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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究是图 ...


  •   鲁僖公六年八月,鲁国国君姬申与齐国即墨公主订立婚约。根据当时的礼制,公室婚姻应履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币、请期、亲迎的程序,称为“六礼”。其中“亲迎”之礼指新郎在傧相陪伴下亲自前往女家迎娶新娘,可是对于新郎是一国之君的情况,只能从权由男傧相代替新郎前往。而这个充当男傧相的鲁国使臣,便是展季。
      这是展季仕宦生涯中的第一项任务。过去的五年中,他不过是鲁国国库秋廪中一个小小的廪守,就算有人因为他出色的才名向鲁僖公推荐他做官,也被上卿臧文仲以“迂直难驯”的理由拒绝了。直到一个月前,展季因为当面指斥臧文仲祭祀海鸟祈福免灾的愚蠢做法,才得到了鲁僖公姬申的重视。
      “原来你的志向,是成为掌管鲁国律法的士师啊。”鲁国的国君看着一向老谋深算的臧文仲被这个年轻人驳得哑口无言,饶有兴趣地对展季道,“只要你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寡人就任命你做士师。”
      展季证明了这一点。当鲁国的迎亲队伍抵达齐国都城临淄后,他的学识与风度很快博得了齐孝公姜昭的赏识。堂堂的齐国国君甚至和旁人一样,用“季子”二字来尊称这位年轻的使臣。
      “寡人这个妹妹从小娇生惯养,还望季子转达鲁国国君,请他多多怜爱。”临行之前,姜昭抹着眼泪叮嘱展季。
      展季知道自齐桓公姜小白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了争夺君位斗得你死我活,因此对于齐孝公姜昭而言,即墨公主几乎寄托了他全部的亲情,当下郑重地点了点头:“国君放心,公主此去便是我鲁国的君夫人,展季这一路上定会尽心服侍。”
      由于齐国赠送了一百五十名奴隶作为公主的陪嫁,展季带领的迎亲队伍在回转时足足扩大了一倍有余。展季手持挂着白牦的节杖,带着随侍的奴隶乐土走在队伍最前面,而即墨公主的马车则被众多侍卫和奴隶簇拥在队伍的中心。
      走了一会,即墨公主身边的侍女便前来求见展季,说是公主旅途无聊,希望有人能给她解说沿途风物。
      展季四下望望,知道这个请求唯有自己才能办到,便催马走到即墨公主所乘的马车旁,隔着车帘道:“公主想听什么,臣必定知无不言。”
      “随便说说什么就好,坐这么久的车都快把人闷死了。”一个娇慵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清脆悦耳,如同玉璜相击。齐国姜氏的女子向来以高挑美貌闻名天下,展季虽然不曾见过即墨公主的模样,单从这声音就听出了这个尊贵少女的活泼天性。
      “是。”展季应了一声,微笑道,“那臣就从鲁国立国的传说开始讲起吧。从前有一个美丽纯洁的少女,叫做姜嫄,有一天她在郊外游玩,看到一个巨大的脚印,足足有一丈长短。姜嫄好奇心起,迈步踏上了这个大脚印,于是身体就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后来呢?”车厢里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
      “后来姜嫄回到家中,惊讶地发现自己就此有了身孕。”展季不慌不忙地接着说下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因为害怕被人讥笑未婚生子,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树林里,没想到虎豹不仅没有伤害婴儿,还自动护卫在他的身边。于是姜嫄把孩子扔进了河水里,游鱼便成群结队地把孩子托出了水面。姜嫄于是知道这个孩子是天帝之子,有神灵佑护,终于把他抱回去抚养,给他取名字叫做‘弃’。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司掌了人间百谷,教授百姓种植黍稻,深受爱戴,终于成了天下之主,名号‘后稷’,他就是鲁国公室姬姓的始祖……”
