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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真言最伤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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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夏夜给茹懿留下的印象是静且闷: 连虫鸣都听不见, 一切像是死了, 静得叫她发现自己的心跳这样恐怖, 而这小小地下室如此闷热, 出不了汗, 喊不出声, 流不下眼泪, 只觉空气黏腻迟滞, 封闭所有意识.仿佛窒息, 茹懿把手放在心口, 感觉它扑通扑通地挣扎.
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如果, 如果她还是躺在家里的那张床上;如果,如果她不曾来走这么一遭, 或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是怎么样一个疯狂的世界, 和怎么样一个疯狂的自己. 茹懿不明白.
十个小时以前, 她正站在何真言家的小区里面, 隔了重重的葡萄叶子抬头去看那楼的四层.蝉长长嘶鸣,一声声添了人的倦同心慌. 茹懿退一步,脚下是她的旅行袋, 索性坐下来, 背靠住荫凉的石架子, 渐渐阖上眼睛.
仿佛睡了很久, 又仿佛只是一瞬间, 她听见头顶青涩的葡萄窃窃私语,听见一树木芙蓉交头接耳, 还听见一把女声笑道: “真言快看, 葡萄架子下面有人, 是不是又来偷葡萄的?”
真言快看.
阳光太耀眼, 茹懿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是一片金光飞舞, 叫人晕眩.待她终于能看清东西, 看见的却只是心伤.
那是何真言的背影, 头发长到肩头, 只穿蓝色的运动背心,皮肤晒得黝黑, 一手扛一个女生在肩上, 一手锁好自行车: “又骗人是不是? 这次我可不会放你下来, 再闹看我等下怎么对付你.”
直到这背影头也不回地隐入楼道, 茹懿才松开拳头,把滚烫的脸贴住石柱, 一下一下, 粗糙的石子磨着皮肤火辣辣生疼, 她忍不住叫自己: 茹懿, 茹懿, 茹懿你快醒来啊.
这个梦太真实太奇突, 连心碎的声音都大得离奇, 她从来就没有准备过.
她居然什么都没有准备, 就这样来了.
只带了一颗心.
茹懿忽然紧张起来: 那颗心呢? 它去了哪里?怎么胸膛里空荡荡什么都不剩下? 怎么不见了呢? 她惶然四顾, 原来, 它真的是碎了, 晶莹剔透地散了一地, 有的落到那边的荷花池里, 有的被吹到脚旁的泥地上……
北国夏日天长, 家家户户都飘出饭菜香的时候, 天色才悄悄变幻, 殷红玫紫淌了一天一地,只有近处才隐隐带些矢车菊般的蓝. 茹懿伸出手去, 颊边却仍然干燥. 这城市太美丽太无情, 只碎了她的心,并不希罕她的眼泪.
如果现在,自己在家里, 晚饭会吃些什么呢?天这么热, 妈妈一定早早做好冬瓜扁尖汤,等放凉了吃, 丝瓜木耳炒鸡蛋也好, 或者有一碗咸鲞蒸肉饼,够拌一小碗饭, 接着捧半只冰西瓜用勺挖来吃.凉台上小小的太阳花收了花瓣, 夜来香却恰好醒来, 还有爸爸刚擦完的竹席也散发淡淡清香…….
不该来的.
她知道错了.
可惜总是太晚.
回程车票是五天以后,就这样昏昏忙忙奔着想念来了,却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她.
她又看见何真言出来, 搂着方才那个女生. 茹懿这次才看清楚, 那女生个头不高, 短短头发, 毫不起眼,唯一一双眼睛灵活神气, 映着微黑的皮肤说不出的慧黠趣致.旁人也许看不见, 这一刻, 茹懿发现她同她身边的何真言之间有太多默契太多相似, 两个人似乎生来就在一起, 一举一动一笑一嗔都无比自然好看.
原来,他从来就不曾真正和自己在一起过.
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第三者.
何真言的眼光无意识往茹懿这个方向扫过,又转头亲一下小鱼儿的脖子, 两人笑着去了,只留下茹懿在夜风里面渐渐手脚冰凉, 无所适从.
有人走过来: “是茹懿吗?”抬头时, 茹懿看见来人五官和何真言隐约相似, 一声 “何伯伯”脱口而出.
“是啊, 前两天还和你通过电话……”他凝神打量茹懿, 似是欣赏又如惋惜, “真言这孩子……他方才打电话回来说好像看见你, 他妈妈从窗口看了也说像他带回来照片上的女孩子……你今天刚到吧? 上去吃点东西.”
茹懿站起身, 慢慢摇头: “谢谢您, 不用. 我也该走了.”
“这么晚了, 一个人找地方住不安全. 对面就是我们单位的招待所, 我让他们给你找一间房, 你先住下再说.”
何真言爸爸想来在工作单位是个说得上话的人, 只签了个字就算办完手续, 那穿军装的服务员并没有要茹懿的证件和押金.
招待所的地下室狭小简陋, 公用浴室在走廊尽头, 茹懿全然不理会这些, 她只觉得静, 还有闷.
