸽传书，快则半个时辰内，必到。”
此时，已有三四个人加入刨人队伍，但雨越下越大，所有人浑身都湿透，那些木头吃饱了雨水，变得也越来越沉。明明只是一个主廊，就算全部清理完，也就是一个人大半日的劳作量，但现在情况有点复杂。
这些乱七八糟的断木底下，还埋着一个活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谢公的亲外孙!
他们不敢懈怠，半个时辰后断木堆积被挖完，可是那碎裂的地面，并无韩誊的身影。
外祖父：“阿漾呢，他人在何处啊！”
小笙嗓子都在发颤：“朝地下挖，他一定在地下！”
外祖父登时惊厥，吐出血来。
所有人疯了一样挖掘，从土里把韩誊扒出来那一刻，他脸色已经槁白，人陷入深度昏迷，毫无生气。雨水冲刷韩誊的身体，混着鲜红的血，他的小腿被断木贯穿了，血几乎将附近的土壤染红。
毕竟当韩誊用力踹开那根四椽栿的时候，塌落的断木就扎穿了他的小腿，只是他强忍着痛意，先让小笙逃出去。
这场地动，一共带走日月潭村四个百姓的性命，其中有三个是被砸死的，一个掉进陷坑。还有半条是韩誊的。
华圣子是外祖父多年好友，京都瘟疫那年，他就救过韩誊的命，今天又是一次。天亮将病人带回谢宅。
在这场地动中，谢宅受损不大，毕竟在起建之初，防震防涝就是阿翁最先考虑的问题，房子不一定要奢广但一定要牢固。
韩誊小腿被木头扎穿，所幸没有伤到骨头。但他被湿土掩埋，有窒息淤气之状，现在只能行针救人。
他昏迷的前两天，连药都喂不进去，小笙守在榻边不吃不喝，实际上她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脑子里有一根很紧张的弦绷着，太累了稍稍打个盹儿，又很快被惊醒，在噩梦中她仿佛还被关在一个盒子里。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摸韩誊的脉搏，指腹感受到那里还在跳动，才松口气。
韩誊今天已经不发烧了，呼吸也渐平稳，为他小腿换药的时候，他会有感知，疼得眉端皱起。小笙用湿润的帕子擦掉他额头上的汗，手指轻轻抚慰他的眉头，弯腰下去，用自己的额碰碰他的，体温正常。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醒。”她坐在榻边，为他打着扇。
傍晚日落，小笙在隔壁花厅吃饭，韩誊在屋子里咳嗽了一声，她立刻警觉，放下筷子“哒哒”跑到屋子里看他，可他并没有醒，心中的失落就如浪潮，盖过一切情绪。
她坐在榻边，默默落泪。
“韩誊，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不然。”
我一定会内疚终身。
除了血亲，在天灾面前，愿意把唯一生机留给她的人，这个世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即便有那样品格高尚的人，缘分也一定没有那样深厚，即便缘分有那样深厚，也会再三思索，挣扎，权衡……再也不会有像韩誊这样，毫不犹豫放弃自己的性命来保全她。
小笙忍不住哭道：“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有时候夜里做梦惊醒，想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你，有时候我感觉你离我很近，近到能一起喝茶吃饭，有时候我又觉得我们其实隔得很远，就像太阳底下的水，悄无声息的蒸腾，消失，一点痕迹都留不下。韩誊，你醒过来好不好，就当是为了我……”
否则，在这个世界还会在意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有没有走丢的人，就再也没有了。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拼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