      一路上,他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说着,车帘里的影子也听得入了神,再也不曾抱怨路途的单调辛苦。甚至在一个黄昏,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好奇,不顾侍女的阻拦,悄悄将车厢的窗帘掀开了一丝缝隙。
      她看到了马上的那个人。他迎着落日,端坐在马上,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他的面容落在日光里,有些模糊,虽然看不清眉眼,却让她体会到像他声音一样的温和淡然,仿佛一泓山涧的泉水,细流无声,却深深地沁入了她的心田。
      感觉到车厢内的动静,原本还在讲故事的展季回过了头,却蓦地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眼眸。当他意识到这便是即墨公主时,立时窘迫地住了口,而车帘里的人更是低低地“呀”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放下车帘,只觉一颗心就如同那车帘一样,晃晃荡荡不能平静。

      这天,他们来到了泰山脚下的山谷中,鲁国都城已在不远。
      “泰山是齐鲁两国的分界,也是天下景仰的神圣之地。”虽然连日的风尘让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展季仍然尽职地为即墨公主解说道,“我们鲁国有诗歌描述祖国的疆界:‘泰山岩岩,鲁邦所詹……’”
      “季子小心!”展季正言谈娓娓,冷不防一旁服侍的奴隶乐土迸出一声大叫。展季辨出风声不对,下意识地伏倒在马背上,堪堪躲过了一枝飞来的羽箭。与此同时,山道两旁嶙峋的岩石后,突然冒出了无数人影,迅疾的羽箭如同冰雹一样向着迎亲队伍当头射下。
      一抹难以置信的失望情绪从展季眼中闪过,然而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在马背上重新坐直,前趋几步守在即墨公主马车之前,大声号令手下的护卫列队迎敌。
      护卫们手中的盾牌组成了坚实的铁墙,将飞向即墨公主马车的箭矢纷纷抵挡在外。然而负责搬运财物箱笼的奴隶们就只能暴露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不多时便纷纷中箭,山谷中顿时哀号一片。
      “放下东西躲到盾牌后,赦你们无罪!”展季眼看手无寸铁的奴隶们死伤甚众,而敌人装束杂乱,多半便是盘踞在泰山附近的强盗,当即朝乱作一团的奴隶们喊道。
      装载着陪嫁珠宝布帛的箱子被弃置了一地,正好阻拦在冲下山谷的盗匪们身前。眼看他们果然停下了射箭,转而开始分出一些人手聚敛财物,展季果断地朝周围的人下令:“全力冲出山谷,莫要回头!”
      马匹受到骑者大力的鞭挞,终于克服了恐惧开始加速狂奔,死里逃生的奴隶们也发一声喊,齐齐跟随在马匹后面往谷外冲去。
      即墨公主乘坐的马车宽大华贵,平日走在官道上舒适便捷,然而在这狭窄的山谷中奔跑起来,就显得越发笨拙。一旁卫护的展季只好控制下马匹的速度,紧紧追随在马车之后,用自己的后背截断了盗匪们的射程。如果这些强盗真的是那个人的手下,他们应该会投鼠忌器吧。展季模模糊糊地想着,策马跳过那些狰狞的石块,心中仿佛被揪住了一般窒息。
      他的孤注一掷起到了效用,后面果然再没有箭只追来。眼看着即将跑出这逼仄的险地,一直跌跌撞撞在山石间奔跑的马车忽然一阵剧烈的颤抖,猛地倾倒,将乘坐在里面的即墨公主猝不及防地摔了出来——竟然是有人四箭连发,几乎在同时射穿了拉车的四匹骏马的脖子,让整驾马车在一瞬间失去了控制。
      女子的惊叫声中,展季本能地飞身跃下马背,想要接住那抹窈窕的身影。然而有人比他出手更快,在即墨公主兀自身在半空之时,就如同雄鹰一般从山巅翱翔而下,一把将惊惶失措的少女搂在怀中,重新朝山顶掠去。
      展季看清楚了那个射杀奔马劫走公主的人,脑中顿时一阵轰鸣。追随在他身侧的乐土仿佛听到季子口中吐出一个名字,然而尚不等他分辨出那两个字的读音,展季已经手持节杖大步追出。
