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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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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萧鹤在花厅设下宴席,为竹氏父女接风洗尘。钟素晴身子不便,难以相陪,只略敬了一杯酒,便即回房歇息。萧思平断臂之处早已接续妥当,虽说一时还动弹不得,但上了金创药后痛势减轻,不耐烦一个人在惜幽居坐地,跟父母讨了情,也到了席上来陪客。
竹瑶酒到杯干,谈笑风生,只是同女儿外甥说话。萧剑平对他父女都有亲近之意,竹蝶又是语笑如珠,一直逗着他讲话,二人都是少年心性,三言两语之间便已大是投机,一时倒将众人都冷落在一边。
钟氏兄弟先前见他们对师父姑母极不客气,已是心下暗愠,这时更见这三人目中无人,哪里还忍得下这口气去?酒过三巡,兄弟俩使个眼色,一齐站起身来,钟文斟了杯酒,走到竹瑶座旁,说道:“竹大叔远道而来,一路风尘劳顿,小侄且敬大叔一杯。”
竹瑶笑道:“好一张伶俐的嘴,倒不愧是萧兄的入室弟子。想我又算不得很老,怎么便叫起大叔来了?”说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钟文见他仰头喝酒,手臂疾伸,一记“横云断峰”,便向他腰间“章门穴”戳去,这一着是将“寒山剑法”中的招式化作点穴法使将出来,落手最是刁毒不过。他眼见竹瑶虽说是长辈,但言语行止,毫无长辈模样,更兼风清骨润,看去竟比寻常的妇人女子更觉姿容韶秀,料得其武艺有限,多半这一指便能将他点倒,博得大家哈哈一笑,也算为师父姑母出了这口恶气。
他这一指点出,正被竹瑶身子遮住,萧鹤看不到,萧剑平和竹蝶却正看得清楚,竹蝶只是一笑,自顾自拿过酒壶来倒酒,萧剑平却是一惊,一句“舅舅小心”冲到口边,便要叫将出来。
竹瑶却浑如不觉,饮毕将空杯放入钟文手里,笑道:“多谢。”钟文手指刚碰到他衫缘,陡觉指尖剧痛,如触火炭,甫欲缩回,手掌中已多了一个酒杯,也不知他是如何塞进来的。他惊怒之下,手掌力甩,便要将酒杯摔落。
竹瑶反转手掌,在他手背微微一托,说道:“钟贤侄,杯子拿稳着点,可别摔了!”钟文只觉手腕、手背上几处穴道同时一麻,一只手掌顿时酸软无力,竟是被他在一瞬之间,以快捷无伦的手法,将几处穴道尽皆封住。要知天山派的点穴功夫天下闻名,这一路“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指法讲究的便是轻灵秀美,如梦似幻,竹瑶这几指点出还只是轻轻一触,未出全力,不然的话,保管教钟文手足麻痹,两三个月之间不能行动,若非他本门中人出手,外人绝难解救。
竹蝶早斟了一杯酒过来,说道:“钟二哥这般多礼,实在当不起,我替爹爹还敬你一杯。”说着酒杯已直递过去。钟文右手动弹不得,左手却自无恙,眼见她将酒杯直送面前,似乎盛情难却,正要伸手去接,竹蝶手腕忽翻,连杯带酒往他脸上掷去,假作失手,惊呼一声:“啊哟!”
钟文急忙伸手,只觉面上一凉,酒水淋漓,酒杯是抄住了,杯中之酒却淋了一头一脸。竹蝶格格而笑,道:“钟二哥,你便要喝酒,也不用这么性急,连杯子都抢过去了?来来来,这一杯你没喝到嘴里,我再敬你一杯罢!”钟文哪里敢要她再敬,忙道:“竹姑娘少礼。”放落杯子,左手托着右腕,灰溜溜的回座去了。
适才钟文出手暗算竹瑶,只因竹瑶身子遮住了,萧鹤并未看到,但竹瑶点钟文手上穴道、竹蝶酒泼其面,却是看得一清二楚,不由眉头皱起,待要说话,却又暗暗叹了口气,忍住不说。
钟景见兄弟败兴而归,兀自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就着了那人的道儿?”钟文右手仍抓着头一只酒杯,一时还僵硬难动,气哼哼的道:“还说呢!这两个人多半是会妖法的,一手功夫邪门得紧!”