这样难熬, 一夜还是过去. 还是凌晨, 茹懿就起身漱洗, 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她走出去.
她不能叫自己被这寂静杀死.
这么早街上已经有人来人往, 清洁工人的大扫帚刷刷地划过来划过去, 马路白得刺眼. 茹懿在路边小摊前停下, 买一个煎饼果子吃.
何真言说的: “也只有你们南方人想出来夹油条吃, 以后你到北京来, 我带你去吃正宗的煎饼果子,加了薄脆的, 还有卤煮火烧羊蝎子,我妈包的茴香猪肉馅饺子……”
没有以后了. 茹懿掏出纸巾擦一擦嘴角的辣酱, 暗红的,犹如凝固的血渍.
她坐公车去天安门广场, 刚好赶上升旗. 风呼啦啦地吹过去, 带点凉. 是苍凉,更兼荒凉. 红的红,黄的黄, 绿的绿, 天空却自顾自只管现出鸽灰色,映得金水桥和城楼也没了颜色.
何真言说的: “我在北京长这么大, 也只看见过一次升旗仪式,还是那天晚上玩了通宵,大清早一群人骑车去看的. 有时候真的存了心要去看反而算不准点. 以后你到北京来, 我再带你去……”
没有以后了.
她不能去想以后,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从今往后, 都没有他, 都没有意义. 所有兑现不了的承诺, 所有没有明天的梦想, 就在这城市嘎然而止.
茹懿还是不明白: 一个人,必须要太专情还是太忘情,才能变成何真言这样.
她更不愿意去想从前,啊,这么快,一段叫她如此欢欣的感情变成了从前. 然而从前, 有没有过爱?何真言给她的, 有没有爱?
接下来的每一天, 茹懿早出晚归, 下意识地怕何真言去招待所找她, 更怕他不找她. 大太阳底下, 她走遍何真言向她提过的所有地方: 颐和园, 北塔, 前门,中关村,琉璃厂……她哭不出来, 昆明湖氤氲的雾气里, 白塔下接天的红莲前, 她把脸深深地埋进掌心, 止不住地想: 这里和那里, 何真言同小鱼儿一起来过, 可能刚离开,也可能是一年以前来过; 或者明天会来, 也许一年以后会再来.而她, 她却不会再来了.生命那么长,一些事情,经历一遍已经超过足够. 有些地方越美越叫人断肠,有些人越想念越让人心酸. 她最初的爱, 满满地捧在手心交出去, 却如水雾瞬间消散, 莲花无声委地, 掌心里面空空如也.
最后一个白天, 茹懿没有坐车, 揣着地图和一瓶水走了两个区, 兜兜转转,问了许多人, 终于找到一条幽僻的胡同.
胡同尽头, 遮天蔽日的浓荫掩映着黄色砖墙, 上面一块牌子: 北京X中.
正是暑假,学校里堆满水泥黄沙, 教学楼外面搭了脚手架, 翻新工程才完成一半. 茹懿穿花园,过操场, 上楼下楼,悄无声息.
四处都没有人,可是她隐约听见有人声喧哗:
“何真言, 你家小鱼儿这次比赛又拿第一, 你答应过的羊肉串可不能赖了.”
“小鱼儿, 快去看你老公踢球, 你不去, 他输了都有借口.”
这样嘈杂, 她也能清楚地辨认出何真言的声音:
“好啦, 昨天算我不好,这是我今天早上特地去买的豌豆黄, 不要生气了……等下放了学还要去陈骁家打牌, 你这么一张臭脸,不是让他们看笑话吗?来,笑一个......周末我们去香山好不好? 我再给你多拍些照片……”
茹懿捂住耳朵匆匆下楼, 在拐角处一犹疑,转错方向,从另一个门出了教学楼.
眼前是简陋的足球场,几圈煤渣铺就的跑道围起一片沙地, 一有风过便是满目尘沙. 茹懿怔怔地坐下来, 身旁有一棵大树, 她抬头去看树冠,又摸一摸树干. 原来,它一早就在这里, 看见他和她走在一起. 它都看见了, 那都是真的实在的,只有自己, 那样虚幻盲目的爱情, 其实什么都没有.
茹懿一直抬头一直抬头, 整个身体僵硬疼痛. 她不敢低头,眼泪会落在这里. 她不要她的眼泪落在这里,落在他和她的快乐里面. 她不敢呼吸, 空气里面都是他和她的从前,没有她. 她不敢动弹, 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 她也不要留下任何她来过的痕迹.
一年以后, 一部叫做东京爱情故事的日本电视剧风靡茹懿所在的城市. 当她看见莉香在小学校的柱子上刻下两个名字时, 终于泪流满面.
她不曾有莉香的勇敢, 不曾有她的灿烂笑颜, 甚至,不曾有一段干净美好的记忆.
那天晚上茹懿回到地下室, 何真言在里面等她.
她站在门边, 隔了这些日子的风尘去看他.恍惚间, 她有种错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站在他的面前, 然后他揉一揉她的头发: “又跑去哪里玩?脸都晒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