      乐土原本只是秋廪里搬运粮食的奴隶,蒙展季搭救收在身边传授功夫,心中对展季满是感激,当即想也不想地跟了过去。然而泰山山脉遍布巉岩,这片山谷的两旁更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陡峭得连采药人都要身系结绳才敢小心攀援。乐土只爬得两步便从山壁上徒劳地滑落,双手也划得鲜血淋漓,只好退开几步,焦急地往上望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劫走公主的黑衣人,他的足尖轻轻点在山壁上,仿佛苍鹰一般在光滑的悬崖上掠过,转眼间便消失在崖顶茂密的树丛中。那轻捷巧妙的身法让初窥武功堂奥的乐土禁不住喝了一声彩,羡慕得有些目眩神迷。然而等他回过神来看到展季,却立刻屏住呼吸再不敢出声。
      此时的展季,就像一枚悬挂在半空的旗帜,全身的力量都挂在他手中所持的节杖之上。那节杖不断地点在悬崖的石缝中,宛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展季目光死死盯住头顶的悬崖,寻找下一个节杖的落点,紧紧咬着牙不敢泄了那一口真气。他的身体不断借助节杖的支撑纵起,每一个起落都丝毫不敢停滞,好几次几乎被凛冽的山风吹得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他的动作比起那个劫掠公主之人无疑笨拙了许多,而且只要无法将节杖牢牢抵住崖壁,下一刻便是摔落在山脚粉身碎骨。
      终于,几乎是扑上了崖顶,展季踉跄着想要用节杖撑住身体,节杖却已应声而断。他跪在地上,苦笑着吐出口中的沙土,将断作两截的节杖抛在一边。
      “哥哥,你何苦要追上来呢?”山顶的树丛中,一个声音满是不解,“我若真要躲开你,你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我。”
      “分内之职而已。”展季爬起身,没有看一眼叉开腿坐在山石上的强盗头子,却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向坐在地上的女子施礼,“臣让公主受惊了,还望公主恕罪。”
      “不怪你。”即墨公主抬起头来看着展季,晶莹的眼眸因为惊吓还残留着水气,白皙的面颊也被山风吹出了两片酡红。
      “公主放心,臣定会保住公主的安全。”展季低下头,避开了即墨公主打量的目光。虽然一路同行交谈了数日,这次却是他第一次看清楚即墨公主的模样。那样秀美却不失雍容的风姿,果然当得起姜氏宗族女子传播于天下的艳名。
      “行了行了,这里就我们三个人,那些唧唧歪歪的礼节就省了吧。”强盗头子盗跖从山石上跳下来,走到悬崖边看了看匆忙往曲阜奔逃的迎亲车仗,口中嘟囔道。
      “展雄,你究竟要做什么?”展季伸手扶住一株崖顶野生的松树,看着弟弟毫不设防的背影,恼怒地问。
      “我?我等曲阜知道了消息,派人来救你们啊。”展雄嘻嘻一笑,“臧文仲抓了我十几个兄弟,如果用未来的国君夫人做交换,他想必不得不同意。哥哥,我知道你又想教训我——”眼看展季就要开口,展雄收敛了笑容,缓慢而又郑重地道,“是鲁国君臣逼得我没了别的法子,我身为兄弟们的首领,责任重大,你那些道德大义对我没用的。”
      “对你当然没用,你从小何曾听过我的话?”展季冷冷地答了一句,背倚着松树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再不把展雄的言行放在心上。
      展雄等了一会,见展季果然置身事外,坐姿也一动不动,倒像是睡着了一般,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眼见时辰还不足以让鲁国朝廷的使者赶来,他百无聊赖地在崖顶上转了转,又走回踞坐的山石边,变戏法一般从腰侧掏出一个酒葫芦,张口就往嘴里灌。
      “且慢!”有人清清脆脆地喝止了他,“我也要喝酒。”
      展雄蓦地顿住了,他缓缓放下口边的葫芦,难以置信地转过头:“你?”
      “是我。”即墨公主瞪大眼睛看着展雄,“怎么,不可以?”