萧思平冷冷的道:“打不过人家,就说人家会妖法,这么说来,天下人都会妖法了!阿和,你说是不是?”他折臂重伤,钟氏兄弟虽然震惊,却也难免有点幸灾乐祸,萧思平心下甚是不快,却又不好便撕破了脸皮吵一架,得以口舌上阴损几句,才觉快意。萧和香如何明白这等意思,奇道:“什么妖法?我看那位姊姊又聪明又好看,怎么会有妖法呢?”
钟景霍地立起,端着酒杯走到竹氏父女桌旁,说道:“竹姑娘好一手功夫,让我来还敬你一杯!”见她伸手来接,更不掩饰,长臂便是同样一招“横云断峰”使了出来。他见了兄弟那般窘态,心想那竹瑶终究是长辈,只怕手底下也颇有些本事,这小小姑娘却决计不会有什么厉害功夫,这一下出手尤狠,也顾不得什么以大欺小、以男欺女了。
竹蝶手指将要触上酒杯,陡然下沉,笑道:“钟大哥好客气,我是不会喝酒的,你这杯酒还是自己喝了罢!”钟景左手送了个空,身子不由向前一倾,竹蝶已然右足飞起,正踢中他手腕,左足跟着前踢,重重踹在他小腹之上。这两招干净利落,又快又准,钟景怎料这般灵秀娇美的一个小姑娘下手竟是狠辣之极,“啊”的一声大叫,腕骨折断,小腹剧痛,跄踉着直退了三四步,脚下一绊,险些跌倒,怒叫:“你……”
哪知竹蝶比他说话更快,手上一翻,一柄精光跃眼的短剑已抵到了他面前,怒道:“你来敬酒,我还道是好意,就算不想喝酒,也不会拂了阁下之心。没想到你好生无礼,动手动脚,不三不四,你当姑娘是什么人了?”她片刻之前还是言笑晏晏,这时忽然俏眼圆睁,美目生嗔,当真是说翻脸就翻脸。钟景被她短剑抵得咽喉生痛,心中发毛,一时连折腕伤腹的剧痛也顾不上了,颤声道:“我……我没有……”
钟文与封瑜之见势不妙,一齐纵身过来,待要救援,萧剑平伸手拦住,说道:“我表妹自同钟师弟理论,要你们插手怎地?你们若要上去以三对一,我和舅舅也不是在旁边光瞧热闹的!”钟封二人一呆之下,已听钟景抵受不住,大声呼痛起来。萧和香吓得花容失色,直叫:“爹爹!”
萧鹤此刻也不能不管,站起身来,怒道:“阿瑶,这是什么道理?”
竹瑶道:“贵门的高徒便是有道理,我便是没道理,这还用得着阁下动问?我天山弟子蛮不讲理之名,又不是今日才得!”萧鹤被他这一句话回敬过来,一时倒噎住了,过了半晌道:“你不教你女儿住手,难道还要我亲自出手不成?”
竹瑶道:“咦,几时萧大掌门如此热心起来,要替我管教女儿了?那倒多谢得很。蝶儿,你是听我管呢,还是想要这位掌门大人指教指教?”竹蝶笑道:“别人管我,我不服气;你来管我,我又不听话,你说怎么是好?”竹瑶笑道:“这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好了。”
萧鹤气得脸都黑了,道:“阿瑶,你便是来扰得我家反宅乱的?”竹瑶道:“不敢!”萧鹤顿了一顿,喝道:“好,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借一步说话罢!”
竹瑶双眉一扬,笑道:“再好也没有了!原来萧掌门毕竟最懂我的心意,明白阿瑶是个急性子,等不得两日三日,咱们今日便将十七年前的旧话重新说起,岂不是好?还在老地方罢!”说着伸手在女儿肩头轻轻一拍,似是示意,随即向萧鹤一拱手,道声:“请了!”也不让他,当先便出了门去。
钟文见师父和竹瑶一齐出门,没了顾忌,飞足便往竹蝶后心踢去,要迫得她放开哥哥,回身招架。萧剑平正要出手相拦,却见竹蝶蓦地回头,白光闪动,短剑化作一道银虹直掠而出。钟文这一脚原本未曾踢实,一见她回剑,立即收式后退。却不料竹蝶出剑快极,来招变幻无方,这柄短剑又是锋锐绝伦,只那光芒一闪之间,已有一股寒气自胫骨上直掠过来,急向后跃,方觉出其痛彻骨,便已听咚的一声大响,钟景仰面倒了下去,原来是竹蝶回头时顺便又给了他一脚。钟文吓得连腿上受伤也顾不得看,大叫:“哥哥!”抢将上去。萧和香一吓之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萧思平急叫:“封师弟,你去看看!”封瑜之抢过去扶起钟景,连声呼叫才见他睁开眼来,七手八脚的替他接续腕骨,揉搓胸腹,登时乱成一团。
满厅之中,只有朱兰言独自坐在角落里,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竹蝶笑道:“小表哥,你这几位同门可好俊的身手哪!”