      “好啊。”展雄刚想伸手把葫芦递过去,又赶紧收回来捂在怀里,“等我喝够了,剩下的再给你。”
      “展季是你哥哥,却是我的臣子,所以我是你的尊上,这酒当然该我先喝。”即墨公主紧紧盯着展雄,不依不饶。
      “你羞也不羞,还没有嫁到鲁国呢,我哥哥怎么就成了你的臣子了?莫不是裙下之臣吧?”展雄哈哈笑道。
      即墨公主万料不到这个武艺惊人的强盗头子居然也牙尖嘴利,一下子就抓住了她话中的把柄,当即羞得面红耳赤,啐了一口道:“想不到哥哥那般智勇仁义,弟弟却这般无赖下作,亏你还是鲁国公室之后呢,也不怕辱没了祖宗。”
      展雄本就等得无趣,巴不得找点事情打发时间,此刻见这个娇滴滴的公主居然和自己抬上了杠,不觉大是有趣。他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有对哥哥展季心存一丝忌惮,偏偏展季只是坐着不作声,展雄便越发口若悬河起来:“你眼光狭隘,只看见我哥哥那种道貌岸然的是圣贤,却不知我这个做强盗的才是真正的圣贤呢。”
      “哦,这个说法倒是有趣。”即墨公主往展雄的方向凑了凑,眼中发出亮晶晶的光,“为什么啊?”
      展雄得美人青睐,不觉心中大是得意,侃侃笑道:“凡是做了大盗的,没进门就揣度得出屋里的财宝,这是‘圣’,率先动手,这是‘勇’,最后撤退,这是‘义’,知道能不能成功,这是‘智’,给兄弟们分赃均匀,这是‘仁’。如果这五德中缺少一样,可做不了我这样成功的强盗呢……哎呀,你做什么?”
      “没什么,看你太得意忘形,用簪子扎了你一下而已。”即墨公主学着展雄的模样,笑嘻嘻地说。
      展雄蓦地跳起来,迅速掐住了左手背上的小小红点,止住血脉上行,却依然觉察得出隐约的刺痛沿着手背向上延伸。他一向自诩反应敏捷,武功高强,此番却失算在这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手里,不由大怒,反手就想去掐即墨公主的脖子。
      “展雄住手!”弟弟惊叫的时候,展季就已本能地睁开了眼睛。此刻他觉察出展雄目中的凶光,连忙大喝了一声。
      “用这个抹上就没事了。”即墨公主不失时机地掏出一个小玉瓶扔给展雄,虽然被刚才一瞬间的变故吓得心里砰砰乱跳,面上仍旧勉力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情,“别紧张,不过是一点蜂毒,不擦药也会好的。我以前在齐国的时候,常常用这一手捉弄讨厌的保姆。”
      展雄默默运了运气,手背上的肿痛果然渐渐消失,心中便相信了即墨公主所言不虚。他反手把小玉瓶抛回即墨公主身前,愠怒未消:“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以后别再做这种无聊的举动!”
      “我只是想证明,我可以做得到你不可思议的事情。”即墨公主挺直了腰,微微仰起头,不肯在高大的强盗头子面前输了气势。
      “那又如何?”展雄怒气冲冲地问。
      “所以我想给你出个主意,既可以保证你那十几个被俘兄弟的自由,又可不必冒与鲁国君臣谈判破裂的风险。”即墨公主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会,眼见强盗头子果然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方才继续说下去,“这个主意就是——我和你签订一个盟约。只要你放了我们,我答应到达曲阜后,想办法赦你手下兄弟出狱。”
      “你有这个本事?”展雄斜睨着眼睛道。
      “难道你不相信?”即墨公主将方才扎过展雄的簪子横咬在雪白的齿间,反手挽起散落的乌发,冲着展雄一笑,“在鲁国,总还是国君说了算吧。”
      展雄忽然也笑了。凭借即墨公主的美貌和手段,想要把中年丧妻的鲁僖公姬申抓在手里,他没有理由去质疑。“如果这次能够成功,我以后说不定还有别的事情要麻烦到君夫人呢。”强盗头子进一步地试探着,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一点承诺。
      “我也是的。”即墨公主笑语盈盈地回答展雄。下一刻,他们两人一同大笑起来。
      “好!”展雄扬起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喝了半壶,将它塞到即墨公主手中,“你把剩下的酒喝了,我们的盟约就成立!”
      即墨公主猛灌了一口酒,旋即被呛得大咳起来。然而她摆摆手止住展雄的嘲笑,闭着眼睛把剩下的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现在你可以放心地……走了吧。”即墨公主从脸到脖子都被烈酒烧成了绯红,她哈哈地笑着挥了挥衣袖,踉跄着站起来,“等鲁国的人马来了,我就说……就说是你哥哥把你打跑了,哈哈。”
      “好,这个功劳,算我送给哥哥了!”展雄笑着冲一旁的展季转过脸去,蓦地发现他从头至尾只是静静地靠着松树坐在地上,目光望着远方,根本不曾将自己和即墨公主的盟约放在眼中。他心里有些失落,故意大声唤道:“哥哥我走啦,你不送送我么?”
      “走吧。”展季低声而急促地吐出两个字,仿佛对这场闹剧有些不耐烦,连起身送别的意图都没有。
      展雄的表情冷下来,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身几个起落,消失在松树掩映下的悬崖尽头。
      “他终于走了。”即墨公主等待了一会,发现强盗头子果然已经离去,方才喘了几口气,坐在展季身边,“真是看不出你们是兄弟呢,他可比你长得高大强壮多啦,倒像是从小你的饭都被他吃掉了。”
      展季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
      “不过他再英俊威武,也始终比不上……你这些天陪着我说话解闷。齐国内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祥和,这么快乐。”
      听她这样说,展季心中一动,他一直认为像即墨公主这样的尊贵少女,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应该是又骄纵又单纯的,却不想国家动荡,也会影响到深宫中的她。这样看来,她刚才和展雄订约的勇气并非一时的意气胡闹,倒是动乱中培养出来的机警了。想到这里,他对面前的美丽女子,又添了一分敬重。
      即墨公主有些醉了,眼中盈盈的波光似乎要流淌出来,她直起身定定地看着展季,喃喃道,“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真好。我巴不得曲阜那边不要派人来,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待在这里……”
      “公主……”展季凝视着即墨公主,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如果再这样对望下去,他迟早要陷落进她漆黑流转的眼波中。于是他猛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可是,我们迟早要回去的。”
      “我叫莼,姜莼,记住了吗?”即墨公主在他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才不想嫁给你们那个又老又胖的国君,我想的是……”
      “公主,你醉了。”展季仍然别开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青筋来,语气却逐渐舒解下去,带着了然的绝望,“公主肩负着齐鲁两国的国运,臣对未来的国君夫人,永远只能如井底之蛙仰慕日月。”
      即墨公主姜莼脸上的红晕蓦地消散开去,即使带着三分酒意,她也被展季点醒了自己无法摆脱的使命。于是她不再多说什么,长叹一声靠在树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方才那些话是她这辈子借着酒胆第一次说出口,今后恐怕也再不会了。偏偏那个人,却是如此冷静自制。
      “好吧,就这样也不错。”良久,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既然我是你的君夫人,现在被强盗吓得手脚发软,你搀扶我起身不为过吧?”
      “恕臣难以从命。”展季仿佛动了动,却最终坐在原地,没有握住她伸出来的手。
      “你……”她终于感到万般委屈,咬着牙盯住他苍白淡漠的脸,泪水渐渐涌上来模糊了视线。
      “公主息怒。”他无奈地看着先前对展雄言笑自如,现在却被自己惹哭的女孩子,终于苦笑着道,“不是我不想扶你,实在是——我站不起来。”
      “你受伤了?”联想起他自上崖之后就坐在原地几乎不曾动弹言语,姜莼的酒意顿时吓得无影无踪,凑近了才发现他的嘴唇已被咬出深深的齿痕,冷汗把背心的衣衫都湿透了。
      “没有。”他拦着她急急想要检查的双手,宽慰地笑道,“只是方才上崖的时候用力过猛,扭到了腰,歇歇就好了。”
      姜莼听他说得轻松,稍微放下心来。她跪坐在展季身边,看着他对自己微笑,心中祈祷这一刻能凝固起来,消散处便是一生一世。
      夕阳西斜,马蹄声近,鲁国朝廷派来营救君夫人的人马赶来了。

      鲁僖公六年十月,鲁国国君姬申立齐国公主姜莼为夫人,大赦囚徒。宗室后裔展季因为护驾有功,擢升士师之职,执掌鲁国刑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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