萧剑平正自瞧着朱兰言,有些神思恍惚,一时未听得明白,随口接了一句:“是啊!”竹蝶笑道:“昆仑派的功夫我向来是久仰的,打架的事更是欢迎之至,今日难得有诸位身手不凡的师兄如此凑趣,肯予指教,偏生又恁地谦光,非承让我个一招半式不可,岂非令人惭愧得紧?其实切磋技艺,本是美事,倘若每个人都留了两手起来,这架也就打得无味极了,况且我自问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略微输了手就哭哭啼啼,全然不成体统,众位师兄如此高抬贵手,莫非是小看我么?”
众人听她这一番似讥似讽的说话,无不愠怒,钟文腿上疼痛彻骨,破口便骂:“小丫头,你说什么?”竹蝶笑吟吟的道:“这位钟二哥的耳朵莫不是生在腿上,被我适才失手伤着,这当儿竟听不清话了?我也不是指摘各位,只是觉得大家如此的吝于见教,未免有欠大方,因此上不揣冒昧,还想讨教一回,倘若钟二哥乐意再度指点,我也是欢迎的。”钟文刚领教过她快若电闪的剑招,腿上兀自鲜血淋漓,一时哪敢接口,眼见此刻同门男弟子中能下场的只剩了封瑜之一个,不由得直瞅着他。
萧思平道:“封师弟,这位竹姑娘向你挑战呢,上去罢!”封瑜之一愕,道:“怎么是我?”钟文道:“我说封师哥,你不上去,咱们天墉城的脸面可就要丢尽啦!再说人家都说过了,就算失了手也决不会怨你的,你还胆小怕事作甚?”封瑜之满脸通红,只是摆手道:“我……我不成的……”
竹蝶听他们罗嗦不清,记挂父亲,有些不耐烦,秀眉微微一扬,说道:“这位封师兄,你到底动不动手?男子汉行事也要爽快,只管婆婆妈妈的算什么!”
萧思平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臂,在封瑜之背上轻轻一推,说道:“竹姑娘的剑法,咱们已经领教过了,我封师弟最拿手的‘天柱十八式’的擒拿手功夫,却还想请姑娘鉴赏鉴赏。”他知道封瑜之长于拳脚,在剑法上的造诣并不很深厚,这少女的剑术却是灵动变幻之极,又持那般寒光耀目的利刃在手,怎么能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何况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近身搏斗自必有所不便,这个便宜倒是非占不可。
竹蝶向他掠了一眼,微微冷笑,道声:“也好!”刷的一声,短剑回鞘,伸手便向封瑜之两目之间抢去。封瑜之被萧思平一推推出,尚未站稳,料不到她更不打话,说动手就打了过来,一惊之下,疾向后仰。他更料不到竹蝶这一招原是虚式,手掌回转,去势变幻无方,已在他肩头一扫而过,这一下落手看似轻柔,实含阴劲,直扫得封瑜之肩骨隐隐发麻,耳中听她清脆的声音笑道:“这一招‘手挥五纶’,还请封师兄品鉴!”
萧剑平听她报出招名,心道:“这一招‘手挥五纶’,倒与‘破箫剑法’中那招‘问道于盲’道理相通。”同时也觉得竹蝶出招的身形手势也有熟识之处,一时却也说不上来。
封瑜之挨了一掌,吸了口气,一招“灵岩竞秀”,发掌击了出去,掌到中途,已变为“山抹微云”,沉肘擒拿。竹蝶喝一声采:“好招数。”左掌勾腕,右手反打。
萧剑平一惊:“这明明便是‘手卷珠帘’,哑婆婆教过我的,乃是回风掌法中的招数,表妹怎么也会?”
封瑜之手腕被对方刁住,向外反推,本来只须沉腕下压,便可解脱,同时反击对手,但不知怎地,那一瞬间他却一个迟疑,连发出去的左掌也忘了收回。竹蝶变招何等机灵,一觉有异,立即反手拿向他手肘,右指中宫直进,疾点对方胸口“鸠尾穴”。封瑜之急忙招架,这一记点穴是挡开了,却听自己右肘关节之处格的一响,这才觉得彻骨之痛。
竹蝶放手后跃,笑道:“封师兄,承让了。”
封瑜之脸色苍白,左手托着右肘,目不转睛的向她凝视,额上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渗将出来,却不发一声呻吟。
萧思平见竹蝶竟下重手扭脱师弟的肘关节,惊怒之下,左手拔剑,扑了上去。钟文跟着拔剑抢上,两剑齐出,便往她身上招呼。
竹蝶笑容未敛,回眸看剑,竟不稍瞬,待得双剑一直指到了胸前,这才手腕一转,手中不知何时又已握上了那柄短剑,反腕便削了出去,但听叮叮两响,双剑被她剑刃截过,一齐削断,萧钟二人手中都只剩了半截断剑。竹蝶也不趁势追击,后跃一步,道:“各位的手段,我都已经鉴赏过了,如今便要告罪一步,失礼了!”拉着萧剑平衣袖往外一扯,飞步向厅门口奔了出去。
萧剑平被她拉出门去,身不由己的随她奔了一程,直到湖边才停下步来,有些老大摸不着头脑,连问:“蝶表妹,跑什么?”竹蝶放开了手,道:“你不明白,还来问我!你家的书房在哪里?我爹爹肯定去那儿了,咱们快去看看。”
萧剑平奇道:“爹怎么会将人带到那书房里去?这倒奇了。再说,舅舅和他有话说,咱们也犯不着去偷听的。”
竹蝶哼了一声,道:“你又不是笨蛋,却说出这种傻话来!噢,我明白了,你多半是在怪我将你硬拉出来,就没法子呆在人家身边了,可不是么?”萧剑平道:“什么人家?”竹蝶笑道:“什么人家?就是坐在墙角里一直不做声的那一位了,先前引见,是姓朱的罢?”
萧剑平脸上一红,道:“你知道什么?不要胡说八道。”
竹蝶笑道:“算了,我是什么眼睛,你还想瞒得了我?适才在酒席上,那位朱师妹虽然一直没跟你说半句话,可是眼神嘛,总是偷偷的向他瞄上一瞄,看见你望她,立即就避开了;而你虽然同我们在说话,这眼神究竟放在哪里,还用得着说么?”
萧剑平脸上又是一红:“这表妹眼睛好尖!”说道:“你既然知道了,那我也不瞒你就是。只是我……我跟她……何况……”
竹蝶一笑,道:“何况你那位全身是伤、油头粉面,不,獐头鼠目的好弟弟,瞧起来也正打算着向这位美人儿师妹献殷勤,你跟她的前程,仿佛不是怎么的安稳。”
萧剑平脸上禁不住掠过了一层阴云,低下头去。竹蝶道:“好啦,小表哥,我这当儿可没心思管你这些闲事,用不着害臊。咱们快去看我爹罢,他既说老地方,自然就是你家的书房,不会错的,你快带我去。”萧剑平问道:“你怎么知道?舅舅以前去过么?”竹蝶道:“这还用说?爹要是没来过这里,今日怎么就一直闯到你们大厅门外去了?”萧剑平点头道:“是了,怪道舅舅今日来得这么巧。”
竹蝶不由得嘴角一撇,道:“等你长些见识,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什么无巧不巧的事了!小表哥,我真的不跟你说废话了,这当儿我爹也不知和萧掌门吵成怎样了,我们快去看罢!”萧剑平吃惊道:“难道舅舅是来同我爹吵架的?”竹蝶道:“难道你还当我们真是来走亲戚的?别只顾东问西问,回头你就会明白的,别说啦!咱们再不去,只怕……只怕便要迟了。”说到最后,语气中已掩不住惶急之意,想到父亲与人吵架,结果定不免动手,声音也不禁微微发起颤来。
萧剑平不用她再说,拔步便奔。绕着玉鉴湖一个半圈,远远便是恨秋楼书房的那一排长窗,奔到近处,果见楼阁底层透出灯光来。